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令史又來了,帶著兩個小吏。
尋常聚仙府養的那些“奇人異士”,接了禮部的請托,出去捉個小妖小鬼,都該帶上證物或證人,親自回到聚仙府的官署交差領賞,不過林覺自打到了京城后,倒都是吳令史親自上門來找他。
此刻吳令史也是恭恭敬敬,先看海棠,笑著說道:“幾天不見,真人院中的海棠倒開得越發嬌艷了!”
林覺與羅公對視一眼,隨口應道:“嬌艷嗎?我倒覺得清麗脫俗。”
“嗯?實不相瞞,下官也這么想,嬌是海棠的質地,艷是海棠的顏色,真人這句清麗脫俗,才是海棠的風骨神韻啊!”
“吳令史是忙人,想必是來問我們妖怪害人之事的吧?”
“哈哈,也有趁此來見一見真人,沾沾仙氣的意思。”吳令史諂媚說道,隨即才說正事,“真人這是剛從城外回來?可是去了楓山,見到了山上的邪神?沒有受傷吧?”
林覺確實是被箭頭敲出了一點皮外傷,那身道袍也破了二者相比起來,他倒更心疼這件穿了不少年的道袍。
不過此時他已洗了澡,將道袍換下了,從表面看不出傷痕來。
林覺不知道此事是否與觀星宮有關,自然不會說自己與花前輩打了起來,雙方還都受了傷,免得被觀星宮的道人聽見,暗自竊喜——哪怕這一點點小傷實在不值一提,帶來的暗喜也許也只有一丁點。
“我們確實剛從城外楓山回來,也見到了你口中的那位‘邪神’。”林覺說道,“不過我們覺得,此事不見得是他所為。”
“哦?何以見得?”
“還待查呢。”林覺說道,“令史就將這件事交給我們吧。”
“真人出手,必定有成!”
“不過盡力而為罷了。”
“真人太謙虛了。”
“我們也是剛回京城不久,你看,讓你過來跑一趟,我們非但沒有找出并除掉那害人的妖怪,連茶也沒有煮上。”林覺說著一頓,“不過說來也挺巧的,上回我們剛回京城,第二天吳令史就上門了,這次更快,我們上午才到,吳令史下午就上門了。”
“這……”吳令史當即心中一驚,弱弱道,“下官可是打攪到真人休息了?”
“嗯?令史可誤會了!絕無此意!我們這些方外之人,哪來京城人那么多的花花腸子?要是覺得吳令史上門太頻繁了,直說就是。”
“是下官多想了。”
吳令史一想,覺得林覺說得也有道理,像是那位潘公,或者別的幾位正在西北和東北方向除妖的真人高人,便都如此,不想見到自己時,就直接讓自己不要隨便去找他們。
想來這位也是如此。
“只是覺得巧合而已。”林覺笑著道,“在下這位護道之人上回還在跟我笑談,難道吳令史不是禮部的官員,而是別的機關衙門的,在城門口還安排了人盯著?哈哈哈!”
“哪有的事?我們禮部哪來這種權力?下官也不過是負責伺候聚仙府的奇人高人的一個芝麻小官罷了。”吳令史不疑有它,只苦笑著道。
羅公端坐旁邊,斜眼打量著他。
“那吳令史是怎么知道我們回京城的?難道只是緣分不成?”林覺又問。
“說緣分也是緣分。上次是因妖怪害人之事,下官在聚仙府實在請不到愿意前去查案除妖的高人了,便去觀星宮請道長問神靈,觀星宮的道長告知下官,林真人回來了,請下官來找林真人幫忙,下官這才來的。”
吳令史說著時,忽然眉頭一皺,覺得有些奇怪,但也繼續說道:
“今日則是下官在街上行走時,剛好遇到觀星宮一位認識的道長,那位道長說看見了真人與護道人回來,大概是因為觀星宮和真人的宅邸間就只隔了一個聚仙府的官署。否則下官哪里知道真人回來了。”
“原來如此。”林覺說道,“也算有緣了。”
“有緣有緣。”
“對了,讓吳令史找的捕役,可找到了?”
“找到幾個。”吳令史看向他,又看他身邊的羅公,“可是將他們叫過來?”
“下午就叫來。”羅公說。
“好!”
“吳令史沒有別的事的話,就請回吧。”林覺說道,“若是查清楚了,我們自然去找吳令史。”
“那下官就告辭了。”
吳令史行了一禮,朝身后揮了揮手,一個小吏又端上托盤來:“辛苦真人去楓山跑一趟,這是禮部給真人添的茶水費。”
“嗯?沒除掉妖也有錢拿?”
“真人是何等身份?這般高人,自不尋常。既然前去走動了,自然就辛苦了,既然辛苦了,自該喝點茶水。”
“呵呵……”
果然還是京城的錢好賺。
林覺如是想著,卻揮了揮手:“無功不受祿,待查明真相,除掉妖怪再說!”
“尊真人之意。”
吳令史眼中有敬意,也沒多推辭。
轉身離開小院,忍不住加快腳步,直到走出宅邸,他才喘了一口氣。
莫名有種感覺——
觀星宮與這位真人之間,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知是好是壞。
同時身上不禁冒出冷汗。
自己一個芝麻小官,該不會攪合到這等神仙高人的事情中了吧?
院中二人對坐,師妹蹲在一旁火爐邊,正對著火爐吹氣,生火煎茶。
“這人應該沒有問題。”羅僧開口說道,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不過他很聰明,應該聽出一點東西來了。”
“我還是太直白了嗎?”
“不如更直白一點!”
“有理。”
林覺點了點頭。
然而這等事情,確實是很難找得出稱得上是證據的東西,也無法明面上去找他們辯論爭理。
不過這等事情,也無需什么證據,又不是要去衙門打官司。只要事實確實如此,雙方都心知肚明就是,扯別的沒什么意思。
而觀星宮這等存在,屬于自身沒什么本事,林覺的十二個豆兵他們都不見得能夠對付,但他們卻是供奉天翁神系的道人,只要天翁不倒或者他們沒有被天翁上帝所拋棄,便也很難有人敢對他們如何。
莫說道人不行,神仙都不見得行。
畢竟光是天翁上帝麾下四位護法真君:護圣真君、保圣真君、佑靈真君以及濟靈真君,就已經是四位真君了,而且以武得道,成道多年,絕大部分仙人真人應該都是斗不過他們的。
這樣也好,十分公平——
林覺不好直接用法術去對付他們,他們也不可能毫無緣由的請下神靈來對付林覺,便都只能想一些別的辦法。
林覺反正將之記下。
靜待下一次機會。
然而此時還是查案要緊。
羅公很快提刀出門。
林覺則在石桌上鋪開一張紙,取出一支筆來,細細研墨,放在一旁,又取出“反駁前輩”給他的乩符:
“乩仙請來。
“乩仙前輩請來。
“乩仙……”
同樣喊了幾句,沒有動靜。
林覺耐心等待。
居然等了和西域差不多久,耳邊才隱約聽到一點聲音:
“何事?”
聲音倒是比西域清晰很多。
“前輩怎么這么久?”
“還能有別的什么原因?真是愚鈍!自然是京城道路太多,氣息太雜,烏煙瘴氣,不好找路。”
耳邊話語聲一響,便是熟悉的味道。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前輩有別的事做,晚輩打擾到前輩了。”
林覺露出一抹笑意,聽見這從浮丘峰下傳來的聲音,竟然覺得有些溫馨,隨即說:
“是這樣的,我們在京城遇到一樁怪事,近期京城有許多女子被抽掉全身油脂和精血而死。油脂也許是為了混淆視聽,而這等事情,據說已經持續很多年了,前輩見多識廣,因此想向前輩請教,女子的精血都能用來做什么。尤其是在京城這種地方,長期以往。”
“修行這么多年,眼界還是沒有長進!精血用處很多,不過只有女子精血的話,大概就是兩種,采陰補陽,以陰補陰。”
“采陰補陽?以陰補陰?”
“若是在京城這等地方……”
“前輩覺得呢?”
林覺問完之后,便耐心傾聽。
可耳邊卻一直沒有動靜。
若非院中一直有清風盤旋,他甚至會覺得“反駁前輩”已經離開了。
也不知反駁前輩是在拼湊乩詩,還是在翻找記憶,苦思解法,總之過了許久,桌上那支筆才立了起來,搖搖晃晃,飛到紙上,灑下一串墨點。
筆往下一點,按在紙上。
隨即無人自動,寫出一行字來。
小師妹剛巧煮完了茶,端一杯過來,放在師兄的手邊,好奇的看著紙上筆走龍蛇,忍不住念出聲來:
“老仙開爐在長安,先取江水再取山。幾分煙霞與玉色,半是人間半是丹。”
剛一念完,啪的一聲,筆落了下去。
“嗯?”
小師妹愣了一下,伸手指著,奇怪的道:“這不是師父的乩仙好友寫過的詩嗎?”
“是啊。”
林覺也覺得熟悉。
“師兄!你的乩仙抄別人的詩!”
“他還沒走。”
登登登!小師妹大驚,連退幾步。
“這話說得不對!你這師妹,難道不知引用、借鑒的道理?我用那老東西的原詩,是他的福氣,也自然有我的真意!你們自行品悟,能品悟到便是你們的福氣,品悟不到就算了!”
一陣清風吹過海棠,丹珠花朵皆晃。
“反駁前輩”已經離去了。
小師妹一臉嚴肅,好像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等一會兒,她才問道:“走了嗎師兄?”
“走了。”
“他說什么?罵我沒有?”
“他說你沒文化。”
“什么是沒文化?”
“這就是沒文化。”林覺笑著說,“不過你倒幫了我的忙,騙了他多一句點撥。”
“哦……”
隨即林覺拿起這張紙,認真思索起來。
與此同時,戴著斗笠的武人提刀走在街上,身后跟著幾名不知緣由的捕役,同樣佩刀。
武人腳步很快風風火火卻有條理。
有時他去查驗那些女子尸身,與仵作問話,有時去找那些女子的親朋好友,與之相談,有時停在街上露出思索之色,有時他屏退捕役,獨自一人走入長京不為人知的地下場所,于茶煙酒氣之中,斗笠一揭,里頭雜亂的江湖好漢頓時一愣,紛紛行禮。
二人各有所長,各自施展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