公孫飛雪未曾想到那個看上去溫和的年輕道人,就是近日天下名望正盛的麒麟秦武侯,在過去的數年之間,麒麟吞江南,宇文烈踏西域,攝政王撕裂黨項,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
如今只在口口相傳之中的人就在眼前,公孫飛雪稍有恍惚了下。
他不應該隨凌平洋和一千麒麟軍鐵騎入中州嗎?
為什么會在這里?
公孫無月看著李觀一,嗓音沉靜道:“雖說承弼始終不肯說你的身份,但是細細想來,終究不難以判斷出來,我在江湖之中多少年了,少有看錯的。”
李觀一贊許道:“老前輩厲害。”
公孫無月看著李觀一,道:“飛雪年歲稍長你一些,然姿容尚可,武功,品性,都算得上是同輩翹楚;縹緲閣也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勢力,公輸機關于你江南立足,也算有幫助。”
“你覺得如何?”
李觀一想了想,沒有直接不留情面地拒絕,只是笑著道:“老前輩,是想要世家聯姻的方式,來在我身上下注,然后求一個家族安穩是嗎?”
世家大族,不管是朝堂世家,還是江湖一脈,在遇到大危險的時候,大多都會下注于天下,勝者崛起,敗者沒落,是常有的事情。
公孫無月道:“為家族考慮,而且,我也相信。”
“祖文遠的弟子會是良配。”
李觀一道:“不過,前輩以聯姻的方式下注于我的身上,恐怕卻是難以如愿。”
公孫無月道:“哦?”
少年道人灑脫道:“就假使,假使我確實是和公孫飛雪姑娘成婚,兩人相敬如賓,假使我所在的江南之地,確確實實地崛起于天下,不說是天下太平,還是一地諸侯。”
“那么,公孫家就會成為外戚。”
“當公孫家處于外戚的情況下,坐在這個位置上,手中有公輸機關這樣的力量,您覺得,彼時的公孫世家家主會做出什么選擇?”
“他們會不會想要控制我的后代?”
“外戚,江湖,公輸機關……就算是那時候的公孫家主,沒有這個想法,那么前輩想一想看,麒麟軍麾下的將軍,謀士會如何看待那時的公孫家?”
“赤帝妻族的典故,公孫前輩忘記了嗎?”
“公輸世家若成外戚,又有機關術在身,身懷利器,殺心自起,進一步是嘗試掌控麒麟軍,彼時麒麟軍的戰將必然不忿而反擊。”
“而若無此心,站在外戚的位置上卻又有武功和機關,反倒更容易被人清算處理。”
“您的兄長因為江湖的風波身死,為什么前輩覺得,天下和朝廷之中的風波會比江湖少?”
“縱是下一代沒有問題,但是之后呢?”
“江湖之爭,尚可以留下世家。”
“朝堂之斗,可是要屠族滅口。”
李觀一所說的赤帝妻族的事情,是八百年前赤帝之妻掌控朝堂,與開國之年的名臣神將之間明爭暗斗的事情,公孫無月緘默,她也在擔憂此事,含笑道:“麒麟軍仁德。”
這就是仁德之名帶來的負面作用之一。
大家會直接認可李觀一所在勢力不會做出太過于敗壞道德的事情。
李觀一笑了笑,語氣從容鎮定,淡淡道:
“況且,我麾下有一謀士。”
“名為文鶴。”
“乃是我之左臂右膀!”
“前輩聽說過周平虜的事情,不知聽說過文鶴此人么?”
李觀一神色從容不迫,在喝茶。
然后注意到了,這位公孫無月前輩臉上的神色一滯,旋即有些無可奈何,原本似乎還打算和李觀一談論這次聯姻的可信性,要反駁李觀一所描繪的可能。
但是聽到這個名字之后,直接斷了這念想。
無可奈何道:“既有此人為謀臣,那我家若和你聯姻,恐怕得了數十年富貴后,得要被清算一番,此人我倒是聽說過,傳聞里面心機狠毒卻又有賢名……”
“他若清算,我家雞子都要被攪勻了。”
“你拒絕便是拒絕,卻說此人敗興。”
李觀一注意到公孫無月的意愿瞬間降低許多。
心中不由感慨贊嘆。
真的是,人的名樹的影啊。
不必說是學宮當中的各派學子。
就連公孫世家這種,距離中州比較接近的世家大族,都似是聽說過文鶴的名號。
李觀一都不知道該怎樣評價。
這得說是名動于四方,還是惡名滿天下?
只能心底贊嘆。
厲害,厲害。
然后默默決定,給這位文鶴先生的酒里面,一定多放一些麻沸散,那根寶兵級別的繩子,也一定多打三個死結;李觀一懷疑,自己絕不會是第一個想要打悶棍的。
李觀一知這談論方向轉變,于是笑著問道:
“前輩知道文鶴?”
公孫無月道:“來我家買機關弩的,倒是有不少學子,咬牙切齒,說一定要把文鶴此人射殺在外,乃是為了天下之蒼生,還有一個似乎是文鶴先生的朋友。”
“來時痛哭流涕,說為友不能如此,但是為天下人,需除去文鶴此人,殺你之后,我不獨活,然后一邊大哭,一邊選擇了我公輸世家對外所用,威力最大的連射爆破機關弩。”
“射出之后,可以洞穿三重鐵甲,瞬間爆破的力量,能夠推翻一座小山丘,破開之后,弩矢內部有小碎片,將會以入境級武者拋飛出的暗器的力度覆蓋方圓三十丈距離。”
“其上淬毒,可以瞬間令猛虎失去戰斗力。”
李觀一嘴角扯了扯。
嗯???
這,文鶴先生,在學宮之中名聲為何如此?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元執,霄志這樣的學子會四方游學,只是文鶴先生死活地窩在儒門古道之內,公羊素王天下無敵的學宮里面,一步不出。
很有自知之明。
至于之后,文鶴先生此刻還好好的,自是沒有什么事兒,李觀一都驚嘆起來了,這個人是怎么樣做到,讓所有人忌憚他,所有人看重他,又可以活得好好的?
天下謀身謀己者,無過于文鶴也。
公孫無月緘默許久,她似乎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對李觀一的聯姻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提出,進行嘗試而已,如此也只是笑著道:“有勇有謀,麾下有麒麟軍,又有元執,文鶴為謀,年輕一輩,以你為上。”
“可惜飛雪沒有這樣的緣分。”
“公孫世家行走于江湖,家大業大,我看數十年后,難以善終。”
“然,先祖公輸班和墨家祖師以機關術對拼,一者謀以供,一者謀以護,或許在當初,先祖們選擇了不同的方向,就已經決定了吧。”
公孫無月伸出手,拿起了李觀一放在桌子上的凌云木,這把玄兵寶劍,通體古意幽幽,有青松古紋,公孫無月看著李觀一,多少有些遺憾,道:
“許是我家遇伱太遲。”
“縱是豪雄之主,也想要和我家聯姻,你這樣的秉性,直接拒絕,雖是有你方才說的理由,恐怕你已在微末的時候,遇到了對你極好的人吧?”
公孫無月撫摸手中之劍,忽然想到了那意氣風發的年輕道人,眸子微斂,輕聲道:“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倒恰好和這一把玄兵的神韻相合了。”
她把手中的劍送回到李觀一的手中,微笑道:“就當做我方才不曾說過那樣的話,你只把我當做是祖文遠和陳承弼的故人就好。”
李觀一伸出手攔下,少年道人的神色沉靜溫和:
“且慢。”
公孫無月看著他,眼底似乎有疑惑,李觀一笑了下,道:“我只是說,聯姻之法,不是好的選擇,但是我沒有打算要放棄和公孫家聯盟。”
“我來的時候,墨家夫子告訴我一定要得到公孫前輩的幫助,我亦有先生說過,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公孫無月抬了抬眉,從容笑著道:“好啊,這性子倒是和你老師有些相似,不疾不徐,往日總是我出主意,而今倒是你駁了我的建議,然后拿一個更好的出來?”
“好,就讓我看看,你這位麒麟秦武侯,能說出什么道理。”
李觀一笑著道:“前輩所擔憂的,是公孫世家所保留的大型機關器械,天下一統的君王,一定無法容忍,對嗎?”
公孫無月看著李觀一,道:“是。”
“那么,秦武侯若得了天下,能容忍世家持此器械么?”
李觀一回答道:“不可能。”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機關器械,比起長槍更為重要,公輸一脈的機關器械理論,不可以被一家一室所掌控的。”
公孫無月拍了拍公孫飛雪的手掌,笑道:
“是個實誠人。”
“你若是說,你可以容得下的話,我卻要喊來族中弟子,亂棍將你打出去了,那么,你又有什么想法?”
李觀一端著茶盞,杯盞里面盛放的茶水已飲盡,倒了些清水進來,舉杯盞而言,從容道:
“公孫世家掌握絕殺之器,猶如此杯中之水,公孫家便是這茶盞瓷器,前輩想要做的,就是把這水始終保護好,但是,此刻天下顛簸變化,這杯子終歸要落地。”
“水會灑落于此,前輩知道,如何把這水保護好嗎?”
公孫無月笑說道:“小道士,卻去見了那黑黝黝的和尚,學會了怎么樣說啞謎了?我似是有些猜測了,不過,你說說你的?”
此刻氣氛已從先前那種,大世家和豪雄結盟談判時沉靜的氣氛變了,倒是有些長輩和晚輩的祥和,李觀一想了想,笑道:“前輩啊,我從陳承弼老爺子,還有活佛那里聽說了。”
“他們兩位說您素來機敏,聰慧,是他們里面最聰明的一個。”
“就連祖老都說,當日若不是您出面。”
“活佛老爺子就給人賣掉了還要數錢,早一甲子就寂滅了,哪里還有現在天下宗師排行第三,力可摧山,金剛不壞的活佛真身?”
公孫飛雪方才先是羞惱,后被拒絕之后,卻又反倒有本能的悵然若失,倒也不是對李觀一有什么感情,只是她畢竟還只是年輕女子,又素來自矜,那少年直接婉拒,心里多少有些疙瘩。
可是眼見著那少年人一開口就開始夸自己的奶奶。
公孫飛雪呆滯。
嗯???
這個嘴巴甜得讓人找不著北的,是誰?!
嗯??剛剛那位智勇雙全,從容平淡,傳說之中,氣吞萬里如虎,麒麟軍數萬兜鍪奮戰的名將哪里去了?!
她忽然覺得,那個氣勢烈烈的少年人,忽然就散去了那種傳說之中的面具,變得可親近起來了,噗呲笑出聲來,似是覺得自己這樣太過失禮,想要說什么。
可是抬起頭就看到李觀一瞪大眼睛,少年的臉皮似乎還沒有到了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級別,似乎有些僵硬尷尬。
貧窮的諸侯李觀一冕下正在拼了命地夸贊公孫無月。
心里打算盤,希望從這里買機關器械的時候,可以打個折扣什么的,就被這笑一打斷,尷尬起來了,那邊公孫無月卻是從容,瞇著眼睛,催促道:“繼續夸啊,小家伙。”
公孫無月笑容調侃:“嘴巴還挺甜的。”
“祖文遠若是嘴巴這樣甜就好了。”
李觀一道:“晚輩所言,都是發自肺腑。”
發自肺腑的窮!
公孫無月擺了擺手,笑吟吟道:“一百架機關連弩。”
“并三千特制弩矢。”
“說正事。”
李觀一還打算掙扎一下,維系一下天下最為年少諸侯的尊嚴和位格,認真道:“前輩,晚輩所言,都是發自于……”
公孫無月喝茶,這位已七十余歲,仍舊看去雍容的女子悠哉,開口吐出了三個字,道:
“兩百架。”
“可是……”
“三百架。”
少年諸侯毫無顧忌,道:
“好嘞!”
“前輩您說的對!”
諸侯威嚴?那玩意兒又不能換糧食,又不能換甲胄,不能換機關,有什么用?
李觀一想了想,笑著道:“那咱們就這樣,前輩和我,都把自己的主意寫在紙上,看看咱們兩個的想法是不是一樣。”
公孫無月笑道:“倒是機敏,好吧,就遂了你的意。”
兩人都取紙筆,然后寫下,公孫飛雪拿來了。
微微怔住,看向李觀一,又看向公孫無月,然后把兩張紙都放在一起,兩人都定睛去看,卻見左邊文字隨性灑脫,右邊筆法清俊。
這是公孫無月的回答。
但是她看向李觀一的回答:“天下……”
“好大的氣魄。”
公孫無月坐直了身子,端詳片刻,道:“我方才所想,一杯水,若要長存,恐怕只有離開杯盞,倒入江河之中,是以,若是以公輸世家之機關,也入麒麟軍。”
“那么,公孫家對于麒麟軍保持戰斗力有足夠的價值。”
“他日,無論是誰要爭奪天下,無論你的后裔是誰,都無法舍棄軍隊,而軍隊之中,舍棄不得公輸機關術,如此無論誰可稱為你的繼承人,我家皆可以長存。”
李觀一道:“但是這樣的話,公孫世家直接倒向江南,容易讓陳國應國發怒,針對公孫世家。”
公孫無月道:“總該要有代價的。”
“那么,何為天下?”
李觀一笑道:“杯盞之水,盛放于杯中,就是杯中之模樣,放入河流之中,則是和河流并行,但是,杯盞會碎裂,而入河流,河流也會枯竭,泥沙俱下。”
“但是入天下不然,在地為河,生天為云,落于人間,或者為雨,或者為霧,升騰變化,輪轉長存,永世不滅。”
公孫無月看到那少年道人起身,就背對著自己,杯盞對著天空,道:“李觀一還活著,麒麟軍鼎盛,似可見于天下,但是,江南可以永遠昌盛么?”
“最后的勝利者,是我還是應國?”
李觀一自己就回答道:“我希望可以永遠昌盛。”
“但是,或許我會死在戰場上,麒麟軍會帶著我未完的夢消失于此漩渦之中,可唯學識不滅……一個建議,公孫前輩,我希望你可以派遣匠人,前往江南之地。”
“我想要讓他們教導公輸一脈機關術。”
“我想要在那里建立一個類似于學宮的組織。”
“在天下遴選有志之才,教導他們機關的奧秘,當然,此是亂世,這些人會成為麒麟軍的后勤軍官;而機關連弩的設計圖這樣可能引來災禍之物,則保密。”
“這些肯定還需要好好商量一下的。”
“兵家,法家,陰陽家,都曾經是可以攪亂時代的學識,但是學宮之中將其傳授于天下,學宮地位超然,天下大亂,卻也沒有誰要去滅掉這個地方。”
李觀一看向公孫無月,道:“就看您的想法了。”
“是要讓這些機關學識全部落在世家手中,不肯放開。”
“還是遍招英才傳授之,等到弟子遍及天下的那一日,公孫世家,公輸班,會成為如同學宮歷代夫子一般的開創者;就算是麒麟軍已滅,公孫世家的學識不會滅。”
“而學識已傳開來了,不會有誰狂妄到想要把所有知道這學識的人都殺死,他們只會繼續按照之前的路走下去,就如同學宮的崛起。”
公孫無月沉默,投入軍隊,或者開創學宮。
“學宮是八百年前那些豪杰們開辟的。”
“我們……”
李觀一回答道:“我們也不一定要弱于他們。”
公孫無月思考許久,李觀一的建議和她的打算有些類似,但是仔細研究下去的話,卻是不同,直接并入軍隊之中成為麒麟軍的一部分;和開創學宮,教導弟子,弟子入麒麟軍。
性質上,截然不同。
公孫世家最后的位置和待遇,也截然不同。
李觀一微笑道:“放心,我有文鶴。”
“文鶴之才,必保公孫世家開辟的學宮安然無恙。”
這樣一個兇悍的謀士,在保護自身這個領域卻是如此可靠。
公孫無月似乎意動,道:“我以我自己的想法,是想要相信你的,但是我畢竟是公孫世家的家主,你要我如何相信你不會順勢吞并了我公孫一脈?”
李觀一道:“公孫世家已在危險之中。”
“陳國陳鼎業派遣千人甲士,摩天宗宗主猛龍過江。”
公孫無月微笑道:“是,所以你來恰好,這樣好了,你為我家解決其中一件事,便算是江湖之中的投名狀,我便相信你,以我家族一賭。”
“我給三個匠人給你。”
李觀一伸出手指道:“三件事。”
公孫無月道:“什么?”
少年道人溫和回答道:“您不信任我,不知道是否信任學宮六大宮主之一,墨家第一巨子?”
公孫無月這位江湖之中多少年風雨的世家之主都有些不習慣了,她不習慣竟然有人不步步不咬著利益,不習慣竟然有人愿意主動做更多的事。
江湖的雄杰,終究不知天下。
李觀一叉手一禮,道:“既是同盟,我自該展露誠意。”
“李觀一以三件事之約,邀縹緲閣入江南。”
“三件事,第一件事,我會止住陳國之兵;第二件事,我會讓摩天宗回轉江南,第三件事,我愿前去學宮,請教墨家巨子,若是可以請動巨子前來。”
“那么那個時候,你我之間,再繼續談下去!”
“既要同盟,那么就要毫無芥蒂,你不會懷疑我,我不會背棄你,生死與共,才是這天下之盟的道理!”
少年人把配劍佩戴在腰間,黑發微揚,背后如有猛虎按爪,赤龍低吟,乃拱手,袖袍垂落,恍惚之間,幾如甲胄上戰袍垂落如云,從容道:
“陳國兵至,摩天宗來。”
“天下大變。”
“我當為君,平此二事!”
沉靜氣魄,如同山岳,并不拘泥,公孫飛雪怔住,此刻才意識到,方才那嘴巴很甜的少年人,確確實實是按著爪牙,吞吐這天下的豪雄。
李觀一起身,道:“況且一家世家大小,公輸千年傳承,總不該全部壓在一人的身上,聯姻之事,就請作罷了。”
“那么,我好友還在休息,觀一就先告辭退去了。”
少年道人佩戴著松紋古劍,微笑拱手。
看那失神的公孫無月,誠心實意地道:
“師娘。”
于是公孫無月嘆息,終是無言,心中還是偏向這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