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所謂辭舊迎新,新年時節,自然是熱鬧萬分。
京城的正月,尤其如此。
鰲山燈會燃盡的吉星燈籠,盡數被尋常百姓分了去,一盞盞掛在了沿街的大門前;街頭的藝人與俳優們,跟前湊滿了悠哉閑逛的行人;進京趕考的士子為了補貼盤纏,難得放下架子,擺出寫字攤定制春聯。
單論喜慶氣象,可謂舉國歡慶,如火如荼。
但革故鼎新的年節,往往會賦予新年別樣的含義,時局也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緊張激烈。
即便如此,火星子卻半點沒見少。
譬如坊間知名的奸相王安石,終于被想起了唐宋八大家的文壇地位,其詩詞在一夜之間,莫名奇妙地風靡京城內外。
拋卻新年應景的《元日》不說,其一首《登飛來峰》,也再度被擺上臺面,供人賞析其高尚的家國情懷,以及遠大的政治抱負。
隱約借著王安石之事,喊出了“變法無罪,革新有理”的大綱來。
再譬如,皇帝為了一掃閹黨為了諂媚本朝先帝們,在內廷所釀成“奪地斂財,大興土木,損外肥內,驕奢淫逸”的風氣,主動公示皇產來源與去向,請天下人監督。
與此同時,吏部尚書王錫爵為皇帝圣德所感召,擇善而從。
光就這事,王錫爵過年都不得清凈,屢遭彈劾,什么謀國無狀、丑態畢露,什么虛借清廉、掩飾無能,什么諂媚從上、邀直賣名。
吵得那是不可開交。
又譬如案犯粱汝元為求減刑,在獄中攀咬無辜,檢舉到了孔府頭上,其言孔承德合謀五經博士顏嗣慎、孟彥璞,圍獵國丈,詭寄田畝。
沈鯉雖不情不愿,但還是親自帶人將孔承德請去度田巡撫衙門,耐心詢問。
只說等何心隱出獄后,再當面對質,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此外,饒陽王府奉國將軍朱俊槨等人,阻撓度田,擅出鎮城,項插黃旗,書“闌當者斬”,毆殺書吏四人,為巡按茹宗舜逮拿入京。
為此,內閣申時行出面奏陳,宗室置種軍民地土,不特代府為然,乞通行天下王府各嚴諭宗室,凡置買軍田土,俱聽撫按官查勘明白,照例納糧,朱俊槨等人當依法嚴辦,以為表率。
皇帝那頭懶政多日,還未來得及批復。
戶科這邊再度掀起大案。
給事中李得佑,劾池州知府郭四維、徽州掌印同知閻邦寧等人,勾結豪右,阻礙清丈,違抗大政,欺君罔上,林林種種羅列十二條大罪,一副欲置之死地的模樣。
一樁一件,都是影響深遠的敏感之事。
朝臣們少不得被弄得心浮氣躁,過年也過得不甚踏實。
偏偏年關休沐,皇帝不是躲在深宮享天倫之樂,便是一頭鉆進五軍都督府、京營這些地方與官兵們廝混。
想找皇帝扯皮試探,都上天無門。
尤其看皇帝那架勢,年節沒休沐完,是別想入宮奏對了。
于是,朝臣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內廷閹黨與部院鷹犬們胡作非為、羅織大案,兀自捶胸頓足。
在這種煎熬的等待之下,終于等到了皇帝結束曠日持久的休憩——今日,皇帝御閱武門,校閱京營。
按國朝定制,可以舉行大閱禮的地方并不少,永定門、德勝門外的近郊,都是可選之處。
但自成化十四年,憲宗皇帝選了幾十號人象征性在紫禁城里閱武之后,大閱禮名存實亡,京城這幾處供皇帝閱武的校場也都逐漸荒廢。
直到時隔九十余年的隆慶三年,高拱、張居正架著先帝,再度舉行近郊閱兵,工部與兵部才重新修建了北郊閱武門外的教場。
如今為了節流,萬歷八年的這場閱兵,也定在閱武門外。
與隆慶三年不一樣的是,此次閱武,除了翻新了皇帝的御道、迎駕門,以及點將臺等設施外,還增設了幾處看臺,供軍民代表落座。
此舉自然是為了廣邀士民。
京城的百姓最是地道,正月也難得有閑,紛紛應邀前來。
只一大早,從安定門出城去往北郊的士人百姓,便擠滿了官道,人潮洶涌,摩肩接踵,向閱武門外的校場匯聚。
軍民代表們,雙手大拇指扣著腰帶,意氣風發地被請上了校場兩側的看臺。
被代表的士人、商販、黔首們,雖是被禁軍阻隔在外,卻也被允得登上城墻遠眺。
而此時的文武百官,則正在申時行的引領下,肅穆恭立于教場中央祭旗。
京營總督戚繼光親自舉著號旗,嚴陣以待。
放眼望去,便能見得軍陣次第林立,遍布近郊,兵戈泛著冷光,馬蹄在濕冷的夯土中不安地刨動,周遭的旗幟咧咧作響。
人聲鼎沸,氣氛肅穆,卻還沒到開始的時候。
畢竟,皇帝才剛剛結束閱禮前的殿內祭祀,正被鹵簿前呼后擁,簇擁著御輦起駕出宮。
扈駕官軍們,本是一部分在前引導,一部分在后扈從,鉦鼓響器齊鳴。
奈何皇帝嫌棄太吵,盡數趕到鹵簿前列去吹鑼打鼓,自己則見縫插針,與左右說著近來的政事。
休憩多日,要過問的事自然也不少。
朱翊鈞端坐在御輦上,居高臨下地回應著方才的話題:“……按理說,余卿這個品級,還無權過問御前年會的決議。”
余有丁隨行在皇帝左右,被皇帝訓斥后,不由陷入短暫的沉默。
朱翊鈞見狀笑了笑,卻是話鋒一轉:“不過先生畢竟是山東巡撫,更是朕的老師,朕便破例滿足一下先生的好奇心。”
“孔承德圍獵國丈的事,必不止于其人本身,一概牽扯到孔家的問題,同樣要一查到底!”
余有丁聞言不由一滯。
還圍獵呢,那行賄與受賄之間,到底誰主誰次?真就倒反天罡。
不過個中緣由,他這個山東巡撫自然再清楚不過。
別看皇帝這話說得冠冕堂皇,說到底,還是在找由頭操辦孔府。
圣人之后,千年世家,恰好撞在了度田大政的銃口上,被皇帝拎起來殺給天下人看罷了。
只聽皇帝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是何心隱在獄中交托刊印的書稿,就等余卿帶回山東出版了。”
說話間,隨行的通政使倪光薦當即從袖中取出一份書稿,遞給余有丁。
余有丁一怔,下意識接過。
一晃眼便看到封皮上的書名——《罪惡累累的孔府》
每一卷的標題更是鮮血淋漓。
異族入侵的排頭兵,剃發易服的黑樣板;
兼并土地的方式,圈劃、強買與霸占;
殘害百姓的手段,人身控制、經濟朘剝與殺人不犯法;
與地方衙門的勾結與斗爭,搶奪司法、行政、賦稅之權……
余有丁看得入神,片刻后才回過神來。
緩緩合上書稿,喃喃自語:“陛下非但是儒宗,還是真文人。”
皇帝這般打法,著實羚羊掛角。
從來都只有儒生裹挾民意,編排當朝皇帝、首輔小故事的說法。
還是頭一次遇到當朝執政們寫小作文,毀誹儒宗金身的事。
這才是文人大精髓啊!
朱翊鈞隨意擺了擺手:“雖然讓何心隱借閱了一些縣府志、奏疏、案卷,但說到底還是何心隱的個人行為。”
個人行為,臨時工而已,別亂說。
饒是東宮舊臣,此時也被皇帝這沒臉沒皮的話弄得一時語塞。
余有丁按下心中腹誹,沉靜思索片刻,查漏補缺。
長久的沉默后,余有丁才試探著開口:“陛下,何心隱在民間的聲望,臣自是有所耳聞。”
“不過……度田之事,如攻堅木,先其易者,而后其節目。”
“孔府這等千年圣人世家,盤踞中原,樹大根深,負天下士人之大望,乃是當之無愧的‘節目’。”
“臣以為,事緩則圓,此事不妨保留節目,最后收尾。”
此乃《禮記》的方法論,枝干交接曰節,紋理糾結曰目,伐木時往往將其留在最后,先易后難,由淺入深。
度田之事也大差不差。
若是一上來就對千年世家下手,反而有串聯鬧事的風險。
以他所想,孔府最好是作為“保留節目”,放在最后從容處置。
朱翊鈞聽了這話,突然噗呲一笑。
余有丁不明所以。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只見皇帝笑著搖了搖頭,嗤笑道:“節目?”
“論筆桿子,朕這個當世圣人,儒學宗師,手握新聞版署,未見得聲音小了半分。”
“要論銃桿子,今日大閱禮不就是為了耀武揚威,鎮壓不服?”
“孔家有幾個營,敢稱節目?”
余有丁聞言,驚愕失語。
半晌都未回過神來。
朱翊鈞看了一眼余有丁,也不再說什么。
先易后難也是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像兼并這種事,“易”往往不過是“難”的陰影,不給“難”修理好了,就會有無數的“易”衍生出來,怕是只能一直在“先易”上面打轉,最后喊兩句“水太深”草草敷衍了事。
自上而下是革故鼎新最后的機會,要是走不通,就只能等著自下而上了。
這種時候,什么宗室外戚,什么高官顯貴,什么豪門大族,誰敢出頭就得一路殺過去。
想到這里,朱翊鈞偏頭看向張宏:“火候差不多了,大伴稍后將近日的奏疏都盡數批復了。”
“代藩阻撓度田,罪魁朱俊槨論死,朱充鯤等人廢為庶人。”
“潞城王朱充煜坐視群宗出城,若罔聞知;太平王朱鼐鉉不行參奏;王府長史王明輔、署教授胡官,輔導失職,著法司按律重處。”
“池州知府郭四維、徽州掌印同知閻邦寧等人,抄用舊冊,搪塞大政,陽奉陰違,阻礙清丈,論死。”
張宏躬身應是。
等了片刻見皇帝沒動靜,小聲提醒道:“陛下,還有南京戶部右侍郎孫光祜,劾安慶知府葉夢熊度田怠緩一事。”
葉夢熊是跟郭四維、閻邦寧同一批因為度田事被彈劾的官吏,自然不便例外。
朱翊鈞顯然沒忘。
他沉吟片刻,還是擺了擺手:“孫丕揚限令安慶府一月之內度田清戶,此非人力所能為,葉夢熊自然是置若罔聞。”
“孫光祜這位前巡撫,是在陰陽怪氣,說孫丕揚急功近利呢。”
“替朕去口諭,安撫孫光祜,令葉夢熊如故,便可。”
“至于孫丕揚……將這事拎出來上廷議說,再去旨曉諭諸省撫按官,引以為鑒。”
層層加碼是政績考核制度下無法回避的問題。
加碼搶跑,做出成績,那是地方大員的能耐。
但同樣地,弄出了事情,也不能兩手一攤,拍拍屁股不認賬,要追責的。
這又何嘗不是撫案官們考核的一環?
張宏不知道皇帝哪里得知的原委始末,也不多問,只是默默應下。
便在這時,鉦鼓響器戛然而止。
朱翊鈞抬頭看了一眼,只見說話的功夫,儀仗便已然經京城御道,來到了安定門前。
出了這道門,外面便是總協戎政官率領大小將佐,戎服跪迎,中軍鳴炮三響,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兵部、鴻盧寺官員早已等候在安定門前,作為導引。
這些熟面孔朱翊鈞自然沒興趣多看。
他視線一轉,便看向了城門前鶴立雞群,氣度儼然的王崇古。
以及身后的蒙古女人。
御駕輕輕落地,朱翊鈞從御駕上起身走了下來,等候著兵部官牽來御馬——這就是皇帝的小任性了,走過場這種事,騎馬還是比御駕顯得有武德一點。
一旁的張宏上前攙扶,順著皇帝的視線,低聲指認道:“陛下,王崇古身后之人,便是忠順夫人,蒙古人所稱的三娘子。”
朱翊鈞神情溫和朝王崇古頷首示意,實則是不動聲色用余光打量著三娘子。
三娘子今年應當正好三十歲,站在王崇古身后矮一個腦袋,卻也看得出身形挺拔,目光炯炯,眼神清澈明亮,氣度絲毫不輸王崇古。
但或許是塞外風吹日曬的緣故,看起來竟與陳太后差不多,得有個三十五六歲的模樣了。
拋開膚齡不說,骨相倒確實極美,對得起趙士喆“骨貌清麗,姿性穎異”的評價。
加之異域風情為裝,積年掌兵氣勢為飾,一幅生人勿進的模樣,煞是好看。
也難怪接連為祖孫四任大汗所娶,倚為傳家寶。
朱翊鈞暗中打量,口中卻是不停:“忠順夫人這兩日是什么反應?”
三娘子雖然是奉詔入京,但朱翊鈞卻是授意禮部,以年節休沐為由,故意晾著三娘子,將其安置在四夷館,等閑不得進出。
同時,又一再以“俺答汗何故抗旨不遵”、“皇帝極其不滿”這等話,派太監詰問三娘子。
直到今日,三娘子才與朝鮮、瓦剌、土司的外臣們,一道被請來閱禮。
如此施壓,朱翊鈞現在很是好奇這位的反應。
張宏壓低聲音回著話:“陛下,三娘子這兩日依舊如故,每日晨練,而后便托四夷館向陛下問安,白日看出逛街,入夜便向禮部借書翻閱,甚至連王都督府上,都未去拜訪過。”
“只是偶爾會向左右表達思鄉之情,言說怕家里人不放心,怕部下無端鬧事云云。”
他口中的王都督,自然是王崇古。
雙方作為宣大舊識,來往密切,三娘子被如此施壓,都未向王崇古聯系,實在沉得住氣。
朱翊鈞不由得再度看了一眼三娘子,嘖了一聲:“不愧為右翼的無冕之王,果是個厲害的聰明人。”
而此時的三娘子,則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皇帝。
草原人盡皆知,大明朝是個幅員遼闊的帝國。
皇帝要把持數以千萬計的青壯,不得不蝸居在宮殿里面,處理著小山一樣高的政務。
別說馳騁沙場,身先士卒,竟然連離開宮殿曬太陽的時間都屈指可數。
這也造成了明朝的皇帝與草原大汗最大的區別,智慧深邃、陰柔瘦弱。
三娘子如今親眼所見,發現所謂的人盡皆知,或許也只能信一半。
皇帝比起部落的一眾首領,說不上魁梧。
但是,也實在說不上陰柔瘦弱,大概是,健康的青壯。
若是后者打了一半的折扣,那么智慧深邃這種事,是否也需打折扣呢……
皇帝召她入京,到底是單純因為當初石茂華過境,要出一口氣,還是她這些時日所做的腹稿一般,為明蒙局勢,另有計較呢?
應該信王崇古對皇帝“胸懷天下,囊括明蒙”的評價呢,還是應該信她這些時日向太監行賄,所得到的皇帝“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態度呢?
上一次明朝閱兵,為大汗封貢打下了基礎,時隔十年的閱兵,又是劍指何處呢?
三娘子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心中思緒不斷。
見隨從正替皇帝牽來馬匹,三娘子與王崇古閑聊套著話:“陛下為什么不乘御輦了,聽說穆皇帝上次閱兵,就是一路馳到了閱武門的宮殿中。”
她算是漢事通,歸化城這座漢城,便是她親自取的名字,給大明朝獻的禮。
大明朝只要不算生僻的故事,一般都略知一二。
王崇古面無表情,解釋了一句:“陛下乃是大君子,文成武德,六藝齊驅,值此閱兵之際,自然要御馬而行。”
不管私下怎么樣,明面里王崇古還是不會給三娘子好臉色的。
三娘子剜了王崇古這正經模樣一眼。
她正欲再問,卻見皇帝已然翻身上馬,正往安定門外而去,途徑身前。
“恭請陛下校閱三軍將士!”
三娘子有樣學樣,跟著禮部官行外臣禮。
她被晾了許多時日,自以為皇帝多少要等到此番耀武耀威之后,才會接見自己。
哪料,大明朝的皇帝聞言后,突然勒馬暫駐,轉頭投下視線:“忠順夫人。”
三娘子下意識連忙深吸一口氣。
她很快反應過來,欠身道:“外臣拜見皇帝陛下。”
朱翊鈞頷首回禮,沉吟片刻后,突然露出和藹的笑容:“忠順夫人,朕胯下的駿馬,乃是萬歷元年時,土蠻汗為賀朕登基,所贈之禮。”
“此乃烈馬一匹,朕等閑也不敢駕馭,今日大閱,為了天朝上邦的顏面,炫耀武功,朕不得不強撐駕馭,一干近臣又唯恐朕出了差錯。”
“朕方才見得忠順夫人,突然福至心靈……”
朱翊鈞頓了頓,和藹地瞇起眼睛:“忠順夫人,能否為朕牽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