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雪,孤山道觀鐵索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慢慢朝著道觀走去。
「跟著師伯,是不是很好玩?」
「嗯—」
小姑娘思索了起來。
剎那之間,腦中浮現出這段時間里自己煮過的早飯,掃過的地,洗過的碗,
爬過的山,小溪刺骨的水。可下一瞬,又浮現出山頂的開闊美景,在手中滑溜逃走的魚和濺在臉上的水花,采茶沾染的露,炒茶飄出的香,飲茶品到的苦。
還有那乘風而起、縱覽山林的感覺。
小姑娘撓一撓頭,還是重重點頭:
「嗯!」
「我就知道。」
「不過師父你還是走了好久!」
「沒有辦法。」
「師父你是怎么放心把我丟給八師伯那么久的?」
「放心好了。」師父轉頭對她笑道,「因為我也差不多算是你師伯帶大的。
「啊?」
「啊什么啊?有什么不敢置信的?」小師妹拍她的頭,「你師伯看上的那個徒弟,你見過嗎?」
「見過兩回,是山中砍柴的。」
「砍柴的啊——」
師妹眼中不由露出回想之色。
那是兩個在浮丘峰上、天門峰剪刀峰上砍柴的小道士。
當年浮丘觀燒的柴,當年浮丘峰和旁邊的天門峰剪刀峰上的枯枝朽木,都是他們砍的。
「砍柴好啊,砍柴讓人心靜。」小師妹說著,不知又想起什么,又轉頭對自己的小徒弟說,「不管怎么說,你師伯也在這里扎下根了,就算不把這個砍柴郎收做徒弟,今后也會收別的徒弟,你是我的弟子,又先入門,先開始修行,可不要被你師伯今后的弟子比下去了。」
「一定!」
小姑娘毫不猶豫的說道。
「既然這樣,我有個事情交給你,也正好可以練習你的法術!」
「什么事情?」
小姑娘立馬正色起來。
「這‘石’之法是比較死板的法術,須得勤加練習。」小師妹說,「你那師伯剛剛選了靈山,定了洞府,今后還不知道要在那里住多少年,可從我們這里到那兒卻還沒有路。所以從明天開始,你就拿個鋤頭,從這里往你師伯的洞府修路。」
「啊?可是—師父你不是會飛嗎?」
「那也不能一直飛。人畢竟生來就是靠腿走路的,又不是鳥雀,有時候總想走幾步路。何況你又不會飛,今后紅葉觀的人也不見得都會飛。」
小姑娘聽了,連連點頭,覺得有道理,可細細一想,還是覺得好遠。
這是人能做的嗎?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雖遠,行則將至。」小師妹說道,「當年你的師祖就是這么給我說的,你師父我這一手出神入化的石之法,也是從山浮丘觀到仙源觀那條路上開始的。而就算拋開一切,這件事本身也是一場修行。」
「好!」
小姑娘一聽這話,便堅定下來。
師父做得,她也做得。
師父厲害,她也要和師父一樣厲害。
「記得,這條路要修得筆直,好讓今后少走幾步路。」
「可是師父,這里過去全都是山,怎么可能將路修得筆直呢?」
「法術的練習就在這里了。」小師妹指著那方,大山霧氣被夕陽染黃,山影層疊難分,不知多遠,「若有山坡,就修臺階,若翻不過去,就用石之法將山打穿。一日一日,總能修出一條路來。」
小姑娘看向那方,神情呆滯。
好高好大的山,好遠的路。
卻見身邊師父搖頭:
「可惜這楓山不如山,泥土占了六七成,哪怕走直路,石山也只占了三四成。師父我當年在山修路,可全是石頭。」
說完扭頭看著她說:
「便宜你了。」
小姑娘伸手撓著頭。
思索片刻,她才對師父說:
「那師父你別告訴師伯,別讓他知道我用修路來偷偷練習法術,免得他也給他的徒弟說,叫他不要被我比下去了,也讓他的徒弟勤奮練習。」
「你還挺聰明!」
「記得別說!」
青瓦勾檐映著天光,一座道觀安安靜靜的等著她們回來。
次日上午,深山閣樓。
兩人將桌案搬到了門外走廊上,臨著懸崖云霧,觀著深山美景,吹風發呆,
煮茶談笑。
小師妹將這件事講給師兄聽,引得師兄哈哈大笑。
師兄笑完,卻又伸手指她責她:「師妹啊師妹,你說說你,人家紫云那么小一個姑娘,你給她那么大的壓力做什么?」
「我又不會如人間教書先生、大戶人家父母一樣天天催她,就這一句,也算壓力嗎?」
「怎么不算呢?那么遠的路修過來,難道人家不累嗎?」
「那師兄你可千萬別學我!」
兩人對視一眼,師兄又笑了。
師妹則是端杯飲茶,遮住內心愉悅。
其實是她學他才對。
也正是這一日,深山有了人跡。
那是一個砍柴的少年。
今日少年依然只帶了一把柴刀、一根扁擔和兩根磨損嚴重的老舊麻繩,走到楓山之中,看著四處被砍干凈側枝的大樹,幾乎見不到的小樹,他呆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決定往楓山深處走去。
確實如同那人所說一附近好砍的柴,一個十歲少年能砍的柴,已經幾乎被砍完了。
剩下的便是大樹。
可一個十歲少年要砍倒一棵大樹是很難的,那人說得也有道理,它們長得這么大很不容易,就這么砍了做柴燒,還賣那么一點錢,太可惜了。
能說出這種話的,怎么會是害人的妖鬼呢?
可卻并不僅僅是因為沒有柴砍了。
還有昨天晚上的輾轉難眠,胡思亂想,有這一份相遇的奇妙,有每一次交談的順心,有少年郎對于神仙故事法術傳說的向往,當然,還有近一個月寒冷似鐵的被、透風的墻壁、少有吃飽的肚皮與家中干干凈凈的缸底。
各種原因,細數都很難數清,雜七雜八,共同促成了這個決定。
楓山很大,密林很深。
所幸他的砍柴之地已經臨近深山,而他早已熟悉了山路。
慢慢往前,劈柴開路。
心中既有幾分畏怯,也有幾分好奇,既有幾分恐懼,也有幾分期待。
林深雪重啊,一腳下去,膝蓋也看不見了,真是難行。
冥冥中好像有人在給他指引方向。
山霧迷人,瘴氣遮掩,正當辨不清方向的時候,就有清風吹開了霧瘴,太陽透過樹林灑了下來。
不知該往哪走,林中就見到了人的腳印。
森林昏暗,心中剛起猶疑,就見林間忽有一樹盛開的梅花,清冷飄香,驅散陰霾。
忽然一下踩空,是個斜坡,少年忍不住往下滑去。
「啊——」
喘著氣站穩之時,驚魂未定,便發現自己已經滑出了密林,站在了一處懸崖邊,眼前豁然開朗,卻又惹人震驚。
楓山深處,層層青山覆雪,不見人蹤,可那面垂直的懸崖絕壁之上,卻懸著一間古典大方的木質閣樓,離地不知多高,云霧也在它的下方,又有扎根石縫中的古松探出松枝,似在迎客,有巨大的白鷺在天上緩緩飛過,無比悠閑。
這難道不是傳說中的神仙宮殿嗎?
少年睜大眼睛看去。
忽然眼前一花一一有巨大的六尾白狐在垂直的懸崖峭壁上跳躍奔走,有比水牛還大的猛虎從遠處跳來,化作人形,在雪中盤膝而坐。
「嘶!」
少年被嚇了一跳,連連后退,差一點就忍不住轉身跑掉了。
可當他定晴看去一一那面懸崖下方,積雪之中,卻不止那猛虎化作的人,還有好幾個人,都盤膝坐著。
正前方是塊石頭,石頭上擺著蒲團,有個穿著灰色道袍的年輕道人坐著,似乎是在講經傳法,下方所有人都認真坐著聽。
那人正是自己認識的那一位。
雪天尤其寂靜,折枝聲能傳一里,那聲音自然也飄了過來,在懸崖峭壁前似乎有回聲:
「古經有云:心無雜念,身輕如風,遨游六合而弗自知矣—
「身輕如燕,腳下生風,踏雪無痕,履水不沉,踩枝而行,踏草如飛,一日千里,然若神仙——..—」
聲音傳到少年耳中,讓他聽得呆滯,
世間傳聞的神仙故事,從小聽說又向往的仙術,好似就在眼前。
原來這座楓山,真的住著有神仙。
可那仙人說到這里,話便停了。
他看見了自己,自光投了過來。
于是下方坐著的所有人,包括那名由巨大猛虎變作的人,甚至還有一只彩貍貓,也都轉過頭,將目光投了過來。
少年一時有些畏怯。
只見那人笑著,對他招手道:「小友走到這里來了?」
「你—你是—」
「小友不知我是誰嗎?」
「我—我—」
少年畢竟年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哈哈哈,不怪你不怪你,路上遇見這么多次,我也從未問過你的名字。」林覺笑著說道,「我姓林名覺,曾在京城住修過一段時間。」
「林—....」
少年瞪圓了眼睛,一句簡簡單單的「林真人」,硬是吐不出來。
可這其實也不怪他。
如今林真人的事跡早就傳遍了秦州,別的地方有多響亮不知道,可在這京城附近,人人都聽過「林真人」三個字不知多少遍。
沒有哪個少年不知道的。
林真人煉丹成仙、連傳說中的神仙也來賀禮的故事,更是已經家喻戶曉,甚至被添油加醋。
這么一位神仙到了你的面前,「林真人」這三個字真不是那么好脫口而出的。
「我也未曾問過小郎君的名字。」
「我叫許意」
「許意,好名字。」
叮當一聲,柴刀埋進了雪地里。
「我、我也想跟著神仙學法術。」少年深吸一口氣,立即對著林覺施行大禮他倒比林覺想的要更直接。
細細一想,又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