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天氣依舊寒冷。
萬州城外江面上,飄著層薄冰。
咔嚓!
船老大陳駝子拿篙頭戳了七八下,將冰層打碎,烏篷船才勉強擠進碼頭。
船頭掛的銅鈴,早凍成了冰疙瘩,倒是艙里貨郎老趙的罵聲更脆生:
“格老子,狗日的天老爺,驚蟄都過三天了,老子挑貨的麻繩還凍得梆硬!”
艙尾縮著個采藥人,懷里竹簍的當歸須子結滿霜花,他裹緊破棉衣,湊話道:
“誰說不是呢,過年就一直下雪,年后還這么冷,往年可沒這事,咋感覺有些邪性…”
此話一出,船艙內頓時變得安靜。
貨郎老趙眼睛一瞇,低聲道:“你們說,會不會和成都府那事有關?”
“還真說不定,我聽那里鬧得挺兇,老百姓都瘋了,雪下得怪嚇人,還地龍翻身…”
“哎哎哎,諸位到了,別聊了!”
船老大陳駝子一聽,連忙打斷眾人。
成都府的那件事,已經過去一月,即便百姓少遠游,也通過各地行商聽說了此事。
一時間,各地謠言四起。
有奸商趁機炒作,說蜀地將有兵亂,讓百姓屯糧屯鹽,導致物價飛漲…
也有那游走江湖的騙子,做局說蜀地妖孽將至,到處售賣桃符,坑了不少百姓…
朝廷已經嚴令談論此事,還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抓了不少人。
陳駝子可不想惹麻煩。
眾人也知道厲害,不再胡言亂語,到了萬州渡口后,便紛紛上岸離開。
船艙尾部,坐著兩名漢子。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面色焦黑,頭戴斗笠,身后還背了個大布包袱。
自上船后,二人便將斗笠壓低,毫不理會眾人,閉目養神,只是在聽到談論成都府時,才耳朵微動。
待其他人離開,二人才緩緩起身。
“船頭。”
個子高的漢子,一開口就是湘西那邊的口音,詢問道:“萬州城內,可有個叫‘醉江風’的茶樓?”
“有、有。”
船老大陳駝子滿臉堆笑,“就在城南,那里的瀘州洛家老窖酒味道不錯。”
他一眼就看出了二人是江湖客。
播州楊家之亂剛被平定,西南不少綠林漢子亂竄,他可不想惹到狠人,丟了小命。
“洛家老窖?”
矮胖的漢子滿臉絡腮胡,吧咂著嘴問道:“我記得,瀘州老窖不是杜家最好么?”
陳駝子陪笑著搖頭,“您有所不知,杜家倒了,已被朝廷查封,具體出了什么事,小老兒也不知道。”
他當然聽說過一些,但不摸二人底細,說的太多,只是自找麻煩。
好在,這二人對洛家的恩怨也沒興趣,問清酒館地點后,便下船直奔城中而去。
萬州城并不大,他們很快找到了地方。
但見城南一座茶樓,檐角“醉江風”酒旗耷拉著,木質發黑,看上去年頭不短,但打理的卻很干凈。
“可是唐家兩位先生?”
茶樓中走出一男子,身形高挺,雙鬢斑白,一襲青袍,氣質十分出眾。
正是蜀中神拳會的會長鄒少海。
“見過鄒會長。”
二人不敢怠慢,拱手見禮。
不說眼前這鄒少海,那是蜀中最近崛起的罡勁高手,其手腕也十分厲害。
跟李衍等人相處后,借著圍剿拜龍教之名,將蜀中不少門派聯合,包括峨眉“八葉”中的不少門派,都已加入神拳會。
原本蜀中神拳會,不被眾人看中。
但在他組織下,聲勢不斷壯大,已有成為峨眉青城之后,蜀中第三大勢力的苗頭。
“哈哈哈…”
鄒少海爽朗一笑,抬手道:“二位請。”
領著二人來到樓上包間,待茶博士添滿茶水,鄒少海才笑道:“正好在附近忙,收到二位的消息,就立刻來此等待。”
以他如今聲望,還要親自出門相迎,這二人的身份,自然沒看上去那么簡單。
此二人,皆是來自梅山教。
如今在整個江湖,梅山教的風頭都不小,只因他們率先弄出了火器術法。
新式火器的威力,已經讓江湖秩序改變,梅山教此時能冒頭,足見其氣運。
因此,鄒少海也十分重視。
“會長客氣。”
高瘦的中年人面色凝重,拱手道:“我師兄弟二人此次前來,是為處理唐凌之事,還要有勞會長相助。”
梅山教的唐凌,他們這一代最出色弟子,甚至被稱為湘西第一獵妖人。
為報妹子之仇,當街槍殺了蜀王三子,隨后又跟著無相公子混。
在成都之時,蜀王讓手下在城中大索,無相公子為逃脫追捕,直接將所有人賣了。
雖說那無相公子,最終也落了個尸骨無全,魂飛魄散,但唐凌等人也被抓入大牢,蜀王宮一戰后,又被押入了重慶府衙。
聽到二人詢問,鄒少海嘆了口氣,搖頭道:“這件事,不好辦啊。”
說著,低聲道:“此事乃是妖人布局,無論蜀王參與了多少,都已人死賬消,加上皇帝念及情誼,未定謀反之名,還加以厚葬。”
“蜀王沒有謀反,唐兄弟當街殺皇族,有證據確鑿,還用了新式火器……”
那矮胖的中年人喝了口茶,微笑道:“鄒會長,如果事情好辦,咱們就不麻煩您了。”
“您既然愿意見我們,那此事肯定能辦!”
鄒少海一愣,隨即微笑道:“這位便是唐海兄弟吧,聽聞你足智多謀,果然名不虛傳。”
“沒錯,此事確實能辦,但卻要找對人。”
說著,用手蘸茶水,在木桌上寫了兩個字。
“李衍?”
矮胖老者看了一眼,皺眉道:“路上聽說了一些事,這李衍玄門江湖最近崛起的后生,成都那亂子也參與了不少。”
“但畢竟年輕,還能影響朝廷?”
“二位有所不知啊。”
鄒少海喝了口茶,嘆道:“青城山已廣發請柬,舉行開窖大會,他是主賓之一。”
“哦?”
矮胖老者一愣,面色變得凝重。
蜀中青城山,在整個玄門江湖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即便如今梅山教風頭無量,也依舊是法教,比不上人家玄門正教。
想要成為玄門正教,還要經過周密謀劃,他們這次來,不僅要救唐凌,也是要參加開窖大會。
對什么寶物,他們毫無興趣。
關鍵是要趁著這機會,和幾方勢力達成合作,派教中子弟進入軍中效勞,謀取朝廷支持。
玄門正教的關鍵,就是要參與國家祭祀。
這是梅山教千年來最大的機會。
不僅他們,副教主已經提前去了青城。
聽說這次各方都派來了重要人物,算是一場玄門盛事,能當主賓,絕對不簡單。
不等他詢問,鄒少海便開口道:
“看著吧,開窖大會后,李衍就要名揚天下了,關鍵是此事得利的朝廷官員,都會賣他面子!”
“哦?”
唐家二人一聽,頓時了然…
夜色漸深,重慶都尉司衙門。
“梆梆,夜半三更,小心火燭”
打更人的聲音,靠近又遠去,驚飛檐上夜鴉,撲騰騰融入寒冷夜風中。
書桌前,趙顯達就著牛油大燭,仔細查看幾封信件,時而勾勾畫畫,時而皺眉凝思。
不僅是他,整個都尉司幾乎都燈火通明。
成都府的事,已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
雖說他涉險前往成都,在大戰中表現不凡,給蜀中都尉司搶了份功,但朝廷那邊卻毫無嘉獎,顯然皇帝對他們已是十分不滿。
都尉司上下,此時都是憂心忡忡。
要知道,沒有消息,往往是最壞的消息。
他們是皇帝走狗,負責監察天下,鬧出這么大的事,全部被責罰處理,也并非不可能。
想到這兒,趙顯達又繼續查看手中信箋。
“正月二十,剛從播州離開的朝廷大軍,又轉道前往成都,鎮壓叛亂,安撫災民,數百名衛所將官被拿下,押送京城處理…”
“成都附近衛所的兵馬,全都受到調令,被派遣前往閩南,陜州衛所擴充兵馬,且調遣部分進入蜀中…”
看來,朝廷已借機削減蜀王權柄。
那位五郡王蕭景洪,因為幫助平亂,已被正式冊封為成都王,封地縮減為一城。
即便如此,朝廷也對蜀王一脈不再信任。
這些都在預料之中。
京城那位皇帝,甚至會借著此事發難,再次削弱各地藩王職權。
但把蜀中的兵,派往閩南做什么?
趙顯達若有所思,想起了之前看過的簡報。
東瀛攻伐三韓之地,加上內部一統,沿海倭寇橫行,加上到處亂竄的紅毛番海盜,時常襲擾沿海。
莫非,是派去打仗?
趙顯達微微搖頭,繼續分析剩下的信件。
此事過后,蜀中軍權肯定會有外人接手,而且不會削弱,畢竟還要鎮壓防范藏地和西南。
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成都府的事,還遠遠沒結束。
九鼎出現,引發動蕩,朝廷那邊已經下令,禁止談論此事,不可讓消息外泄。
但有些事肯定攔不住。
百姓或許不在意,但那些心懷叵測者,必然會更加關注此事。
涉及神州氣運,王朝根基。
這就是他們脫罪的機會。
也是他更進一步的希望…
想起李衍告知的情況,趙顯達又從旁邊取出更多資料,堆放在書桌上。
這些資料,有的已經發黃變脆,蟲蛀鼠咬,那是大宋和前朝關于鬼教的記載…
有的則非常新,是各地異常事件。
按理說,這種事都歸執法堂管,但趙顯達卻對他們的能力很懷疑。
執法堂都是玄門中人,或許懂得術法,戰斗力更強,但論查案,跟他們比還差得遠。
想起李衍說的事,趙顯達便心中發寒。
盧生這種人,不止一個!
趙長生,或許就是他們的牽線人。
俗話說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蜀地太過安逸,消息也有些封閉。
他趙顯達,可不愿一輩子困在這里…
成都府,蜀王宮。
一隊穿著皂靴的官差,打著燈籠,從空曠的殿前廣場走過,個個眼神不安。
王宮內的很多侍衛、太監和宮女,當時都參與了叛亂,死的死傷的傷。
朝廷大軍前來接管,不管他們是否受妖人蠱惑,全部鎮壓斬殺,連同當時死傷的士兵,尸體堆積如山。
如今,王宮的破損處依舊沒人修繕。
尸體雖然已被清理,青城山的高人們也做了法事,但空曠無人,他們行走其中,仍感覺心中發毛。
王宮唯一有燈火處,便是東宮。
但巡邏的官差走過后,都會下意識遠離。
那里住著五郡王,如今的成都王。
成都發生了什么,雖然被封口,但上上下下,從百姓到官員,心里都門清。
這位成都王,已是徹底的孤家寡人。
成都府的百姓,家中皆有人去世,幾乎是家家掛白綾,不知有多少人整日咒罵。
蜀王宮外,時常堆滿垃圾,還有人撒尿潑糞,府衙派人清理后,次日依舊會出現。
漸漸的,也懶得搭理。
成都府的官員們,對其避之不及。
誰都知道,再跟蜀王一脈走近,就是自尋死路,就連五郡王的恩師,蜀中大儒楊鐸,都已將他放棄。
當然,也沒人敢做的太過分。
蕭景洪的母家,畢竟是程家。
程劍仙鎮壓蜀中數十年,在百姓心中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臨死前又揮劍鎮邪,風采和事跡,早已傳遍四方。
成都府不少人,都為其供了長生牌。
武侯祠旁的陵墓,更是堆滿了各色供品,從當初下葬到現在,就香火不斷。
蕭景洪能當上成都王,也是這原因。
但也僅限于此。
死了劍仙,程家對于他,同樣不滿…
東宮大殿內,燭火幽幽。
因為沒有宮女打掃,所以許多地方布滿灰塵,因為地震出現的裂口,至今沒有修補。
冷風呼呼往進吹,燭火搖曳不定。
大殿之中,唯有蕭景洪一人。
他面色陰沉,手中握著郡王妃死時的血袍,獨坐在王座上,默默看著窗外明月。
燭火搖曳,他的面孔也明暗不定…
同樣抬頭望月的,還有李衍。
錦江邊上,一座龍女廟已經建起。
李衍當初答應,幫龍女凝聚香火建廟。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此事。
原本建廟這種事,并沒那么簡單,不僅要征得朝廷和玄門正教的同意,當地百姓也得信服。
但王宮之戰后,一切都不是問題。
青城派的靈云子,親自處理此事,拿著掌門令,做了一場盛大法事,衙門也拿到朝廷詔書,敕封其為“碧波昭靈元君”。
成都府幫人解咒的事,也廣為流傳。
短短時間內,龍女廟便已香火旺盛。
百姓也不傻,知道廟中有真神,自然虔誠供奉,希望這位龍女娘娘,能保佑成都風調雨順,少災少難。
此時已是深夜,龍女祠周圍寂靜無人。
王道玄等人都走了出來,站在李衍身邊。
“真能進去?”
沙里飛滿臉激動,聲音都在發顫。
他們這次,可不是白干活。
龍女答應的報酬,可是龍宮水府寶藏。
“當然能。”
李衍啞然失笑,“就怕你拿不動…”
嘩啦啦!
話音未落,錦江之上便水浪翻涌。
濃濃的白霧,自水中央向外擴散,很快彌漫到岸上,將所有人包圍。
李衍等人立刻盤膝而坐,很快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