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境內昨夜剛下過雨,兗州各縣也難能幸免。
一地的泥濘,為度田的基層皂吏平添了幾分辛苦。
今晨雨一停,泗水縣的各處耕地里,再度出現了一群手持規矩尺度的皂衣小吏,對著身前的田畝一陣測量計算。
人數眾多,風風火火。
消息稍微靈通一點的人皆知,這是沈鯉的爪牙,也就是巡田衙門自戶部委派、欽天監借調、求是學院實習的會計們,正在復核田畝。
但阻力大的事項,工作環境往往并不怎么好。
各縣所推舉出的“公道正直兼有才干,眾所推服者”名義上是來輔助度田的佐役,但這種挑選標準下,選出的是什么出身不用猜都知道。
別說輔佐,無不是四處搗亂,故意挑刺,攪擾度田。
與此同時,還有不知哪里來的壯漢,虎視眈眈,陰狠的眼神死死盯著一干會計們的臉,嘴唇翕動,不時咬牙切齒做出兇狠表情,施加心里壓力。
但有驅趕,就是一陣撒潑打滾,嚷叫著官府心虛,恐怕是收了誰的好處要偷偷挪動界碑。
甚至還有不明所以的佃戶被招呼過來,聚集在外圍喧囂推搡。
但凡官府要重拳出擊,孔家祭官、當地鄉紳趕忙出面說和,優待百姓,不要激化矛盾云云。
本部主事官為此忙得滿頭大汗,時而出面安撫佃戶,時而協調差役警告閑漢。
正經活更是不能忘,在田埂上穿行來往,聽會計們上報田畝數據,再拿著山東地方重繪的魚鱗圖冊逐一核實。
沈鯉看著眼前的紛擾喧鬧的景象搖頭不止。
中樞欽差到場,尚且這幅模樣,也難怪地方大員無不感慨度田之難了。
萬歷七年定制,巡田衙門主監督復核,到地方只做抽樣檢查。
而被監督考核的,自然是各省的縣府以及兵備道衙門。
是故,山東兵備宋應昌,以及兗州知府、泗水知縣等官,如今正陪同沈鯉左右,不時介紹地方的情況。
沈鯉的皂靴上,每走幾步便沾滿泥濘,只好不時伸出皂靴,利用田埂邊緣,刮掉附著其上的泥巴。
不慎驚擾了休憩的菜花蛇,正欲表達不滿,就被左右叉在田埂上,不得動彈。
沈鯉負手站定,舉目眺望著其中一小片田:“眼前這片地,縣衙以往備案的稅基是三百四十六畝,清丈后魚鱗冊上記有四百五十一畝。”
“多出百余畝,自然是清丈之功,但……”
“諸位同僚,我現下身臨此境,只是放眼望去,怕是千畝都不止了。”
他回頭看向一干地方官:“這是個什么說法?”
宋應昌聞言皺了皺眉頭。
作為按察副使充任的兵備道,已經算是大員了,度田之事他哪怕盡心盡力,也無暇深入基層,此刻被問及,也只能朝府縣等官吏投去質詢的目光。
泗水知縣李實馨正欲往后縮,只覺腰間猛然被推搡了一把,身不由己踉蹌出列。
回頭只見兗州知府周有光低頭看著田埂。
李實馨心中暗惱。
感受到沈鯉、宋應昌等人的目光落在了身上,他只好硬著頭皮開口:“回沈巡撫的問,這是大畝與小畝的區別。”
“田地征稅按畝計,但因為各種歷史原因,有地一畝八分以上折一畝者,有二畝以上折一畝者,有三畝以上折一畝者,有七畝以上折一畝者,有八畝以上折一畝者……”
他小心翼翼看向沈鯉:“是故,所錄一畝未必是實際一畝,沈巡撫目之所見不甚準確,魚鱗冊上所計,才是綜合折賦之計地。”
這并非李實馨生造的原因,而是確有其歷史淵源。
開國以來,民少地多,進行了一輪編戶齊民,以及無主之地的重新分配。
為了開墾荒地,自然少不了政策優待,積極踴躍的,就多畝算作一畝,落于人后的,那就只有真切的一畝——“當地先者占地頃畝甚廣,屯民后至,頃畝甚狹。故謂之小畝、廣畝。”
小民手中的大畝逐漸規范,地頭蛇手中的大畝就逐漸沿襲成了“歷史淵源”。
也就有了看似千畝往上,登記下來只有四百畝的奇觀。
汗牛充棟的歷史文件,向來是搪塞上官的好辦法,但沈鯉做足了功課,并未被糊弄住。
他搖了搖頭:“嘉靖年間清丈,大學士桂萼奏過這事,說山西山東等地方,大畝四百八十步至一千二百步為一畝不等,小畝二百四十步為一畝。”
“地方官吏,上行造報則用大地以投黃冊,下行征派則用小地以取均平。”
上報就按大畝的數目來報,稅賦打對折都不止,收稅時就不一樣了,必然要按小畝來收,若是有大戶人家的稅不好收,就均平到小民頭上。
至于差價哪去了?
別問。
沈鯉轉頭看向顯然被糊弄住的兵備道宋應昌,口中略作解釋:“彼時桂萼得知時大為震驚,還特意到兗州府滋陽縣看過。”
“滋陽縣,原有官民地二十四萬五千五百二十畝,但因富家與里正、書吏串通,嘉靖年間,額田只剩十九萬畝。”
“這十九萬畝亦是水分十足,其中大戶大畝,七百二十步一畝,小民小畝,二百四十步一畝。”
“于是,桂萼便奏請世宗旨意,各省一律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不分等則,一例起科。”
“宋兵備猜,滋陽縣清丈后,最后得田幾何?”
宋應昌看著侃侃而談的沈鯉,各種舊事信手拈來,詳細數目脫口而出,心中不由升起一絲佩服。
再看滿頭大汗的府縣官吏,心里哪還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順著沈鯉的話,恭謹問道:“下官學淺,不知該縣得田多少畝?”
沈鯉也不賣關子,口中吐出一個數目:“自十九萬畝,暴增至六十六萬八千七百六十六畝!”
宋應昌聞言愕然。
哪怕心里有預料,也萬萬沒想到,大小田畝的稅基差了三倍不止!
若是上報按大畝,收稅按小畝,中樞竟然只能分得三成!
沈鯉轉而看向面色慘白的知縣李實馨,橫眉冷對:“李知縣,嘉靖年間就廢除的舊例,也敢拿來搪塞本官嗎?”
這已經是興師問罪了。
巡撫大員當面喝問,李實馨惶然失措。
見李實馨扛不住了,兗州知府周有光終于出面。
后者上前一步,作揖告饒。
等沈鯉朝他看來,周有光才苦笑連連:“沈巡撫說的理是這個理,但,嘉靖新政,方至中道便被撥亂反……不幸毀棄了,地方官吏沒了大政依憑,自然也獨木難支。”
“下官到任之時,大小畝早就故態復萌數十年了。”
周有光姿態放得極低,理由也說得過去。
沈鯉搖了搖頭:“若只是這事也就罷了。”
“此前在金鄉縣復核數目迥異,包納繁多,周知府說是有難處;寧陽縣田畝復核田畝多出二倍,懸掛、詭寄無數,周知府也有理由;今日到了泗水,又頭頭是道,以大小畝之事搪塞本官。”
說到此處,沈鯉猛然作色,振聲怒呵:“兗州府攏共復核三縣!你竟然一事無成!”
聲如洪鐘,驟然響起,驚得周有光身子一抖。
“下官無能!下官無能!”
周有光旋即駭然失色,當場在田埂上下拜求饒。
沈鯉冷冷看著周有光:“你不是無能,你是太有能了,長袖善舞,誰都不想得罪。”
“都怕事成這樣了,還貪戀官位作甚?”
“但凡要點臉皮的同僚,都早早致仕了。”
周有光連連告饒:“沈部堂誤會下官了,實在基層千頭萬緒,一團亂麻,不敢逞一時意氣橫沖直撞!”
眼見沈鯉無動于衷,他干脆咬牙和盤托出:“沈部堂!兗州各縣,牽扯眾多。”
“田畝非屬一人,多為村社、全族之共有,經過包納、懸掛、詭寄等名目混雜屬權,義莊、廟產、官田、學田,背后幾乎都是大戶、豪右、官紳、王府交替持有。”
“譬如前日經過那處萬畝良田,同時是天下世家的祭田,超品大員的族產,宗親國戚的宗產!”
“一如眼前大小畝之事,都是天上人的坐騎,便是孫行者,又奈之如何?”
知縣李實馨,在一旁聽得心有戚戚,連連嘆息。
兵備道宋應昌面色鐵青,一副“惹不起他們難道就敢愚弄我”的惱怒模樣。
恰在這時,主事官腋下夾著魚鱗冊匆匆而來。
左右為其讓開一條路。
主事官到得沈鯉近前,略微平復氣息后,語速極快地匯報復核結果:“部堂,泗水縣復核畢。”
“泗水縣魚鱗冊計地共二十七萬余畝,抽查魚鱗冊在冊地二萬七千畝,實核有三萬七千七百一十八畝!”
知縣李實馨聽罷,擦了擦額頭大汗,大呼僥幸。
誤差正正好好未達四成!
雖已然到不職的范疇了,但情節一般,至多只作警告以及罰俸——這是巡田衙門頒布的明令,分檔賞罰。
當然,他是過關了,知府可就慘了,三縣之地,從三成九到七成二的誤差,無一合格,恐怕官位難保。
周有光伏地哽咽,再度連連祈求。
沈鯉目光淡淡,掃過一臉后怕的知縣李實馨,以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知府周有光。
最后與宋應昌溫聲吩咐道:“宋兵備,兗州知府周有光,陽奉陰違,瀆職不事,勞煩將其下獄。”
宋應昌早就蠢動,但此刻聞言頗有些意外。
按照巡田的明令,雖然周有光不職,但至多削為庶民,沒想到竟然要下獄。
但他只猶豫了片刻,還是咬牙招呼左右:“來人!扒了他的官服,送去按察司大牢!”
周有光霍然抬頭。
他著實沒想到,自己姿態都低到這個份上,這些大員還要從重處置他!
“我是正四品官!哪怕不法,至多貶官,你們無權將我下獄!”
周有光一把掙脫上前擒拿自己皂吏,怒目四顧。
幾名皂吏見狀,朝沈、宋二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若是按律來說,別說四品官,就是七品知縣,也斷沒有三言兩語輕易就下獄的道理——除非通倭這種大罪,還被當場抓了現行。
可惜,天高皇帝遠的官吏,并不知道代天巡牧,便宜行事這八個字,在萬歷一朝的力度。
沈鯉也不含糊,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沓明黃色的絹布。
他隨便從中抽出一張:“拿筆來!”
宋應昌也沒料到還有這一出。
他呆呆看著沈鯉在左右背上鋪開絹布,上面都察院的用印、內閣的票擬、司禮監的批紅,蓋在一行短小精悍的字上。
革某某職為民,下某某問。
所謂某某,竟是二處空白。
周有光看到這一幕,只覺錚錚鐵骨如同受了天雷一擊,酥麻顫栗!
這算什么!?
國朝二百年!哪有用諭旨填空的!
只見沈鯉筆走龍蛇間,已然填闕完畢。
他堂而皇之展開誦念:“革兗州知府周有光職為民,下山東巡按御史安九域問。”
念罷,便將手中諭令示下。
眾人見狀,莫不驚駭,直愣愣看著沈鯉。
周有光面色灰敗,赫然失了言語。
即便宋應昌也怔然當場,不知所措。
沈鯉也不理會這些人,只轉而看向自京城跟來的山東道御史李得佑:“李御史,勞煩赴任補缺兗州知府。”
李得佑當年跟著趙用賢等人伏闕后,一直不得實職,跟著沈鯉出京巡田,自然是有所求。
如今能補任四品官,也算差強人意。
他躬身一禮:“為新政效命,豈敢言勞煩?”
李得佑表態完畢,又向沈鯉討了幾名文書官。
旁觀眾人看得頭皮發麻。
山東地界政治氛圍極其濃厚,早些年朝廷下令進士擴招、皂吏開科設考,山東地方反應頗為熱烈,紛紛以為紅利。
但現在看著沈鯉當場罷官,當場任命,才知道紅利被用在哪里。
這滋味,實在一言難盡。
最⊥新⊥小⊥說⊥在⊥⊥⊥首⊥發!
沈鯉見會計們逐漸停工等候,不再多言,下令轉身回返。
左右連忙跟上。
宋應昌落后半步,恭謹問道:“沈部堂,明日該曲阜縣了?”
許是心理作用,話音剛落,便感覺無數視線投射而來。
沈鯉聞搖頭否決:“抽查過的幾府,還要組織人手二次清丈,宋兵備自去忙罷。”
“至于曲阜縣……我親自登門拜訪衍圣公,再論其他。”
他抬頭看了一眼周遭喧嚷的佃戶閑漢。
自進入兗州府以來,這些如影隨形的面孔越來越多了。
就好似孔府的投影一般,越是靠近,就越多鬼影。
澄清玉宇的棒子,憑什么就不能揮到圣人世家身上呢?
越是靠近靈山圣地,除了鬼影越多之外,活人也越容易被變成鬼。
當然,這只是何心隱不負責任的個人感悟。
遠在滕縣,一所破舊的茅屋,唯一用黃泥夯實的墻基,裂出了蜈蚣狀的縫隙,露出里層摻著麥秸的土坯,蘿卜串成一串,正掛在屋檐下晾曬。
何心隱毫無形象地席地坐在街沿上。
“……那年秋里,俺爺爺跺煞了管事老爺的螞蟻溜兒,就把他硬逮了去充戶人,直么到俺這一輩兒。”
一名干瘦的漢子,正與何心隱說著自家為奴的過往,神態語氣從起初的畏懼,逐漸放開。
所謂戶人,指的是廟戶、林戶和屯戶、佃戶的統稱。
一經入戶,子孫永遠不許脫籍,實質上就是孔府的農奴。
別的大戶對佃戶在完稅外的剝削,大概在三四成,而孔府對戶人的剝削,雜七雜八能到五六成。
何心隱一路下來也聽慣了慘事,并未太多表示:“有戶帖么?”
嚴格意義上來說,何心隱現在只是一名負責清戶的大頭兵。
照著黃冊挨家挨戶走訪,是他的分內之事。
那漢子搖了搖頭。
何心隱點了點頭,在花名冊上寫下了“隱戶”二字,隨即又寫上漢子的名字“宋之榮”——赤民也是有名有姓的。
登記完后,何心隱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輕車熟路拉起閑話:“宋家漢子,你這右手怎么斷的?”
面對有些隱私的提問,漢子遲疑了片刻。
直到攥得衣襟咯吱響,他才猛地一跺腳:“早先就聽聞恁老的名聲,既是問到俺頭上,俺就給您全撂了!”
他往院壩里吐出數尺遠的唾沫:“得有小十年光景了,那狗攮的孔府牛管事領著衙差來分麥,不辨個青紅皂白,硬生生往隔壁陳凱家菜畦子里攮麥秸垛。“
“陳凱他娘踮著小腳去說理,叫那老狗日的抽了一耳刮子。”
“俺實在看不過眼,上前攔著,也挨了一耳刮子,俺急了眼,就掄起扁擔夯了他一記。“
“縣太爺就給俺抓進了大牢,牢里黑燈瞎火的,不知道被誰打斷了手。”
“要不是村里陳榮、宋珍、王坦、丁士四十幾戶口子聚起來要說法,嚇到縣里了,俺多半交代在牢里了。”
何心隱自打開始跟著沈鯉清戶丈田之后,頭上的霜色更重了數分。
這些佃戶動輒被打死打殘的遭遇,起碼要占五分原因。
何心隱順著話問道:“你們聚起來鬧事,孔家不對付你們么?”
宋之榮僅有的一只手用力拍起胸脯:“那可沒少對付,架不住俺們人多!”
他突然起身,一頭鉆進屋里。
再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紙條。
“鄉里鄉親到府里的鋪子,都說恁老是天下有數的好人,俺給你看好東西。”
何心隱好奇接過紙條。
只見其上寫著簡短的一行字。
西關親友知:凡有屯廠地之主,皆在蕭永祥茶鋪內,商義上曲阜的螞蠟災,二十三日早辰見面。
何心隱對佃戶的錯別字見怪不怪,只有些驚訝地看向宋之榮:“你們串聯抗稅?”
宋之榮自豪地點了點頭:“去年八月,俺們屯抗了二百多兩銀子的租。”
“孔府喊了爪牙來,跟屯官一道子坐柜逼租。”
“俺們串一塊沒理他們,就想動粗警告俺們,給宣保信抓去問罪。”
“楊萬鞭他們馬上來叫上俺,帶了六十號人上去,卡住前后門,把爪牙們統統綁起來,押到店堂中央”
“屯官嚇得跟死了七天似的臉色慘白,打著哆嗦求饒,說不敢再來逼租。”
宋之榮說得興起,騰然起身,在院壩里復現起來。
“我們當場就燒了租冊,俺還威風了一回……”
他一腳踩在門檻上,一手按住膝蓋,一手雙指并攏指著何心隱,身子前傾,豪氣十足:“再來就要你狗命!”
何心隱被眼前的落魄佃戶指著,不由怔怔出神。
一路巡田走下來。
帶給他的沖擊,甚至比開壇講學十數年還大。
大戶敲骨吸髓。
官府助紂為虐
赤民遭遇悲慘。
間或意氣人物怒而抗爭。
這是何等波瀾壯闊的史詩!
何心隱不是沒有踏足過民間,但他起點太高了,往來之輩,不是藍道行這種活神仙,就是耿定向這種達官,哪怕創辦四門會以來,也都是顯貴士人,幾乎沒見過泥地里的赤民。
口口聲聲喊著赤民,還是首次以這種視角真真切切感受一遍。
無怪乎皇帝看不起自己,以前的四門會,確實差得太遠了。
自己喊著口號,從來沒有真切想過從實際出發,改變這一切——用道理學來說,是缺乏“實際”的心學家。
怎么改變赤民的困苦,這是千年以降的難題。
但,他既然志愿成圣,憑什么不能由他想出來呢?
何心隱失神地復盤著自己的一切所見所聞。
盼望明君治世?
何心隱搖了搖頭。
這想法被皇帝罵的狗血淋頭,幾月冥思苦想后,他已經徹底看透了。
這不是皇帝賢明不賢明的問題。
哪怕明君在世,同樣少不得百姓被欺壓。
借用皇帝的話來說,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構性矛盾,難道昏君就喜歡被貪腐動搖統治了?無可奈何而已。
自上而下的路,是皇帝需要想的問題。
自己深受赤民信賴,自然應該想點自下而上的路徑。
均田地?
何心隱很快又否決了這個想法。
田畝也會隨著財產流動,以各種形式再度集中,數朝均地后都是這樣的皆苦,徒勞的無用功罷了。
甚至看得更遠的話。
地主能夠盤剝百姓,是因為作為溝通國庫與農民的橋梁,或包攬訴訟,或在田賦、勞役中上下其手。
消滅地主容易,但沒了地主,也有會別的形式——沒了地主剝削,還有官吏多吃多占。
除非中樞收稅能精確到個人頭上,否則這座橋梁,就會永遠橫亙在天地間。
如之奈何?
何心隱恍惚想著事情,不知不覺起身往外走。
門外等候的弟子門生一擁而上。
“先生。”
“老師。”
“夫山公!”
何心隱這才回過神來,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出來。
他轉身朝佃戶的方向作了一揖,以表告辭。
一群學生門人有樣學樣,跟著作揖——這當然是裝模作樣,但“禮下庶人”,是何心隱如今秉持的教條。
這時一名學生上前一步:“先生,方才南京太仆寺卿李輔,韓煥、左光霽等諸生,先后遣人來尋先生。”
何心隱年過六旬,背脊仍如青竹般挺直,聞言也不覺驚訝:“又是想指責我抹黑圣人世家?”
自從刊載書冊以來,上門辯論也好,呵斥也罷,反正各種人物絡繹不絕。
那學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有的諸生不曾說明來意。”
“倒是李輔,明說先生細數孔家罪行少有大漏,但不利于儒門團結,想約見先生辯論一番。”
何心隱嘆了一口氣。
孔家簡直就是個馬蜂窩,某些士人比孔府的農奴還有奴才相。
只是實話實說,揭露孔家的罪行而已,彼輩無視了他對孔圣本人的肯定,對著他就是一頓喊打喊殺。
果然,天下間,就數這種不念儒經的儒生最多!
“推了吧,我明日要去曲阜縣,況且還有些事情需要細想。”
一干門人面面相覷。
“先生,現在曲阜有些亂,沈部堂方才遣人來,讓您先別過去。”
有學生開口阻攔。
何心隱一怔:“出了什么事?”
學生們小心翼翼:“說是為抗拒清丈,赤民百姓,正在游行示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