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  第46章 御前對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相國   作者:仁者為鬼  書名:相國  更新時間:2024-07-03
 
侯勝北拿到試卷一看:

論本朝立國之策

那么大的一個題目?

有沒有搞錯,這是把國子學這批學生當成了宰輔在考吧。

他不敢東張西望,去看左右兩側其他人的反應。

不過前排的幾個人明顯身子都晃動了一下,大概是被題目給嚇到了。

……

陳霸先真是想得出來,讓一群沒從過政的學子答這個,嘖嘖。

侯勝北心比較大,反正考試而已,再怎么樣也不會被真的當成國策采用。

那就索性放開,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啰。

思考了一會兒,他在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本朝之立國,可上溯至平叛之役也。”

“建康淪陷,三吳荼毒,叛軍西向荊城,南抵豫章,本朝半數之地落入其手,氣焰囂張,不可一世。”

“蕭氏諸藩,各據巴蜀、南陽、荊州、廣州,不思討賊,相互攻伐,自謂正統。”

“至尊起兵嶺南,連破元景仲、蔡路養、李遷仕,掃清障礙,北上平叛。”

“羯賊昏聵,敗于巴陵,荊州得勢,揮旌東指。”

“至尊進兵,兩軍相合,勢如破竹,叛亂遂平。”

這段開頭闡明了陳霸先起兵的經過,侯勝北寫得極快。

嗯,文字還挺工整對仗的。

“又有叛軍余黨,勾連北齊,妄圖侵攻。至尊以弱勝強,一戰破敵十萬,片甲不得回歸。實乃我朝立國之戰也。”

侯勝北回憶了一下現在的局勢,又刷刷刷不停筆地寫道:

“開國之局面,外則巴蜀雍梁并于長安。”

“江陵淪陷,襄陽稱藩,上游門戶要害均落于北周之手。”

“湘、江二州奉立傀儡,偽帝僭號,尊奉北朝,中游千里邊境,相鄰皆成敵國。”

“廣陵、秦郡、歷陽降敵,京師與北齊隔江對峙,相距不過百里之遙。”

“內則有豫章熊曇朗,臨川周迪,東陽留異,晉安陳寶應,新吳余孝頃、新蔡魯悉達等南川豪酋、閩中豪帥,割據地方,不聽征調。”

“我朝僅有揚、徐、東揚、南豫四州之力,且有內患。嶺南通路為王琳隔斷,百越之地鞭長莫及,國力不及前朝十之三四,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描述了局勢,那么該怎么辦呢。侯勝北開始記述策論的主要部分。

“南朝揚、荊、徐、豫,皆為重鎮:”

“揚本畿甸,榖帛所出,領以宰輔。”

“荊居上流,甲兵所萃,號曰分陜。”

“徐曰北府,豫為西藩。”

“江、兗、雍、梁,亦稱雄跟。”

“益、寧、交、廣,斯為邊寄。冀、幽、青、并,名存而已。”

“如今荊蜀不可急圖,唯有湘州王琳后院起火,有可趁之機。”

“江州曾為我朝所有,當重新據而有之。憑借三吳之魚米,建康之銅鐵以向。”

“江州連接荊揚,為中流重鎮、國之南藩。據百粵之上游,為三楚之重輔。東通浙閩,南盡大庾,西連荊楚,北至大江,咽扼荊淮,翼蔽吳越。”

“東西均勢之變系于此州。荊揚爭衡,得江州者恒勝,此南朝不變之局也。”

“我朝與偽帝、王琳乃至北齊之間,必然還有一戰。勝之,則江州穩固,可進取湘州。”

“再恩威并舉,削平不服。屆時無后顧之憂,奄有三國之時東吳之國力,可以專心向北。”

寫到這里,侯勝北有些茫然,再往后的策略,就不是他現在所能看清的了。

本朝就算具備了三國時東吳的實力又如何,遠不及前朝南渡之時,比宋齊梁差得遠了。

可謂最弱南朝。

幸好北朝眼下還是分裂為二的狀態,否則就是晉滅東吳的局面了。

回想一下阿公講的天下三分的故事,捻著手腕的紅豆串,想要獲得些靈感,侯勝北繼續寫道:

“天下三分,北周鎮關西,北齊據河北,我朝有江東,當休養生息,靜觀天下之釁。”

“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必相征伐。”

“會當有變之時,我朝則聯周攻齊,奪取兩淮。有東海鹽、徐州鐵、壽春糧,進而西窺中原,北進青州。”

“若得青州,此乃戰國齊楚聯合之勢,立國之本足矣。”

“此后之事,小臣愚鈍,不能明也。”

侯勝北想了一想,想起蕭妙淽和阿父所說,鬼使神差地又寫了一段:

“我朝非一家一姓,有世家、豪族、寒門、農戶、兵戶、商賈、奴婢、僧尼等。孰為敵,孰為友,利出一孔,力出一孔。以我之聚力,對敵之散漫,則無不可勝也。”

寫完交卷。

還不能走。

這次閱卷的有太子少傅王沖、尚書左仆射王通、都官尚書袁樞、五兵尚書王瑒,四人正好分別是六十歲、五十歲、四十歲、三十歲的各個年紀,三位出自瑯琊王氏,一位出自陳郡陽夏袁氏。

四人看完之后,挑出認為值得一讀的,獻給陳霸先過目。

一百多份卷子,真的能夠入得了眼的,不過十之一二。

侯勝北心想,要不是阿父就站在這里,說不定你們這些個高門世家,也要把我的卷子給篩了去,哼。

陳霸先快速看完,傳下口諭:侯勝北、荀法尚二人留下,其余人等可以退去。

還沒完啊,侯勝北看向荀法尚,發現對方也在看著自己。

兩人相視一笑,好奇彼此究竟寫了些什么。

……

國子學的其他生員行禮參拜退下,片刻之后,陳霸先君臣一行移駕太極東堂。

太極殿的東堂是至尊與宰輔政治決策的重要場所,也是宴賞大臣、講論學術與詢問政治的場所。相對的西堂為即安之地,至尊休息的場所。

看來還是不能放松啊。

陳霸先步下丹墀,來到身高和自己相若的二個年輕人面前。

只見一個英氣勃勃,一個溫文儒雅,都充滿了青春活力,他輕輕嘆了口氣。

陳霸先的臉色已經掩蓋不住病態的青灰,嘴唇泛青紫,不過精神狀態還好。(注1)

他看著二人微笑道:“你們兩個,對于形勢的分析倒也罷了。關于今后方策,不約而同地都強調了江州的重要性,先定江州、再取湘州,然后穩定內部,到這一步還是意見一致。”

“之后就出現了分歧,一個說要聯周攻齊,奪取兩淮,北上青州。一個說要聯齊攻周,中取荊襄,西進巴蜀。”

“朕覺得文中意猶未盡,你們不妨再展開深入議論一番,也讓眾位大臣聽上一聽。”

侯勝北和荀法尚又對視一眼,原來是要再讓我們辯論啊,暗暗思考怎么論述觀點。

只聽陳霸先說道:“議論須得有個章程。天時且不可知,就按前例、大勢、地利、人和、軍爭的幾個角度,爾等分別論之吧。”

除了幾名閱卷官之外,丹陽尹侯安都也在場,荀朗則是跟隨臨川王陳蒨鎮守南皖不在。

其他還有左衛將軍胡穎、侍中、忠武將軍杜棱、中領軍陳擬、尚書左丞徐陵、尚書右丞謝岐、各部尚書、國子祭酒周弘正、國子博士顧越、鄭灼等人。

軍部、輔政、學宮的各位大佬都在場。

侯勝北本來是膽大包天的,可看到阿父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之中,不禁有些畏縮,想起了年少時被考較課業的場景,反應有些遲緩。

荀法尚率先開口:“荊州入蜀,遠有漢光武吳漢攻公孫述,中有蜀漢昭烈劉備取劉璋,近有桓溫伐成漢;北取荊襄則有關羽攻曹魏,桓宣攻后趙的戰例。”

侯勝北后發應道:“北伐兩淮的戰例數不勝數。只論成功得手的,這兩百年來,遠有祖逖戰后趙,中有謝玄伐前秦,近有劉裕北滅南燕,五十年前更有韋睿水攻合肥的戰例。”

前例,第一回合平手。

荀法尚再道:“北周坐擁關中、巴蜀,以后梁為附庸,占據荊襄。況兼吏治清明,尊儒勝于佛道,制定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之法。如不及早制之,恐成秦滅六國之勢。”

侯勝北則道:“北齊戶三百萬,口二千萬,擁兵五十萬。谷粟一斛九錢,滄、瀛、幽、青四州鹽灶近三千口,產鹽二十余萬斛,僅鹽業即可養軍。扶持王琳立偽帝,為我朝大敵。”

大勢,第二回合又是平手。

“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白帝城東控荊楚、西扼巴蜀,兩側相連,足以抗衡北方。金牛道、米倉道通南鄭,陰平道通隴上。漢中以北,進則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和子午道出關中,直逼長安。守則劍閣要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襄陽者,天下之腰膂、四顧之地。北渡進南陽,過方城,入中原而窺許昌;越伏牛,過魯陽、陸渾,陳兵洛水,直指洛陽。西行則入武關,經商洛,過藍田,長安在望。”

“兩淮水網密布,西側汝水和潁水、渦水匯入淮河,北達許昌。東側泗水、睢水經彭城,合于下邳,自淮陰入海。”

“壽春北接汝潁,南通合肥,達濡須口,直抵建康。又有沘水、皖水南連皋城、皖城,為建康上游門戶。”

地利,第三回合還是平手。

“北周為鮮卑貴族、關隴豪族、邊軍鎮將聯合,八柱國主政,各有所恃。宇文泰在時,尚能統合一處,如今宇文護掌權,即有楚國公趙貴被殺、衛國公獨孤信逼死,八柱已折其二。宇文護才能威望不及其叔,而欲一家獨大,此后必有不服者,為我可趁。”

“北齊與北周同出六鎮一脈,皇親宗室、北鎮勛貴、關東豪族彼此制衡。高洋倒行逆施,荒淫無道,群臣恐怖。南助蕭莊,北筑長城,士馬死者數十萬。雖有弘農楊氏為宰輔,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然臣民惶惶不可終日,其勢必不可久。”

人和,第四個回合依然是平手。

兩人各抒己見,辯了數輪不相上下,到了最后的軍爭一環。

而兩人彼此本就是同窗好友,更是惺惺相惜,不由相視一笑。

侯勝北伸手示意,還是讓荀法尚先講。

“北周以均田制為基,建府兵制,收私兵為國所用。柱國、大將軍、郎將三層指揮體系分明,統轄清晰。宇文、賀拔、赫連、達奚、尉遲、長孫、侯莫、獨孤、叱羅、于、韋、李、楊各家良將輩出。長此以往,軍力必然大增,不能任由其發展。”

“北齊修繕甲兵,簡練士卒,齊主左右宿衛置百保軍士,每臨行陣親當矢石。又簡華人之勇力絕倫者,謂之勇士,以備邊要。設六州大都督,將六鎮流民僑置于恒、朔、燕、云、蔚、顯六州,拱衛晉陽,戰時出征。內騎兵曹掌北鎮騎兵和六坊之眾的鮮卑軍為主力,外兵曹掌漢軍步兵為協同。竇泰、彭樂、高岳、高昂、慕容紹宗等名將或戰死或被殺,日漸凋零。如今以斛律光、段孝先為定國柱石,兩人獨木難支,難敵北周與我朝兩面夾擊。”

軍爭,第五個回合最后仍然沒有分出高下。

……

眾位重臣聽這兩名少年各抒已見,講的內容如何空洞生硬脫離實際且不論,對于北朝的情況有所了解,至少是有點見識。

而且這般年紀能夠講得有憑有據,可見學業是下了功夫的,紛紛點頭稱道表示肯定。

卻聽得陳霸先道:“你等說起北朝頭頭是道,也點評一下我朝軍力和將領呢?”

荀法尚沉默了,他隨父親新投未滿三年,不敢妄自評論位居其上的各位將軍。

侯勝北卻是個無所謂的,思考了一下說道:“陛下于十年前起兵于嶺南之時,兵不過萬。六年前白茅灣會師之時,兵力已有三萬。兩年前抗擊北齊,全軍五萬五千。而現在能夠出動五萬大軍仍有余力,我朝的實力增長是確實可見的。”

“然而北周北齊任何一國,都能出動二十萬以上的軍力,我朝相比之下仍是大有不足。況且北朝坐擁騎兵十萬,我朝騎兵不過千數,相差懸殊。”

“步軍或是南北實力相當,我朝只有水軍遠遠凌駕北朝之上。所幸無論是巴蜀、荊襄、兩淮,都有水軍用武之地。”

“步軍克騎,前朝劉裕已有先例,北朝鐵騎并非不可戰勝。我朝應訓練出一支步軍強兵,如白毦兵、無當飛軍、解煩兵、北府軍等。以及,”

侯勝北停頓一下,緩緩說出了一個傳說中的名字:“七千白袍軍。”

“至于談到陛下的麾下諸將。”

“侯瑱司空曾為一州方鎮,身經百戰。周鎮南剛猛無儔,徐鎮北善于畫策。”

“臣父用兵果敢,然則喜好偷襲。”

陳霸先和眾位重臣聽他說起自家阿父的戰法習慣,都是一笑。

侯勝北偷眼看了一下阿父的表情,還好,沒有生氣不高興的樣子。

他繼續道:“幾人都可為方面之將。只是若要北伐,須得一名統帥協調各將,此非陛下莫屬。別處不敢說,在水網縱橫之地,我軍必然所向無敵!”

“說得好。”

陳霸先輕輕鼓掌:“和你父一樣大膽敢言。只是你策論里有些話,流傳出去只怕要惹出大麻煩。最后一段更是畫蛇添足,小兒之見。”

稍后又感嘆道:“論對就到此罷,希望如你所言,朕也能看到大軍北伐的那天。”

環顧左右,陳霸先總結道:“今日的論對很是不錯,見到了國子學培養出來的少年俊才,理當加以封賞。”

他看看侯安都,再看看侯勝北,想到陳昌心中一痛:“侯卿教子向來嚴格,至今還不曾授予你官職,那就由朕來替他封官吧。”

陳霸先開天子金口:“前日周寶安授了貞威將軍,今日就授你殄虜將軍。等過完這個年,就去你父軍中效命。”

又轉向荀法尚道:“你也很是不錯,年后也去南皖你父軍中,由臨川王板授個差事。”

侯安都出列謝恩,侯勝北也暈暈乎乎地跟著謝恩。

讓我去阿父軍中效命?這是準備派阿父出征了?

比起自己擁有了將軍號,阿父能夠重新領兵上陣的事情更讓侯勝北高興。

擔任丹陽尹的阿父,即便有嬌妾美眷相伴,總覺得他不開心,像是關進籠子的猛虎。

……

兩人退出宮外,荀法尚打趣道:“國子學的考試還能得陛下親授將軍,實在難得,真是恭喜了。”

“嗐,周寶安那個將軍是七品,我這個殄虜將軍只是剛入流的九品。”

“伱別不知足了,我才得了個板授,不管什么職位都要降一品的。”

“法尚,你真的認為應該聯齊攻周嗎?”

“不錯,雖然你說得也在理,北齊人口軍力都占優,但我總是隱隱覺得北周才是大敵。”

“好吧,大不了以后我領一軍向青徐,你領一軍住巴蜀南陽唄。”

“嚯嚯,瞧你拽的,一個九品將軍而已,還真把自己當成軍部首席大佬了啊。”(^_^)

……

這次的御前問對,是侯勝北最后一次見到陳霸先。

這位起自寒微,一步步終于登上御座的至尊,過完年就五十七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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