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換防,侯勝北這一伍撤下休息。
“剛才可是吃了一驚?“
侯安都溫言問道。
侯勝北默默點頭。
“即便處于地利天險也不可松懈。兵兇戰危,一個小小疏忽就可能送了性命。”
阿父的說教有些古板,不過侯勝北方才親身體會到了,此刻冷汗未干,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了,你且去休息一下。今日敵軍多半也不會來攻了。”
“?”
“敵可來我亦可往。昨夜我令別帥黃叢率領舟師夜襲敵軍,燒了他們的前軍船艦。經過昨日一戰,敵軍想必知道這座梁山不好攻,不會白白把軍士性命空拋在此的。”
“那接下來敵軍會怎么做?”
“既然攻不下梁山,江北此路不通。自然就要改走江東一路了。”
侯安都望著尚且籠罩在清晨薄霧中,江對岸的博望山:”大概會隔江對峙一段時間吧,接下來要看周將軍那邊的進展了。”
“周鐵虎將軍?”
“不,周文育將軍。他攻下江州也好,攻不下江州也好,都該回援了。”
是兇漢啊,有他來援的話,確實勝算又多了一分。
卻聽侯安都道:“你昨晚示警有功且殺敵二人,按軍法理當賞賜。加之襲秦郡、破姑孰,積功升為什長。”
侯安都看著兒子臉上身上濺得斑斑點點的血跡,心中升起一絲愧疚。
低聲道:“我兒不會埋怨阿父吧。明明可以直接提拔你做個隊長甚至幢主,卻讓你從親兵士卒、伍長什長一步步做起,和旁人一樣積累戰功才得升遷。”
“不會。”
侯勝北搖頭道:“阿父的一片苦心,孩兒明白。猛將必發于卒伍,現在這樣循序漸進,孩兒反而做得安心。”
“好的,我兒速去休息。記得取用些熱水擦身,莫要得了卸甲風。”
……
侯勝北回到后帳,掏出紙筆寫下一句話,才放心沉沉睡去。
紹泰二年三月二十四
居地利天險,以為高枕無憂者,殆——于梁山壁壘遭夜襲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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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軌等攻打梁山不克,見地勢兇險,守衛嚴密,又遭逆襲燒了前軍船只,知道此處據點不可促下。
于是整軍渡江去了南岸,退保蕪湖,據博望山,與侯安都所部夾江對峙。(注1)
陳霸先則召還正在攻打湓城的周文育,令其抓緊返回建康。
另派遣定州刺史沈泰、吳郡太守裴忌率軍數千,以及東徐州刺史錢道戢所部三千,諸軍合力共同守御梁山,侯安都統領的兵力增強到了一萬余人。
四月十二日。
兩軍對峙十余日。
陳霸先親自來到梁山要塞,安撫慰問諸將士,巡視防線各處,贊揚堅守防線的上至主將,下至士卒。
鼓舞一番士氣之后,陳霸先對侯安都道:“安都,你且陪我走走。”
侯勝北發現陳霸先的高大身形消瘦了不少,心想他身居中樞高位,掌管朝政,日子真是不好過。
如今內敵未平,外敵壓境,南朝四分五裂的局面,只怕是要操碎了心。
加上獨子陳昌被扣留北朝不得歸還,每天不知以何面目見章要兒夫人,陳霸先實在太慘了。
不知道他這次會和阿父私下說些什么話。
……
陳霸先和侯安都走到一處山崖,江風獵獵,放眼遠眺:“安都,自從你來投我,往事彷佛仍在眼前,然而轉瞬已有六年了。”
“令郎也從昔日十歲小兒,長成了現在的英武少年。”
他似沒有要侯安都回答的意思,自顧自說道:“我的昌兒已經二十歲了,卻陷落西魏,屢次交涉不還。現在就連曇朗也送去了北齊為質。”
“主公國爾忘家,公而忘私。侯某跟隨主公,學到公忠體國一事,銘刻于心。”
“安都,當年你與我十問十答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只是前途如此多磨,卻是沒有彼時的意氣風發了。”
“主公何出此言!此時正當奮發才是。”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安都你年方三十過半,我卻已經五十有四嘍。”
“主公!”
陳霸先像是換了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安都,北齊來信,只要我送回建安公蕭淵明,便可退軍。”
“此必有詐,蕭淵明回歸,北齊必然另生事端,絕不可輕縱。”
“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這場大戰看來是難以避免了。”
陳霸先笑笑:“有些事情,雖然火候未到,可是我也只有知難而上了。”
侯安都神色凝重,這句話的意思深長,懂的都懂。
他沉吟片刻后答道:“不管是蕭淵明,還是蕭方智,我侯安都愿為主公處置。唯有一點,請主公把握好時機分寸。”
聽侯安都直呼當今天子姓名,出大逆不道之語,陳霸先毫不在意,反而贊道:“好,好,安都果然還是那么直爽敢言。”
他大笑道:“你收留叛賊侯景之妻的事情,我就不問了。”
侯安都神色不動,淡然道:“一介可憐女子而已,何勞主公動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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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安都麾下的兵力倍增,用兵施計更為寬裕靈活。
忽然一日載兵五千,順江而下六十里,至針魚嘴,沿橫江河溯流而上停泊。
此地距北齊行臺司馬恭駐守的歷陽不過十里,侯安都突襲大破之,俘獲萬計。
其中當然少不了侯勝北的身影,這次他不算自己,帶了十名士卒,比伍長管的人數多了一倍。
但是到了實際作戰,他只需要聽從隊長指揮,盯住兩位伍長即可,感覺反倒更為輕松了——也是因為兩位伍長張安張泰得力,士卒平日里訓練有素的緣故。
兵法有云:事急布惠,當陣殺人,皆無救于成事。
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如驅群羊,皆平日之威儀,習練有素之故也。(注2)
……
紹泰二年,五月。
兩軍對峙已有四旬。
北齊召建安公蕭淵明,詐許退師,陳霸先準備舟船相送。
未幾日,蕭淵明疽發背,卒。
聽聞此訊不久,北齊軍無視對岸梁山的侯安都,開始向著建康進發。
奉立的牌坊倒了,再不立下些功勞,只怕要落得柳達摩一樣的下場。
北齊軍從蕪湖出發,六日后入丹楊縣,又六日,至秣陵故治,兵鋒直指南朝京師。
……
陳霸先下令侯安都、徐度等各部還師建康。
此時,侯安都在接待一位客人,兩人正談到興致處。
“如此說來,荀兄幸好還沒上任,否則卻是要空跑一趟了。”
來客氣度不凡,豐神俊朗,乍看像一儒雅文士,細看又透出武士的英銳風范,與侯安都年紀相當。
只聽此人微笑道:“是啊,我這個安南將軍、都督南兗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的轄地盡入北齊之手,如今成了斷梗飄萍。”
“荀兄說得哪里話,你出身潁川荀氏名門,世代將相輩出,根基深厚,何來飄萍一說。”
“承祖之蔭又有何可驕傲的。百年亂世,名門殘破,我是看穿了,家名不足為憑,當今之世唯有才德實力,方是立身之本。”
“若論才德實力,荀兄的雄才大略,在下早已久仰,佩服得很。”
“侯將軍謬贊了吧,荀某茍活存身,哪里談得上什么雄才大略。”
“不然。數年前叛軍之亂時,荀兄召集眾旅,據守在巢湖間建寨自守。宋子仙、任約等多次來犯,都被荀兄擊退。”
侯安都屈指一一道來:“叛軍敗于巴陵,荀兄從濡須出發攔截,大敗其后軍。侯景船隊,前后相失。王僧辯起兵,荀兄又派軍相助。這等英雄人物,侯某實在是相見恨晚。”
“看來侯兄對我荀朗,倒是頗為了解。”
本以為只是隨口的客套話,不曾想侯安都真的一件件說出自己的功績。
雖然不至于沾沾自喜,荀朗也是暗嘆其用心了。
“當時京師大饑,百姓皆于江外就食。”
荀朗喟嘆道:“我實在于心不忍,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賑贍,乃至聚眾數萬,倒非本意。”
“荀兄心懷仁慈,又深明家國大義。之后在踟躕山擊敗叛逃北齊的郭元建。文采軍略,令侯某神往不已。”
“好了,侯兄也贊我贊得夠了。”
荀朗正色道:“言歸正傳,侯兄可知我的來意?”
侯安都微笑道:“荀兄大才,定知北齊以滅國之軍來襲之事,想必是有所決定了。”
“正是,三年前我率私兵萬余家渡江,來到宣城郡內安居。如今北朝和陳司空,已到了決戰時刻。”
荀朗說起對局勢的判斷,充滿了自信:“北朝勝,則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陳司空若勝,則聲勢大振更圖進取。與其遲早都要歸附,錦上添花自然不如雪中送炭。”
侯安都大喜:“得荀兄相助,主公必然欣喜重用。”
荀朗拱手道:“侯兄為陳司空心腹愛將,今日貿然來訪,敢請引薦扶持。”
“我定向主公引薦荀兄,愿結為友,今后守望相助。”
“好。我有部曲數千,皆是昔日隨我破敵之士。這次帶來,正要和侯兄并肩作戰!”
荀朗笑道:“此是犬子法尚,且讓小兒輩自去說話。我與侯兄議些具體章程如何。”
侯勝北看向荀朗身后侍立的少年,年紀和自己相若,面貌清秀與其父有幾分相似,褒衣博袖,神態莊容穩重。
他是個自來熟的,拉著這少年便自去說話。
“你叫荀法尚?出身潁川荀氏,三國時王佐之才的荀彧是你家先祖嗎?”
“伱也十六歲?那我們正好同年,你大還是我大?”
“你有個叔叔叫荀曉?我也有個叔叔叫侯曉,你說巧不巧。”
“我已經跟著阿父,打過好幾仗了。什么,你也是?說來聽聽唄。”
荀法尚脾氣甚好,不嫌他啰嗦,一一應答。
兩人是同齡少年,學文從武的經歷也類似,聊的甚是投緣,不一會便熟絡起來。
侯勝北還不知道,除了蕭摩訶之武,這一刻,上天把日后的另一位莫逆之交,智之荀法尚賜給了他。
……
正說話間,軍士來報。
“傳令!敵軍已入丹楊,主公命即日放棄梁山各柵,轉進建康,十日內各路兵馬取齊。”
歷經五十余日的對峙,終于要和北齊軍決戰了!
侯安都奮身而起:“荀兄,你來得正是時候,可愿與侯某一同走上一遭?”
“固所愿,不敢請耳。”
荀朗也長身而起,肅容拱手作揖。(注3)
侯安都回禮,兩人并肩走出軍帳,朝向面前的上萬雄師。
侯勝北和荀法尚,看著兩位父輩的背影,不禁心馳神往。
此時,響起眾軍震天動地的齊聲高呼:”萬勝!萬勝!”
花費月余筑成的梁山要塞,棄如敝屣。
近二萬精銳之師,斷然奔赴決戰之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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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針魚嘴:今針魚嘴
橫江河:今得勝河
丹楊:今當涂縣東北丹陽鎮
秣陵故治:今江寧區秣陵街道
踟躕山:今安徽巢湖市南
宣城郡:今宣城市、蕪湖市、銅陵市、馬鞍山市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