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城墻之上,林覺優先站在了樊天師的身邊。
不光是他,身受重傷的南天師也聚了過來。
五師兄正在為他診治。
「師兄!如何?」
「不容樂觀—」
五師兄搖著頭,直言不諱:
「他身上的傷勢對常人來說就已經是致命的了,不過相比起別的來,反倒是最輕的了。更嚴重的還有他身上受的法術。」
五師兄敲著他的手腳,發出「篤篤哚哚」的聲音,仿佛真在敲木頭:「這與師弟的‘花開頃刻’有些相似,幾乎吸盡了他身上的生機。」
林覺也低下頭,看向樊天師身上逐漸化作根須朽木的那些地方。
若與花開頃刻相似,那還真是難治,
「但這些還只是一半。」五師兄搖頭道,「另一半是,他的求生欲也不強。」
「嗯?」
「前者身死,后者心死。」五師兄說道,「二者占了一樣,都還有救,占了兩樣,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此時還能活著,還能保持清醒,不過是二師兄煉制的回光丹的作用罷了。」
林覺看向樊天師,心下沉默。
想起方才浮池神君那好似雷鳴一樣的斥責,毫不掩飾的輕蔑,大概知道樊天師為何心死了。
既被自己敬仰的神靈蔑視,斥責為弄虛作假、欺世盜名之徒,又在整個繼光縣被揭穿天師偽裝,不好說哪個對他傷害更大。
「喉.—」
林覺卻是搖頭嘆息,對樊天師說:
「道友何必如此?今日是道友孤身至此,面對妖怪而不懼,冒死請下神君,
這才救下繼光城,如何當不得一句‘天師’呢?」
說著停頓一下:
「何況道友這般執,真是愚鈍!
「想那浮池神君何等人物?征戰天上地下兩千年,沒有敵手,他只需一個眼神,就能使東王母的分身飛灰湮滅,隔著百里一劍斬出,東王母的本體連著滿天烏云也被斬成兩半,若他真的那般痛恨與不齒道友,道友肉體凡胎,在他的手下,又怎會只是被打飛出去呢?
「道友一直供奉浮池神君古早時候的神像,他對這尊神像似乎頗為重視,又一直知曉道友,難道他不知道友內心為人嗎?
「道友今日之事,便是那位浮池神君也為之敬仰的啊!」
樊天師的神情則是十分平靜。
不知吃了回光丹之后,是否還能感受到痛苦,總之此時他似完全不受影響,
也保持著清醒。
聽完林覺的話,他也只是搖頭,虛弱的說:
「道兄所說的道理,我都知曉,只是、只是神君所言,都是真的啊———”」
「道友著相了。」
「道兄不必多說—」
樊天師一邊說著,一邊低頭看向自己的傷勢,尤其是已經變得像是木根一樣的手腳:「不必讓尊師兄再費力氣了,貧道心知肚明,就算尊師兄真有回天改命的本領,將貧道救回,也難成人形。還不如省些力氣。這里還有更多受傷的將土高人,他、他們才是正兒八經的壯士義土,比貧道更值得救,救下來也更有利于民。」
說著咳嗽兩聲,回光丹的藥效要過了:
「貧道本是一個潑皮無賴,陰差陽錯,走到如今,人生至此,已經精彩極致——哪怕到此戛然而止,也比世間所有神仙故事都精彩了!」
林覺仍然嘆息。
他與這位樊天師同住一間宅院,相處許久,說沒有一點情誼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京城時,樊天師確實幫了他不少忙,「樊天師」之名是真是假難以分辨,
可他幫林覺的這些忙卻是實打實的。
加上今日四師兄、七師兄也在繼光縣,樊天師比他們先到,救下繼光縣,也等于救下二位師兄。
否則但凡晚了一步,林覺怕要悔恨一生。
樊天師若是身死,林覺自然不舍,不過也沒有那么悲傷。
「道友若是要去,那便去吧,反正以道友在民間的聲名,以今日請來神君保住繼光縣的功勞,只要道友愿意,百姓自會助你死后成神。」林覺與他對視著道,「屆時的道友,便是貨真價實的神仙了。」
卻不曾想,樊天師聞聽此言,哪怕虛弱至極,仍是搖頭:
「神靈如何,天師如何,貧道已經體驗過了——只嘆貧道、咳咳、貧道沒有修道天資,無論如何,終不得真入道門,終不得真有法術,以此為神終究是弄虛作假、欺來盜來,咳咳,貧道也不愿入地府,貧道怕、怕地府判官詢問審視,貧道好面子,難以面對,不如做一鄉間野鬼,自由自在,也許時間長了,還真能有些法術·—」
林覺聽到這里,才是鄭重起來。
「道友可要想清楚?何必因浮池神君一席話,連到手的神靈也不做呢?道友有這般名聲,若是成神,定不會是小神,有在下的幫扶,有南公及繼光百姓的傳言,再加上道友的本事,未必不能位列名仙大神之位!」
「貧道此生,名利一道,已知足了,如南公這般,才配為神。」樊天師氣若游絲,「貧道來時,見城外仍有一棵樹尚存,若是可以,請道兄將貧道埋在那里,這樣白天有樹蔭幫忙遮陽,晚上還可眺望繼光,貧道便感激不盡了。」
林覺沉默下來。
南天師也沒說話。
五師兄則去診治別的傷員了。
「南公—.」
樊天師無力轉頭,只好斜著眼晴看向他:「蒙騙許久,多有得罪。」
南公依然不語,只鄭重翰躬行禮。
身后奇人異士皆是如此。
今日他們為何活命?樊天師相救也!
樊天師無法回禮,只微微一笑。
「道兄,去伯玉樂天吧。」
「好!道友慢走!」
「哈哈.」
樊天師笑了一聲,緩緩的閉上了眼。
如他所言,他這一生,走到如今,已經精彩至極。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自己還很年輕,只是一名尋常落魄人,與好友相聚,喝著最劣的酒,連下酒菜也點不起,興致來了卻不知節制,滿飲濁酒一斗,與人酒后吹噓也不知分寸,漸漸觸及神鬼之事。
喝得醉的,事情連自己也記不得了,似乎是見朋友撞了桌子灑了酒,桌角面朝南邊,他就隨口一說,南邊有地震,又是中元節,有紙錢帶著火星飄來,
他就說引了山火,卻不過是信口胡言罷了。
喝得醉了,含水吐出,也是隨意之舉。
可偏偏南邊千里之外真起了地震,地震真引發了山火,又因夏日多雨,天降大雨將之澆熄。
世間哪有這么巧的事呢?
人們便說,他有通天本領。
沒過多久,有人求上門來,讓他幫忙去除鬼。
一個尋常落魄人,自然沒有這般本事,只是當時家中貧困,老母又患了病,
他經不住那幾吊錢的誘惑,便打算去碰碰運氣。
卻不曾想,那是官道旁邊,早有那日同在酒館之內飲酒的人以及更多繼光縣的百姓路過,講述過「樊天師」的通天本領,那只老鬼根本不敢與這般天師為敵,見他到來,嚇得屁滾尿流。
樊天師自然沒有除他。
那只老鬼啊,就在剛剛不久,還為他擋住了天上飛來的金雕呢。
一步一步,鑄就了樊天師之名。
陰差陽錯,不覺竟已走到現在。
若說精彩,真是如他所說,世間聽聞過的所有神仙故事,都不如他,若是寫成書,怕也能讓世人一度瘋狂追捧。
細細一品,真是如夢一樣啊!
此生無憾也—
不對!也不能說無憾!
還有一點遺憾。
便是這賊老天!狗老天!造化弄人!給了他這般機緣,這般本領,卻沒有給他哪怕一點修道的天資!
但凡能有一點,他也有信心,自己不說真能成為天師真人,至少也會是一位高人。
再退一步,也不會如此「虛假」。
樊天師又想起了方才天上神君的眼神。
那個眼神,只有他才能看見。
那個眼神,亦深入了他的靈魂。
可在這時,卻聽耳邊傳來林覺的聲音:
「傳說真仙大能有無上神通、造化之力,我也不知我能否走到那一步,既然道友如此,我便給道友許諾一句,若是我有那一天,若那時還能再在世間與道友相見,就贈道友回生一次、修道天資。若我沒有,我便將之傳下去,我的后輩子孫若有人走到那一步,便來消誓。」
樊天師想要睜眼,想要回答,卻已晚了。
回光丹的藥效徹底退去。
樊天師肉身消散,魂魄凝聚。
林覺則沒有等他化身為鬼,而是搖身一變,變成一只白鷺,往伯玉樂天二縣飛去。
幾位師兄也都分兵而去。
值得慶幸的是,伯玉樂天沒有東王母的分身。
應是東王母知曉伯玉是真鑒宮的道人,背后有真君坐鎮,誓要打贏這一戰,
以贏取香火,也知曉樂天的玉山道長帶來了觀中的傳承至寶,也有著應付一具分身的本領,因此沒有白費力氣。
不過伯玉與樂天二縣仍有妖怪無數,且同樣布了吞陽大陣,雙方各施本領,
仍然有大半城池陷入地下。
在浮丘觀九位弟子的幫助下,二地的妖怪也逐漸被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