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天氣奇異,陰晴雨霧幾乎平分。
山上長草,名日薰華草,早晨開花,傍晚就會凋落,因此又有人說,南山的晨昏也是陰陽交界。
此山高聳入云,地勢復雜。近年來朝廷賦稅繁重,農人哪怕不斷開荒,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再遇上好年生,也還是吃不飽飯,而這幾個條件但凡差了一個兩個,就要餓死人了。因此常有山腳下的百姓落草為寇,若有風吹草動,就躲入南山之上,過往商旅行人苦不堪言。
只是今年南山附近倒太平了。
有人說,山上來了神仙,喝令山中盜匪不得作亂,下山去謀生。
有山下樵夫說,自己在附近的山頭上砍柴時,恰逢南山上的云霧被風吹開,
隱約見到有人在山頂打坐,沐浴霞光雨露。
還有人說,自己行至山中官道,見過巨大的有六條尾巴的百狐在林中躍步,
好似神靈。
也有人在山中遇險,被白狐所救。
而那青衫男子則是每日一回,帶著村中飯水登上南山,送給山上的真人。
起初累得每日氣喘吁吁,腿軟眼花,此后許是適應了,漸漸沒那么累了,體力也明顯增長,只是仍然日漸消瘦。
應是每日飯食營養跟不上的緣故。
又過一些日子,青衫書生每日吃的還是那些粗糧雜糠,野菜草根,可不知為何,身體卻不再消瘦下去,反倒日漸充盈紅潤,每天在高聳入云的南山頂上爬上爬下一次,竟然感覺力氣用不完一樣。
向來體弱的他,也再未生過病。
說給家中人聽,家人聽了都覺神異,
而即便是家中老人也說不出為什么,只說他大概是和神仙走得近,沾了林真人的仙氣。
青衫書生思索著,覺得大概確實如此。
自己遵從林真人的法旨,每日為他送水送飯上去,任他風吹雨打,雷暴天氣,不曾怠慢過,而爬上南山是個漫長的過程,也十分勞累,每次將飯水送到山頂上時,他總忍不住停下喘一口氣,稍作歇息。
就這爬山的過程,就這在山頂的稍作歇息,便能見到世間少有人見過、唯有那些最玄妙的神仙故事中才有的場景。
有時見到巨大的六尾白狐從山腳輕輕一躍就乘風而起直至山頂。
有時能見翅膀張開一丈多寬的白鷺引著山中群鳥飛到山頂,繞著山頂翩飛齊鳴,真似神仙場景。
有時能見白狐在云中漫步。
更多的時候,是見到天上日月光華如水一樣流淌而下,沐浴在山巔的林真人身上,或者滿天云霧盛著霞光為林真人披上彩袍,又或者山風卷著砂礫繞著林真人旋轉成龍,再或者水汽如絲一樣交纏。
任誰見到這般場景,也會忍不住呆滯,忍不住駐足呆看片刻。
這些日月華光、云霧彩霞、山風砂礫便也沾了一點到他身上。
每次都有不一樣的感覺。
有時一個呆愣,一下出神,只覺得停留了剎那,可回過神來,天卻已經黑了,已是大半天過去。
細想人間故事傳聞,多是如此有人特地去山上尋找神仙,為其奉上一些鹿干肉糜,便得神仙延壽數十年,
又有人在路邊遇見老者,不知是神仙,些許善意被神仙看重,得神仙贈了一杯水酒,喝了便長命百歲。
青衫書生心知自己不是特地而來,還曾跟隨村人做過山賊盜匪,不是什么善人,卻不曾想,無意間沾這一點仙氣,竟也有這般受益。
只嘆不愧是林真人。
比之故事中的神仙,竟也分毫不差。
只嘆人間神仙故事,原以為多是虛構,不料真有其事。
而這一送,便是夏去秋來,秋去冬至,而春又返,又過一年。
青衫書生每日送飯送水,并未得到多的奇異,倒是讓身體好了很多。也正是如此,他才可以頂著冬日大雪依然送飯送水上去,否則以他原先的身體情況,定然是送不上去的,怕也早就病倒累倒了。
林覺在此修行越久,心中感悟就越多。
起初是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山水靈韻,后來是南山特有的靈韻,再到后來,山中一草一木一石一礫皆在心中。
再到最后,與山相和,他的心中甚至出現了大山之靈。
名山有靈,確實不假。
此山沒有山神,卻有山靈,它是這座山億萬年吸聚的靈氣精華,是山中一草一木一石一礫,甚至是每一個來過山中的人,行過的事。
它像一個人,又似一本書,似一面石刻,記錄著山中的一切,也記錄著每個在山上盤坐修行、吟詩作賦的人。
若你得見了它,整座大山便向你展開。
你的視線便將穿過空間地理之隔,能看見身前,能看見背后,能看見山中大樹的樹洞、山體內部巖石的縫隙,以及藏得最深的角落。
若你得見了它,大山的過往也向你展開。
你的視線便仿佛跨越了光陰歲月、時間長河,能看見許多模糊的身影,聽見許多模糊的聲音,感悟到很多模糊的情緒。
有人與好友結伴爬上山頂,胸中有豪情,眼前有山河,幾句之間留下千古名作;有人帶著王侯將相登臨山巔,按劍眺望整片秦州,胸懷的是逐鹿天下一統宇內之志;有人在太平年間來到這座山上,化作山石,一坐就是數十年的苦修,最終登仙而去;有人在亂世之間隱居山中,卻又有人聞名他的學識,不遠千里前來幾顧茅廬,最終請他出山而去:
也有人來到南山,取山石欲煉丹林覺在這山上一年,不僅取靈韻滋養體魄,也感悟大山之靈,借此感悟山中一草一木,亦籍此與古往今來上山的名人仙賢隔空照會。
興許多年之后,又有人來此,與山相感,與靈相和,也能隔著數十數百甚至千年的光陰歲月,與他打個招呼。
這一年的修行,自不是山下能比的。
狐貍這一年的快樂也不是山下能比的。
事實上它從未有過這般寬裕的時候有一片寬廣大山;
有整整一年時間;
沒有人來管自己;
也沒有別的事做。
以往若是在城外山間,大多也就停個一夜,最多留個三兩天,打洞的時間并不多,好不容易挖出洞來,等到早上動身一走,哦豁,白挖。
若是在一地久住,大多是在城里,它是知道的,哪怕挖洞,也不能挖到別人的家中去。
何況那道士還會說自己。
唯一一次,是在豹林,既有大山,也留得久,卻要藏起來蹲守豹王。
如今簡直是放開了打洞!
它不僅在南山之中挖出了幾室幾廳的空間,寬敞能容它的真身,靜謐能避風雨,又四通八達,能從很多地方進去,又能從很多地方出來,簡直完美符合狐貍本性中的安心,讓它無比滿意。
平日里將時間分作三份一一一份用來躲在洞中,安心睡覺;
一份用來去山中跳躍奔跑,自在玩樂:
一份用來陪在道人身邊,或在他的懷中窩著,或去他的身上行走,或者從山中摘來野花放在他的頭頂,或者摘來野果放在他的面前,等他打坐修行的間隙看著他吃,十分愉悅。
這是狐貍中的神仙過的日子。
不覺春秋夏來,四季又一輪回。
狐貍變作指甲那般大小,躲在自已挖的洞中,山洞相比它此時的體型,像是一片廣闊天地。
面前一個木雕,也比它大很多。
「足下可在?」
狐貍清清細細的聲音。
一道白煙自木雕中冒出,逐漸凝聚成形,化作一只大頭鬼。
大頭鬼左右尋找,沒看到狐貍的身影,很熟練的低下頭來,果然在地上找到一只豆狐。
「殿下—....」
「月亮圓了!又到你吃飯的時候了!」
豆狐說著,張口一吐,竟然吐出一塊比它大很多倍的銀元寶來,當一聲落在地上,場景頗為奇異。
「多謝扶搖殿下!」
食銀鬼誠惶誠恐,接過白銀。
嘎嘎吞掉白銀。
食銀鬼醞釀片刻,身周彌漫氮氬神光,也張口一吐,吐出一顆丹藥,恭恭敬敬的捧在手上,遞給面前的豆狐。
「殿下!」
「怪怪的—」
「怎么了?」
「每次都是你從嘴里吐出來,又拿給我吃!」狐貍神情嚴肅,覺得這樣不好。
食銀鬼當即一愣。
剛才的銀子不是你吐出來的嗎?
但是它也不敢說話。
吃完這個月的一頓,它立馬就又鉆回了木雕中,多年的苦日子,讓它覺得還是躲起來最為安心。
狐貍吞了丹藥,往山上走。
卻見道人已經站起了身。
此時的他似有變化,卻又難以察覺。
只見他站著不動,似在感悟什么,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攤開:
「請借一塊山石。」
「刷!」
狐貍瞬間扭頭,看向山中。
忽見山上某處,猛地飛來一塊石頭,是山中靈韻最集中的,直接飛到他手中「多謝相贈。
「多謝款待。」
林覺面容恭敬,對著大山行禮,
狐貍見到這一幕,不禁神情一凝。
心中閃過一個想法完了!挖的洞又要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