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神殿并未開門。
上寫三個大字“圓覺殿”。
這個神殿不用開,李衍都知道,里面供奉的是佛祖如來,或十二圓覺菩薩。
里面是誰不重要,關鍵是那氣息。
血腥味撲鼻,似江水翻涌,偏離山道,破開濃霧,通向另一側。
在那血腥味盡頭,同樣有一座神殿宮闕,隱隱約約能看到,上面寫著“血河殿”三字。
李衍看到后,眼中驚疑不定。
名山地圖他看過,更加古老,和前世略有不同,血河殿外便是奈何橋。
奈何橋下有水道,被百姓稱為黃泉。
話說回來,確實有條水道,從圓覺殿開始,一直通向奈何橋…
李衍望著那股氣息,心中若有所悟。
恐怕這是條捷徑,沿著此路,便能破開陣法抄近道,省去大半路程。
今晚的一切,都已超乎他想象。
好像整個名山俗神,此刻都已活了過來,將他困入某種大陣,進行考驗。
這種感覺,有點像寶通禪寺玄境。
但更加玄妙詭異。
李衍敢肯定,此事跟黃泉組織無關。
但是誰在搗鬼,他仍然一頭霧水。
沒有任何猶豫,李衍直接轉身,避開那條血腥黃泉近道,繼續沿山路前行。
雖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兩世經驗告訴他,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
有時候,看似抄近道能獲得利益,但或許將來,會承受更大的代價。
很快,那座佛殿便被甩在身后。
左側濃霧中,再次出現一座神殿,面積不大,甚至有些破敗,但香火味卻十分濃郁。
上面寫著土地廟三字。
李衍看到后,微微一拜。
“腳踏一方土,心懷萬家安”,土地或許神職最小,但卻最接地氣,很多村鎮都會供奉。
對于這位俗神,李衍一向心懷好感。
至于為什么名山之上會供奉,原因也很簡單,傳聞中,各地亡魂前往陰司的第一站,便是土地廟。
果然,土地廟并未刁難。
里面香火味依舊是那樣,平淡而安心。
穿過土地廟,便是三清殿。
和方才的圓覺殿一樣,三清殿同樣大門緊閉,隱藏于濃霧中,模模糊糊,沒有任何異動。
李衍恭敬一拜,繼續前行。
接下來的路程,果然再次出現問題。
行走不到百米,濃霧中忽然出現“嘻嘻哈哈”的笑聲,像是有無數嬰兒在打鬧。
這笑聲帶著童趣,讓人忍不住放下戒備,李衍甚至神情有些恍惚,心中升起一絲憐愛,想要看看是些什么東西。
但就在這時,他心中一個激靈。
猛然驚醒,赫然發現右手濃霧之中,有座面積不大的神殿,殿門大開,燭火昏黃,并無人值守。
而在神龕之上,則供奉著一尊婦人神像,面色慈祥,懷里抱著個胖娃娃。
在神像下,還有密密麻麻的陶瓷娃娃,有男有女,各個白白胖胖,像極了年畫福娃。
而不少娃娃身上,還拴著紅繩。
抬頭一看,果然是送子殿。
這是“栓娃娃”。
神州民間不少地方,都有這種習俗。
想求子的婦女,來到送子殿中,挑著自己喜歡的娃娃,便會將紅繩栓在上面,等到有了孩子,再來還愿,將紅繩取下。
有的地方,服務更周到,花幾個大錢,就能將娃娃帶回家,由廟祝繼續補上,總之不能少于三百六十數。
至于送子娘娘的身份,有的地方說是東岳大帝妻子,有的地方說是觀音。
眼前這個,應該就是東岳大帝妻子。
像這種俗神,并非登神者,也非人鬼祭祀成神,而是百姓信仰凝聚,代表血脈延續的美好愿望。
李衍抬手一聞,果然,手腕上出現一道香火之氣,隱約勾勒成繩子模樣。
“您湊什么熱鬧…”
李衍笑了一下,左手掐訣,用出陽雷之法,右掌電弧滋滋跳躍,輕輕一抹,便將這香火味斬斷。
“嘻嘻哈哈…”
神殿之內,伴著孩童嬉笑聲,那些白瓷娃娃似乎在晃動。
李衍微微搖頭,繼續行走。
前方再次出現一座神殿,名為千手殿。
不用看,就知供奉的是觀音菩薩。
相較于佛陀,觀音形象更多,每一種神像,都代表著不同意義。
楊柳觀音大慈大悲,祛除病痛;龍頭觀音降服邪魔;持經觀音象征智慧;圓光觀音指引眾生;白衣觀音洗脫罪業;蓮臥觀音寓意自在安詳…
其香火之旺盛,同樣為神州頂流。
而千手觀音,則代表千般法門救助眾生。
李衍面色變得凝重,向前一步。
果然,一瞬間他便陷入迷茫,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不斷回蕩,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很多事,在腦中一次次改變。
他當時直接跑去藍田縣,找到一名道士,請其做法,除掉冷壇猖兵,暫時解除威脅,但還沒因此失去覺醒之機,不到兩日,便有神秘人到來,將他一家折磨致死…
他覺得王道玄道行太低,與之擦肩而過,但玄門又看不上他,于是帶著沙里飛接活,被朝廷通緝,都尉司高手圍攻致死…
不僅有過去,還有未來。
他道行逐漸深厚,終于找到趙長生,卻依舊被對方布局手段玩弄于股掌,憋屈至死…
他為求力量,開始修煉《長生仙庫》,很快成為一代魔頭,釋放七十二魔主,引動天下大亂,江山染血,在天雷中癲狂至死…
這些經歷,一次次折磨著他。
終于,李衍心中產生明悟。
過去的錯誤,未來的擔憂,皆是心魔。
他不再想那些無法掌控的事,只是回望過去,總結經驗,關注當下,全力感受自我。
不知過了多久,幻象盡數消失。
李衍沉默了一下,微微拱手,快步離開。
雖說在這里陷入幻境,耽擱了不少時間,但卻使心神得到淬煉,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周圍濃霧繚繞,昏昏沉沉,根本感受不到時間,這是陣法幻術特征,但現在卻簡單。
李衍取出懷表一看,頓時心驚。
一轉眼的功夫,竟已到了丑時。
而接下來的考驗,更是五花八門。
前方攔路者,是牛王殿,供奉的并非牛頭馬面,而是牛神。
巴蜀百姓對牛感情深厚,言“生我者父母,養我者牛”,每年十月初一,都會舉行“牛王會”祭祀,場面極其熱鬧。
來到牛王殿外,香火之氣化作群牛奔騰,耳邊還有蜀地“薅草鑼鼓”聲。
李衍心中焦急,直接扣住神虎令,施展《北帝護身咒》,虎嘯聲聲,將周圍香火氣沖散…
隨后,又是財神殿,三官殿,十王殿。
財神殿以諸多幻象迷人…
三官殿內,三道香火之氣,化作虛影與他纏斗,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種力量迥異,逼得他又耗費一道天雷……
到了十王殿,更加凄慘。
按照玄門傳說,十殿閻王乃北陰酆都大帝麾下,也算是自己人。
但這些“自己人”,似乎更加嚴厲。
秦廣王掌管生死簿,只是一瞬,就似乎將他肉身剝離,又被楚江王打入活大地獄,鐵床、鋼叉、劍葉、犁地…各種酷刑輪流施展。
在這里,他似乎喪失了反抗之力,好不容易挨過去,又被扔進黑繩大地獄…
就這樣,在一次次酷刑中,李衍精神差點崩潰,好在有大羅法身,能緩解神魂創傷。
即便這樣,十殿過后,他也是手腳無力,眼前發黑,差點跌倒在地。
當然,這樣也有好處。
他修行速度太快,一次次酷刑折磨,似乎將神魂雜念盡數剝離,使得根基更加穩固。
當然,李衍可不會有半點感激。
他滿臉陰沉,摸了摸懷中五方羅酆旗,隱約猜出一些事,咬牙繼續往前走。
穿過奈何橋,血河殿,又是一輪考驗,濃濃的血炁匯聚成黃泉,似乎有無數陰魂嘶吼,蠱惑他跳下去。
身后,更是不斷傳來親近之人的聲音。
王道玄、沙里飛、呂三呼喊救命…
他爺爺哭訴在地獄受到的折磨…
李衍充耳不聞,施展北帝護身咒,加快速度。
而剩下的王母、玉皇、星主殿,皆是大門緊閉,直到最后的天子殿。
天子殿,還是供奉北陰酆都大帝。
李衍踏入后,沒有絲毫異樣,他眉頭微皺,恭敬上了三炷香后,轉身出門。
此刻,天色已有些微亮。
周圍濃霧也稍微變淡,但昏昏冥冥,將前方的望鄉臺,映襯的更加詭異。
傳聞之中,望鄉臺便是輪回起點,在這里,孤魂野鬼能最后觀望一次家鄉親人,自此投入輪回,與前世再無瓜葛。
踏上望鄉臺,李衍終于忍不住回頭。
只見后方濃霧飛速消散,有山上俗僧敲響鐘聲,整個名山,似乎從幽冥陰都,又變回了陽間。
終于過了!
只要過了望鄉臺,就有黃泉組織的人接應。
李衍松了口氣,但在他轉身后,卻忽然毛骨悚然,倉啷一聲拔出斷塵刀。
只見望鄉臺上,不知何時已出現一道人影,模模糊糊,身著漢服,類似道袍,頭頂還帶著青銅高冠,背對著他。
冥冥中,一個滄桑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惟余束發,少好道德,棄家隨師,東西南北,委放五濁…名山之側,寒不遑衣,饑不暇食,思不敢歸,勞不敢息…”
是陰長生!
李衍愣了一下,只覺不可思議。
陰長生留下幾首詩,此正是其中之一,講述其修道經過,李衍查詢資料,早已背熟。
但聽著聽著,他就發現不對勁。
這首詩,前面還和《神仙傳》上記載相似,到了后面,則完全不同,是講述其成為活陰差的經過。
對方的活陰差,比他更古老,當時還被稱為泰山黃衣客,還有走陰的手段。
能通過泰山鬼門,往來陰陽。
天人之間,不能溝通,以至于很多走陰人醒來后,都會忘記經歷了什么。
但陰長生卻有秘寶,醒來后,仍能記得所見所聞,根據聽到的消息,學得高深術法,躲避災劫。
而最后,則是講述大法界秘密!
李衍心中一顫,忍不住上前。
在鬼谷子藏經林中,他在最中心的石碑上,第一次看到《大羅法界》這個名字,
這便是天地間最大的隱秘。
而他的大羅法身,很可能與之有關!
沒想到在陰長生這里,再一次聽到。
然而,當他想要聽清楚的時候,陰長生的這段虛影,卻似乎受到某種力量干擾,變得模模糊糊,聲音也斷斷續續,“法界…天庭…神罡…紅塵香火…”
終于,陰長生的虛影徹底消散。
與此同時,一個物件也咣當當滾落在地。
李衍低頭一看,赫然是兩塊玉石雕件,上面刻滿云雷紋,代表天,下面刻著五行紋,代表地,其中還有凹槽。
玉石類似白翡,雕工古樸渾然,不知是何年代,且彌漫著一種熟悉的氣味。
這種味道…
李衍眉頭微皺,從懷中取出勾牒,咔咔兩下,正好將兩塊玉石,鑲嵌在上下兩端。
周圍陰風皺起,似乎有聲音在嘆息。
李衍疑神疑鬼看了看身后。
但見整個名山已恢復正常,有一名道人從天子殿旁邊的小屋打著哈欠走出,看到他后瞪眼道:“站住,你是哪里來的小賊?”
李衍沒有理會,腳下暗勁勃發,好似縮地成存,唰得一下便從望鄉臺上消失。
道人咽了口唾沫,連忙跑進天子殿上香,喃喃自語,祈求大帝庇護,祛除邪祟。
而另一側,李衍也是速度飛快。
他隱約能察覺到,勾牒功能肯定有了改變,但眼下還是先和那黑袍人相見,免得費了一整晚功夫,卻被對方說沒完成。
來到上官殿外,外面正有一名道人等待。
看到李衍,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施了個道禮,“看來李道友已通過,在下正準備去接你呢。”
聲音清朗,并非昨晚之人。
而且還是個俗道,應該是黃泉組織外圍。
“僥幸。”
李衍微微拱手,“昨晚那位…”
“半夜便已下山了。”
道人搖頭道:“有厲害妖魔潛入了豐都城,碼頭的停船上的人,都已被害死,就連白魁爺孫,都差點遭殃。”
“他們已下山處理,讓我在此等你。”
“哦?”
李衍有些詫異,“什么妖魔,敢跑到這里搗亂?”
“貧道也不清楚。”
李衍看問不出什么,便從后山下去,又繞道來到江邊。
果然,那爺孫的小船并未等待。
好在此刻已有早起上山進香之人,李衍叫了艘渡船,將自己送回豐都碼頭。
剛一下船,他就對著空中抽了抽鼻子,臉色變得難看。
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正是神女峰下洞中的妖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