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
牛車猛然向前,離開了雪坑。
碩大的平板車上,木炭堆砌如山。
前方牽牛的老漢轉過身來,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擠出個笑容,“公子,謝謝啊。”
他一身破棉襖,滿臉漆黑,佝僂著身子,笑容帶著討好,露出一口大黃牙。
后方幫他的年輕人,雖然一身江湖行頭,但皮甲是精心鍛造,外面還穿著蜀繡大氅,面容英俊白皙,像極了那些貴公子。
這種事,他人生中還是第一次遇到。
每次去送炭,別說這般富貴人物,就是一些稍有身家的普通百姓,也都躲著他走。
畢竟這一身棉襖穿了幾十年。
整個冬天不洗澡,還要干活,身上的那股酸臭味可想而知。
幫忙的,自然是李衍。
“老人家別怕。”
李衍安慰了一句,又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在那老人手里,又看了看遠處,詢問道:“老人家,這灌縣出了什么事啊?”
他從山上下來,原本想去灌縣找人。
但還沒到門口,就發現了異常。
沿途道路都有士兵把守,城門外盤查十分嚴格,墻上還掛了幾幅通緝畫像,正是沙里飛等人。
奇怪的是,并未寫清名字,只是說這些乃江湖綠林悍匪,百姓有提供線索者,賞銀百兩。
李衍意識到出了事,只能先找人詢問。
“啊…”
賣炭翁老者聽到后,立刻覺得銀子有些燙手,但想起家中臥病在床的老妻,還是一咬牙塞入懷中,恭敬拱手道:“老漢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城里有家順源鏢局的宅子里,死了不少人。”
“那些跑江湖的,則有人特意提醒,不得摻和此事。”
“哦,多謝老人家。”
李衍微微點頭,看著這賣炭翁也不往城里走,而是調轉車頭,往來的方向迅速離開。
這老頭久經人間疾苦,也是個聰明人。
一是拿了銀子,沒必要再費勁巴拉跑去城里賣炭,二是故意給李衍看,示意自己不會跑去城里告密。
想到這兒,李衍又看向遠處縣城。
順源鏢局領著沙里飛他們入城,且知道他們根腳,不會隨意亂來,多半是受了牽連…
江湖上有人封鎖消息,估計知道內幕…
憑借江湖經驗,李衍迅速判斷出一些事。
但讓他奇怪的是,這灌縣也并非什么大城,估計沒多少高手,是什么人在動手?
看來還得進城打聽。
李衍環顧周圍,見四下無人,當即掐動法訣,同時步罡踏斗,念誦道:“吾奉酆都大帝敕,酆都神,酆都神,速降臨。金錘亂舞,鐵杖交橫。酆都將吏,疾速降臨…”
咒法尚未結束,周圍便狂風大作。
陰煞之氣帶著徹骨寒意升騰,隱約在身后形成八道虛影,帶著森冷威嚴之意。
這是借外壇八將之力。
借陰將之力,也因手段而不同。
無需念咒,同樣能借力加持,但若準備的越充足,威力也就越大。
借來八將之力,李衍又運轉北帝玄水遁。
漸漸的,他的身形消失無蹤。
往日使用玄水遁,最少都會水霧升騰,若道行高深,甚至能看到他模模糊糊的身影。
而有八將之力加持,便能徹底隱身。
一股微風吹過,只見一行淺淺的腳印,向著灌縣飛奔而去。
灌縣古城的城墻并不高,李衍繞了個彎,找了個無人之地,幾個借力便騰空翻越而過。
進入城中,發現氣氛更加緊張。
大街小巷凡是拐角處,都至少有一兩名衙役,還有持槍衛所士兵,不時列隊而過。
李衍走了幾步,便靠在墻角旁。
這是一東城處偏僻民居,對面拐角處,站著一老一少兩名衙役,打著哈欠靠在墻上。
路過的百姓,無不縮頭縮腳躲開。
似乎是見四下無人,年少的衙役才開口抱怨道:“這叫什么事啊,都兩天了,若真在城里,恐怕早跑了,太爺怎么還不收手?”
“嗬嗬,這你就不懂了。”
老衙役掏出個煙袋鍋子,蹲在墻角,抽了兩口后說道:“順源鏢局是成都府的鏢局,就算死絕了,跟咱們灌縣又有何關?”
“況且兇手也不是他們,沒看到收尸時,捕頭旁邊站的那倆人么,那才是正主。”
“能否抓到人不重要,那兩個人滿意,對太爺來說才重要!”
“啊?”
小衙役似懂非懂,“誰家這么大能耐?”
老衙役磕掉煙灰,沉默了一下,“這世道,本不該多管閑事,但你既然叫我師父,此事就得說明白了,免得日后遭殃。”
說罷,神神秘秘道:“他們身著官靴,拿的令牌,是蜀王府的。”
“蜀王府?!”
小衙役聞言,頓時瞪大了眼睛。
他們這些官差,在地方上雖然人人痛罵,但也有些威風,尋常百姓沒人敢招惹。
但蜀王府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就太過遙遠。
和天上的星辰沒什么兩樣。
“噓!”
老衙役連忙讓他住嘴,看了看周圍沒人,這才訓斥道:“記住,禍從口出,難得糊涂。”
“這件事裝不知道就行,反正該怎么干,太爺說了算,裝聾作啞即可……”
蜀王府?
聽著兩名衙役閑聊,李衍眉頭微皺。
蜀王府在蜀中,地位不言而喻。
各地官員,甚至只聽其號令,加上蜀中本地士紳,構成了一張龐大網絡。
就連欽差來了,也不懼怕。
如果蜀王府摻和,那事情就有些麻煩。
沙里飛他們明著動手,就會被通緝,束手束腳,也會被對方拿捏。
沙里飛他們,不會出事了吧…
想到這兒,李衍眼中便升起殺機。
若真發生了什么。
他肯定屠了蜀王府!
看著那兩名閑聊的衙役,李衍眼睛微瞇,并沒有動手,而是繞道向縣衙走去。
現在時間緊迫,最直接的方法,無疑是找到那兩名蜀王府的官員,問清楚發生了什么。
但剛穿過幾條街巷,前方就出現異動。
“攔住這邊!”
“你們擋住這邊!”
“敢有異動者,直接開槍!”
街道上腳步凌亂,呼喊聲不斷。
只見眾多衛所士兵在街上列隊狂奔,很快將周圍街巷包圍,沿途礙事的百姓,全都一槍托打翻。
“大人饒命…饒命!”
那些百姓被打的頭破血流,驚慌失措,全都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連話都說不清楚。
但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們,根本懶得理會,快速奔跑,在街巷口列隊,嘩啦啦舉起火槍。
他們所用,都是普通火器。
自從新式火器出現后,朝廷就進行了改革,皇帝直屬衛所,全部使用新式火槍。
都尉司也得到不少,聽說現在一個千戶所,基本能有個十幾把。
對朝廷最忠心的幾個軍隊,也武裝不少。
至于淘汰下的火槍,則分配給地方衛所。
雖然都是老舊武器,有的甚至用了很多年,每次開槍都要經過繁瑣的裝彈,甚至還經常走火,但作戰方式卻有了不同。
他們分成三列,竟然已用上了“三段擊”。
李衍對此并不奇怪。
大宣朝雖說承平已久,但軍中良將并不少,而且當年那批老家伙,有一些還在。
西南之戰中,肯定已摸索出實戰用法。
他們包圍的地方,乃是一條街巷,相較于其他地方,里面還算干凈,青石板鋪街,就連積雪都已經過清掃,露出石板路。
這里唯有一座大宅,外面掛著紅燈籠,院內木架之上,掛著一排排臘肉、熏火腿。
一副準備過節的模樣。
李衍有些奇怪,什么人值得如此大動干戈?
“雷子,分散,扯!”
就在這時,宅子里忽然傳來呼喊聲。
是江湖中人!
聽到這暗語,李衍立刻明白了身份。
他眉頭微皺,準備繞道離開此地。
這些事他沒興趣摻合,況且沙里飛他們還下落不明,哪有時間在這里耗。
但就在這時,一名衛所百戶走了出來,面色陰冷,對著里面高聲道:“侯宣,你事犯了!”
“媽的,干什么不好?跟那些個逆賊混在一起,順源鏢局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李衍若有所思,停了下來。
只聽到里面傳來個粗獷的聲音,“放你娘的屁,趙鵬那狗官想巴結蜀王府,就胡亂誣陷人,也不照照鏡子,看人家瞧得上你們嗎?”
這百戶一聽,臉色立刻變得難看。
他本來只是裝模作樣,計劃把人抓回去。
這侯宣乃當地大豪,趁著這個機會,狠狠榨些油水,既能賣蜀王府面子,也能過個好年。
心情好了,關到明年放其出來。
但有些話說出來,就是徹底撕破臉。
周圍士兵聞言,也是偷偷打量。
這百戶見狀,眼中頓時殺機四溢,冷聲道:“逆賊侯宣,勾結妖匪,禍亂一方,殺無赦!”
“還愣著干什么?動手!”
一聲令下,便有一隊士兵列隊而出。
他們前方有人手持盾牌,后面有人手持鋼刀,最后面則是火槍壓陣。
看得出來,是專門對付江湖中人的軍陣。
他們沒有輕身之術,頂多練過些拳腳,這里高墻大院也翻不過去,所以只能躡手躡腳,準備去撞門。
嗖嗖嗖!
忽然,從院子里撒出好幾個布包,同時有人甩出飛鏢,將布包打碎。
霎時間,白色粉末如雪花灑落。
“小心,是石灰!”
這些士兵連忙閉眼,抬起胳膊阻擋。
然而粉塵落在皮膚上,立刻奇癢難耐,讓這些士兵難受至極,不斷抓撓,連兵器都掉落在地。
“都是蠢貨!”
那名衛所百戶見狀,頓時大怒,罵了一句后,轉身從一名士兵背囊里取出個包袱。
赫然是個炸藥包。
好么,現在都玩起了這個!
李衍看得有些無語。
以前衛所士兵作戰,他也見識過,完全不是現在這般模樣。
學起來可是真快…
雖說心中吐槽,但他卻沒有坐視。
找了個僻靜之處,李衍顯出身形,掐動法訣,八枚芻靈紙人從腰間騰空而起。
與此同時,念誦道:“風神急至,地神急離,冤魂急捉,疾!”
咒法一出,周圍頓時狂風大作。
陰煞之炁從地面升騰而起,化作滾滾黑煙,匯聚于八枚芻靈紙人,隨后化作八道陰風呼嘯而出。
霎時間,整個小巷天昏地暗。
八枚芻靈紙人上下翻飛,狂風呼嘯,卷起地上積雪,吹的那些士兵左搖右晃,睜不開眼。
不僅如此,狂風還帶著瘆人寒意。
士兵們都被凍得瑟瑟發抖,眼前幻象叢生,耳邊風聲呼嘯,別說繼續攻擊,就連站都站不穩。
這是《酆都八將追捉法》。
若是設壇做法,可召喚內外壇八將,搜山破廟,捉拿妖邪,或與敵人斗法。
用在芻靈紙人上,則能攻擊阻敵。
“大膽,何方妖人!”
那百戶知道有人做法搗鬼,雖心中懼怕,卻仍憤怒呵斥。
他也有底氣。
灌縣雖然偏僻,卻底蘊十足。
山上有二郎顯圣真君神廟,河邊有水神楊泗將軍廟,就連城中的城隍廟,也是幾百年香火,在京城掛了名號的正教俗神。
多年來,還沒什么妖邪敢隨意亂來。
唯獨前陣子出了點怪事。
有人在城中做法,肯定遭殃。
正如其預料,李衍剛走兩步,便眉頭微皺,看向不遠處,察覺到濃郁的香火之氣。
落在以前,是個麻煩。
但對如今的李衍,卻完全不是問題。
他直接抽出懷中勾牒,冷聲道:“天官執法,俗神退避!”
微風吹過,香火之氣立刻消散。
這便是“天官”的另一個好處。
代天巡守,可不是說著玩兒,人間俗神皆不可干擾,而且不能透露消息。
喝退城隍后,李衍腳下飛奔,同時耳朵微動,從另一側城墻之上縱身而起。
沒一會兒,就來到附近土坡處。
嘩啦啦!
積雪泥土滑落,一塊木板飛出。
隨后,一個個灰頭土臉的人鉆了出來,正是侯宣和自己的心腹屬下。
他們原本就沒想突圍,而是轉移視線,從暗道離開,李衍正好借其一臂之力。
侯宣第一個出來,看到站在旁邊的李衍,先是嚇了一跳,隨后腦中靈光一閃,連忙拱手道:“可是李少俠?”
“沙里飛他們在哪?”
李衍顧不上廢話,直接詢問。
“在下將他們送出城,安排在茶莊…”
候宣簡單講述了一番,咬牙道:“山上肯定出了事,否則蜀王府不會找我麻煩。”
“多謝!”
李衍問清道后,伸手一揮,一枚芻靈紙人便騰空而起,落在侯宣手下。
“拿著此物,隨后找你,定有厚報!”
“李少俠…”
侯宣剛要說話,眼前人影便呼嘯離開。
他一愣,隨后微微搖頭。
而遠處的李衍,跑出沒多久后,便立刻帶上甲馬,運轉北帝神行術,往茶山方向而去。
茶山距離縣城本就不遠,他速度飛快,沒多久便到了茶園。
這里經過戰斗,已是一片狼藉。
李衍眉頭微皺,運轉嗅神通,對著抽了抽鼻子,想要尋找沙里飛他們的味道。
但隨即,他便抬頭沉聲道:
“滾出來!”
嘩啦啦!
振翅聲響起,一只血鸚鵡從遠處樹梢上飛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