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銅錢如雨點般散落。
轉眼之間,又被人帶著積雪一起抓走。
周圍百姓搶得眼紅,甚至因此而爭吵扭打,有人見太監們仍在撒錢,便急急匆匆回家叫人。
四只手,總比兩只手拿的多。
這“喜神錢”當然不屬于貨幣。
前朝大興滅亡,固然有上層墮落,不思進取的原因,但濫發貨幣也是一大主因。
當時各地豪紳官員私鑄銅錢,分些好處,連皇帝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至于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萬貫易一餅”已寫在史書上。
因此,自大宣立朝,便收回了鑄幣權,民間敢有私自鑄錢者,夷九族,告密者可免罪,此法就連藩王觸犯,也得賜死。
所以這“喜神錢”是花錢。
雖說無法流通,但也是上好的熟銅鍛造,無論節日饋贈、辟邪護身、甚至玩賞收藏都行。
再不濟,賣了換銅,也值好幾文。
而且蜀中還有個習俗,正月初一,孩童拜長輩得“掛掛錢”,就是用紅繩串銅錢壓祟。
這“喜神錢”來的正是時候。
熱鬧的人群中,自然少不了乞丐。
幾名滿臉凍瘡的乞丐,從人群中搶了不少,瞅著沒人注意,便偷偷跑入暗巷。
穿過幾條街巷,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座破舊的大宅院,周圍都已荒敗,殘垣斷壁后方,篝火熊熊,煮著一鍋粘稠米漿。
大大小小的乞丐,顫顫巍巍守在旁邊,兩眼冒著綠光,直咽口水。
這一看,就是成都府的西行丐幫。
臺階上坐著名老乞丐,破衣爛衫裹了一層又一層,舊棉襖油光發亮,好似鎧甲。
滿頭白發凌亂,遮住了瘦削的面孔。
正是成都丐子頭魯三水。
“水爺。”
幾名乞丐獻寶似的遞上銅錢,流著鼻涕笑道:“您讓我們盯著蜀王隊伍,果然有好處。這不,開始撒錢了,這就多叫點人去搶!”
丐子頭沒有搭理,伸出干枯發黑的手指,拿起一枚花錢,仔細觀察。
但見這“喜神錢”外圓內方,鏤空鑄造,主圖浮雕喜神駕鶴,楷書銘文“天官賜福”。
拿起錢幣對著陽光,竟然隱隱泛金。
“好家伙!”
“這蜀王花錢莫非添了金?”
周圍乞丐大呼小叫。
一時間,乞丐們全都紅了眼,也顧不上肚里饑荒,紛紛起身就要出去搶。
“都猴急什么!”
老乞丐一聲低喝,眾人全都停了下來。
魯三水掌控成都西行丐幫多年,小事放,大事抓,恩威并重,誰也不敢忤逆。
“水爺,莫非這東西不對勁?”
一名年邁的乞丐彎腰拱手詢問。
“老夫看不出。”
老乞丐拿著錢左看右看,同時掐訣,放在鼻子下仔細聞,皺眉道:“這花錢的鑄造,遠比尋常精美,絕對是高明匠人,耗時耗力做出。”
“老夫雖看不出,但卻知道一點…”
“豪族權貴絕不會如此大方!”
“傳令下去,那些錢一個都不許撿!”
“還有,把這些錢送給慶豐樓吳胖子…”
“是,水爺。”
老乞丐一聲令下,當即便有身強力壯的惡丐,用破布將所有花錢包起,匆匆出門。
正月初一,出行的百姓又都聚到了蜀王那邊,因此街巷十分空曠。
這披頭散發的惡丐,揣著破布包一路穿梭,來到了城東老街,抬頭便看到慶豐樓的招牌。
神州習俗,商家都是過了破五才開門,因此大門緊閉,鞭炮碎屑灑了滿地。
咚咚咚!
這惡丐直接敲門,對著門縫嘀咕幾句后,便將東西塞了進去。
里面的伙計交給胖掌柜,胖掌柜又跑到附近巷子,交給一名模樣憨厚的漢子…
兜兜轉轉,才來到禹王廟。
這就是無相公子的生存之道。
任何一條線被查到,都有機會斬斷。
禹王廟大殿,氣氛十分凝重。
有些人已被派出,在前往武侯祠的路上埋伏,不求殺敵,只是進行滋擾。
而剩下的高手,則商討如何進攻郡王府。
“這就是‘喜神錢’?”
無相公子已得到了消息,但實物還是剛看到。
他十分謹慎,讓人將錢堆在桌上,手中筷子挽了個花,輕輕挑起一枚,仔細查看。
其他人也圍了上來,各自施展法決探查。
“恕老夫眼拙,瞧不出。”
“應該沒搗鬼。”
“笑話,瞧瞧這花錢之精細,泰山窖錢也不過如此,若沒問題,何至于廢這功夫?”
李衍也掐訣,仔細查探。
同樣,他沒聞到任何異味。
這說起來,也沒什么問題。
可不是所有花錢,都有機會成為法器,鍛造成功后,必須在名山大川、洞天福地,香火旺盛的道觀廟宇供奉數年,方可通靈。
而這東西,一看就很新…
咯咯!咯咯!
就在這時,他耳邊傳來異響。
李衍眉頭微皺,看向四周,其他人臉上毫無異色,顯然沒聽到這聲音。
他若有所思,湊近仔細聆聽。
果然,是從這堆花錢中傳來,空洞而冷寂,像是有人在彈舌,也像骨頭在扭曲……
“此物有問題!”
李衍面色凝重,毫不猶豫開口,“我不知道是什么,但用了某種特殊方法掩藏。”
眾人聽罷,面面相覷。
雖說李衍名聲顯赫,但在場中人不乏玄門老手,無相公子更是手段眾多,都看不出蹊蹺。
而且這話,也太過牽強…
“必然是有問題!”
無相公子接過話茬,點頭道:“李少俠肯定是沒錯,但咱們另有要事,無論蜀王有何圖謀,只要今日奪了兵權,便可直接將軍!”
“放心,這些東西且收著,本座也認識幾位煉器高手,待今日事罷,便可請他們查看。”
李衍微微點頭,沒再糾結此事。
眾人繼續商議,消息也不斷傳來。
“蜀王儀仗,已過玉帶橋…”
“騾馬市那邊回報,儀仗已過,漕幫兄弟被‘陰山鷂子’發現,開弓射殺…”
咔嚓!
漕幫長老滿臉憤怒,一巴掌拍碎了椅子,眾人安慰了幾句,皆面色凝重。
李衍和沙里飛互相看了一眼,微微搖頭。
“陰山鷂子”并非野獸,而是川西最強橫的弓手,通常身披白麻雪氅,箭簇浸“腐骨膏”,弓弦以妖筋特制,拉滿無聲。
新式火器未出現前,就是川西玄門道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邪道殺手。
看來,蜀王招攬的術士著實不少。
“過了文殊院…”
“過了駟馬橋…”
“安福寺和尚開門迎接…”
一聲聲回報急促,眾人卻絲毫不急。
武侯祠在成都府外,到時蜀王帶著這幫精銳離開,才是他們最好的機會…
安福寺外,太監們仍在撒錢。
相較于之前,速度慢了些,但聽到消息的百姓,已從四面八方圍來。
稚童爭相拾取,老者喜笑顏開。
白雪皚皚,現場卻極為狂熱。
而安福寺的眾僧,早已打開大門迎接。
“見過蜀王殿下。”
老僧們齊齊彎腰低頭。
并非所有的道士和尚,都是玄門中人。
這座安福寺,始建于后蜀,算不上什么名寺,因為當年孟昶建造黑塔,所以宋時有百姓大年初一燈塔懷念,謂之“錦城西望”。
而這個習俗,也一直流傳至今。
廟里香火算不上旺盛,和尚也大多是俗家僧人,不學功夫,不會術法,更不敢得罪王府。
華麗的錦簾緩緩掀開。
從轎子上下來一人,身著明黃蟒袍,頭戴冠冕,腰懸玉劍,白發蒼蒼,面容枯槁。
正是當今皇帝胞弟“蜀王”蕭啟蟠。
雖說已經年邁,但他眼神陰鷙,兩道白眉橫掃,嘴角下垂,頗有威嚴。
“免禮。”
蜀王看也沒看這些老僧,沿著積雪動硬的臺階拾級而上,自顧自向著遠處黑塔。
為迎接蜀王,沿途都已清空。
殘雪壓枝,蜀王很快進入黑塔,來到頂層。
王府侍從們,燃起邛州長明燈,映得塔內光亮,外面飛檐銅鈴凝滿冰晶,風過時碎響如裂帛。
蜀王蕭啟蟠登高,極目西眺。
今日天空晴朗,安福寺外正在搶錢的百姓,看到黑塔上那一抹明黃,頓時紛紛高呼千歲。
蜀王在蜀地本就聲名顯赫,甚至很多百姓只知蜀王,不知朝廷。
今日又得了錢,自然心中高興。
聽到下方聲音,蜀王眼神突然變化,毫無之前的霸氣,反倒有些淡然,低聲道:
“既麗且崇,實號成都…可惜了…”
說罷,便轉身下塔,離開安福寺。
龐大的儀仗隊伍,帶著越聚越多的百姓,向著成都府南門而去,一路撒錢,喧囂不斷,當真有喜神出行的氣勢。
當然,暗中更少不了窺視。
隊伍通過騾馬市,昏昏老矣的說書先生,在車馬店二樓把玩著醒木,飲下濁酒…
藥鋪門口,學徒假意掃雪觀望……
成都府三教九流,無論從事什么行當,表面上都通常要有個遮掩,游走于黑白,講的是江湖義氣,從不服朝廷管束。
觀察動向而已,他們平日可沒少干。
就在這些人的視線中,蜀王的儀仗隊伍穿過了成都府南城大門…
“蜀王出城了!”
禹王府內,眾人猛然起身。
“隨我來!”
無相公子二話不說,來到后院柴房,掀開草垛浮土,又露出一道暗門。
打開后,帶著眾人鉆入其中。
李衍也在隊伍里。
王道玄不適合近戰,武巴個頭太大,鉆地道麻煩,為防意外,都留在禹王廟中。
這條暗道,無相公子還是第一次暴露。
李衍有預感,這條暗道很可能也和蜀王府相連,因此默不作聲,仔細記下線路。
黑暗中,火光搖曳,腳步聲不斷。
暗道本就空氣污濁,加上這么多人,使得氣氛更加壓抑。
走了許久,無相公子才突然停下。
他看了看周圍,沉聲道:“外面是間客棧,距郡王府不遠,本座使了個招,讓他們早已關門,離開成都府。”
“雖說如此,但小心為上,哪位道友幫忙探查一番?”
“老夫來吧…”
蒼老的聲音響起。
一個瞎眼老頭,在弟子攙扶下走出。
這老頭拄著拐杖,顫顫巍巍,一路沒少拖后腿,但卻無人抱怨。
原因很簡單,這是金門真正的圓光術士。
他身邊的弟子人高馬大,但臉蛋圓圓,有點嬰兒肥,還梳著沖天辮,畫著腮紅,看起來很是喜慶。
聽到老者的話,這弟子憨憨一笑,立刻盤膝坐在地上,從懷里摸出一把白色藥粉,大口吞咽,弄得滿臉發白。
李衍眼睛微瞇,退后了幾步。
他見過圓光術士施法,通常少不了乩童,那藥粉里面摻雜了毒蘑菇,他可不想聞太多。
果然,吃下白色菌粉后,乩童立刻變得口眼歪斜,鼻涕口水齊齊往下流。
瞎眼老者掐訣念咒,將手摁在乩童眼睛上,道道黑煙,頓時升騰而起。
“看到了沒?”
“看…看到了。”
“大郡王可在?”
“弟子不認識,但有個黃袍人坐在大廳,府里的人都在叩拜,還發錢哩…”
“里面可有埋伏?”
“沒人,只有幾個侍衛…”
一番詢問后,老者抬起手來。
乩童早已臉色蒼白,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有勞吳前輩了。”
無相公子微笑拱手,其他人也露出笑容。
天下間的探查術法各有利弊,但論隱秘,唯有圓光術,可以確定沒有埋伏。
“走!”
無相公子再不猶豫,縱身而起,直接推開上方暗門,其他人緊隨其后。
出來后,果然是客棧酒窖,且門窗緊閉,空無一人。
無相公子噔噔噔來到二樓,打開窗戶一道縫,向外觀察。
其他人也有樣學樣。
遠處,正是大郡王府。
相較于五郡王蕭景洪,大郡王行事更為張揚。
雖說朝廷有禮制,但他直接買了左右人家宅院,打通后,形成個規模不小的宅子。
此刻,大宅內炊煙裊裊,顯然在為中午的宴席忙碌,門口的守衛也打著哈欠,應該是守歲沒睡好。
無相公子臉上五官開始扭曲。
“諸位,按計劃,動手!”
一聲令下,漕幫長老率先出手。
他卸下身后法旗,放在方桌上,當做臨時法攤,口中念念有詞,端起徒弟送來的酒水,不斷對著法器噴出酒霧。
外面街道上,很快起了白霧。
白霧剛起,燕子門的首領唐九娘,便一把推開窗戶,雙手一甩。
嗖嗖嗖!
一道道牽著繩子的飛梭,直接射向郡王府。
無相公子領頭,十幾道人影縱身而起,踩著飛梭后方繩子,悄無聲息滑入郡王府。
這些手段,平日里在城中都要慎重。
但自從蜀王封禁了城隍廟。
如今的成都府,已是百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