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康元年,六月。
陳蒨死后兩個月,局面達成了短暫的平衡,然而零星的試探和斗爭還在不斷地進行。
陳頊先是干掉了自己的左長史王質,他是王通的弟弟,也是王固的哥哥,王固是新帝的岳父大人,瑯琊王氏會支持哪邊,不言而喻。
陳頊擔任揚州刺史時,王質為仁威將軍、驃騎府長史。
以前陳蒨在的時候,安插這么個人沒辦法,現在還不趕緊找個理由免了他?(注1)
笑話,身邊放著這么個眼線,還想不想做大事了?
……
侍中謝嘏被免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誰讓他先后跟隨的都是蕭勃、周迪、陳寶應這些反賊呢。
侯勝北總是容易把嘏這個含義是祝壽福祉的字,看成瑕疵的瑕。
朝中為官,過往經歷可不能有瑕疵啊,更不能跟錯了人。
散騎常侍、中書令謝哲以原職兼前將軍,陳頊招引他為侍中、仁威將軍、司徒左長史。
然而謝哲沒有拜官。
這就有點尷尬。
門下省眼下是由王氏和陳霸先舊將共同執掌。
雖說侍中一直是王、謝高門世族就任的清貴官職,謝哲大概覺得自己年紀才五十八歲,還不到退休的時候。
他不想讓出中書令這個要害職位。
至于接受邀請,擔任輔佐陳頊的左長史,這么明顯的站隊行為,還是算了吧。(注2)
王、謝的立場一致。
由于沒有其他適合人選,陳頊只好又重新讓謝嘏官復原職。(注3)
他吃了個癟,再次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威望不足,在朝中還完全不能一言九鼎。
王、謝如此對我,這筆帳記下來了。
……
七月,王固之女立為皇后。
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既然已經指望不上了,陳頊只好另想辦法。
吳興沈氏、吳郡的陸張二姓又如何呢?
沈君理,字仲倫。
他娶了陳霸先的長女,地位超然,威望素著,屬于必須拉攏到已方的重要人物。
不巧今年沈君理的父親過世,按例去職。沈君理自請前往荊州迎取靈柩,朝議認為他是在職重臣,不便出境,由其長兄沈君嚴前往。
待沈君理的父親下葬后,奪情起復。
一起為信威將軍、左衛將軍。
又起為持節、都督東衡、衡二州諸軍事、仁威將軍、東衡州刺史,領始興內史。
再起為明威將軍、中書令。
前后奪情者三,均不就。
沈君理看來是要注重自家風骨,安心服滿三年再復職了。
三年以后,局面也就確定下來了吧。
真是個識時務、懂進退的聰明人。
陳頊覺得要是能夠拉攏到此人,即使把自己的長子陳叔寶押上去,也在所不惜。(^-^)
還好沈君理的六弟沈君高,此前擔任自己司空府的從事中郎,留有這條關系,與沈氏的合作大門就沒有徹底關上。
……
張種,字士苗。
張種少恬靜,居處雅正,不妄交游,傍無造請,名聲很好。時人為之語曰:“宋稱敷、演,梁則卷、充。清虛學尚,種有其風。”
這個敷演可不是那個敷衍,指的是劉宋的吳郡張暢與從兄敷、演、鏡齊名。
卷、充則是指蕭梁時張稷與族兄充、融、卷俱知名,時云四張。
侯勝北本來只知道江東二張,現在發現名門大族果然人才輩出哪,這就八個了。
張種在侯景之亂時,奉母東奔,得達鄉里。
張種當時已經年過五旬,王僧辯看他一把年紀還沒有子嗣,就賜之以妾,及居處之具,好讓他傳宗接代,真是關懷備至。
張種如今已是花甲之齡,為太常卿,沈深虛靜,識量宏博,時人皆以為宰相之器。
不過這位宰相之器在無錫任職時,看見有重囚在獄,因為天寒叫他們出來曬太陽,結果重犯趁機跑了……
陳蒨大笑,沒有深責,張種就是這樣的人物。
這次加張種為領右軍將軍,未拜。
陳頊覺得要是能夠拉攏到此人,即使把自己的次子陳叔陵押上去,也在所不惜。(^-^)
……
碰了許多個釘子之后,陳頊的司徒長史,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
袁泌,字文洋。
南梁吳郡太守袁君正之弟,新除尚書左仆射袁樞和中書侍郎、直侍中省袁憲的叔父。
陽夏袁氏。
陳頊以袁泌為云旗將軍、司徒左長史。
侯勝北不知道陳頊是通過什么辦法,不過袁泌總算是答應就任了。
他自己這段時間也沒有閑著。
程文季出任臨海太守,其父程靈洗任都督郢、巴、武三州諸軍事、宣毅將軍、郢州刺史,程文季協助鎮守郢州。
蕭摩訶自從侯安都被賜死后,一直不得意,未獲升遷。
這兩位朋友一時不得見面,侯勝北也不想把他們卷入進來。
雖然以侯勝北的年齡資歷,人微言輕,與重臣宿將們根本搭不上話。
不過有些人卻是可以接觸的。
那是阿父給他留下的人脈財富。
在經過篩選之后,一個名字躍入眼簾。
陸山才,字孔章,吳郡陸氏。
侯安都討伐留異,陸山才率始興王陳伯茂的兵馬相隨。
回朝之后,改任散騎常侍、度支尚書。
陳頊南征周迪,以陸山才為軍司。
周迪平定,陸山才回朝,恢復本職。
余孝頃自海道襲晉安,討伐陳寶應,陸山才以本官至會稽,指授方略。
然而還朝之后,他因侍宴與蔡景歷言語過差,坐罪為有司所奏,免官。
尋授散騎常侍,遷云旗將軍、西陽、武昌二郡太守。
陸山才曾為周文育長史,當年被熊曇朗所擒送往北齊,得侯安都相救得免于難。
且與陳頊有舊。
陸山才少年時為人倜儻,好尚文史,范陽張纘,纘弟張綰,并欽重之。
范陽張氏,留侯張良之后。
順便多說一句,張氏兄弟為梁車騎將軍張弘策之子。他們還有個妹妹,嫁給了現在江陵的偽帝蕭巋為皇后,將來要是生個女兒,說不定也會做皇后吧……
侯勝北是和陸瓊、陸琰、陸瑜三位一起前去拜訪陸山才的。
陸瓊,字伯玉,司徒左西掾。
陸琰,字溫玉,安成王長史。
陸瑜,字干玉,安成王行參軍。
陸瓊自幼聰惠有思理,六歲為五言詩,頗有詞采。
大同末年,其父陸云公受梁武帝詔校定棋品。陸瓊時年八歲,于客前覆局,由是京師號曰神童。受敕召見,陸瓊風神警亮,進退詳審,武帝甚異之。
對了,其父陸云公就是侯安都教訓兒子,九歲的時候就能讀漢書的那位。
父子皆是神童。
永定中,州舉秀才,陸瓊中選。累遷新安王文學,掌東宮管記。
陳頊任司徒,妙簡僚佐,吏部尚書徐陵向他推薦了陸瓊。
侯勝北見到這位神童,很是結交了一番。
陸琰是陸瓊的從父弟。陳蒨引置左右,嘗使制刀銘,陸琰援筆即成,無所點竄,得賜衣一襲。
陸琰二十歲出頭即兼通直散騎常侍,為瑯琊王厚的副使聘齊。
到了鄴城,王厚病卒,陸琰自為使主,風神韶亮,占對閑敏,北齊的士大夫甚傾心焉。
陸琰回朝之后,為新安王主簿,也被陳頊挖了墻角。
為什么新安王的墻角這么好挖呢。
新安王陳伯固,陳蒨第五子,生而龜胸,目通精揚白,就是斜眼翻白,形狀眇小,是個不受待見的孩子。
陸瑜也是州舉秀才。
他幼長讀書,晝夜不廢,聰敏強記,一覽無復遺失。受莊、老于周弘正,學成實論于僧滔法師,并通大旨,乃是佛道儒三教并修的人物。
陸瑜與兄長陸琰,時人比之二應,即三國時曹魏應玚、應璩兄弟。
等到見面的時候,陸山才已經是臥病在床。
看著侯勝北和三位同族聯袂而來,陸山才很快明白了什么。
“我們吳郡陸氏一族,已經決定站在安成王這邊了嗎?安成王收容故侯司空家的兒子,這是想要……”
陸山才沒有要眼前這幾個年輕人回答的意思,苦笑道:“可惜我命不久矣,已經幫不上什么忙了。我兒陸昉任上虞令,我自會叮囑于他。”(注4)
他思考片刻,又道:“我和韓子高曾先后任東陽太守,他麾下多有我的舊部,你們要是覺得用得上,那也不必客氣。”(注5)
陳頊終于獲得了一家江左大姓的投靠。
雖然陸山才是重病指望不上了。上虞令陸昉,以及韓子高的部下,該怎么利用他們呢?
……
另一個病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局勢。
侯勝北從陸山才處回到建康之后,去探望了周寶安。
只見他年未三旬,竟然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眼看熬不過今年的樣子。
周寶安把十三歲的兒子周辟拉到床邊,讓侯叔叔今后多加看顧。
侯勝北答應了。
兩人的父親在時,都是陳霸先軍中數一數二的人物。
侯勝北和周寶安從本來彼此看不順眼,鬧過矛盾。一起經歷了父輩被俘、入國子學成為同學,又上戰場成為同袍。
只是現在一個仍然朝氣蓬勃,來日不可限量;另一個卻眼看就要跟隨舊主逝去。
人生短短數十載,侯勝北不禁發出世事盛衰無常,如夢泡影的感嘆。
等左衛將軍的位置空出來,各方勢力又要爭奪一番了吧。
……
侯勝北在探望病人的時候,陳頊也在探望病人。
天康元年,不得不說,陳蒨改的這個年號真是名不副實。
裴之平,前朝普通年間,隨都督夏侯亶克定渦、潼,以功封費縣侯,授假節、超武將軍、都督衡州五郡征討諸軍事,累遷至散騎常侍、右衛將軍。
改朝換代后,陳蒨除他光祿大夫,慈訓宮衛尉,不就。
慈訓宮,章太后所居,太后衛尉、太仆,三品官。
裴之平乃在庭院中筑山穿池,植以卉木,居處其中,有終焉之志。
他如今重病纏身,大概也堅持不了多久了。(注6)
裴之平的兒子,云麾將軍、衛尉卿裴忌跟隨陳霸先,曾經輕行倍道三百里,自錢塘夜至吳郡,突襲擊走了王僧智。
如今逐漸成為軍部的中堅人物。
裴之平父子,河東聞喜裴氏。
……
陳頊覺得自己的實力雖然也在增長,然而就像毛喜說的,留給他的時間并不是很多。
新帝已經十六歲,到成年親政,不過二、三年而已。
他不能按部就班,需要更加快速的發展。
不過陳頊的對手們,肯定也是這么想的。
率先發難的是新任吏部尚書徐陵。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以前朝末年,選授多濫為理由,要求提拔舉薦必須遵循法度,全面考核人才是否名實相符。
冒進求官者聽說要嚴打,喧競不已。
徐陵為一代文宗,當即寫了一篇雄文駁斥這種行為:
“自古吏部尚書者,品藻人倫,簡其才能,尋其門胄,逐其大小,量其官爵。”
這是說吏部的本職工作應該怎么做。
“梁元帝承侯景之兇荒,王太尉接荊州之禍敗,爾時喪亂,無復典章,故使官方,窮此紛雜。”
這是說問題的起源不能怪先帝,都是前朝留下的鍋。
“永定之時,圣朝草創,干戈未息,亦無條序。府庫空虛,賞賜懸乏,白銀難得,黃札易營,權以官階,代于錢絹,義存撫接,無計多少,致令員外、常侍,路上比肩,咨議、參軍,市中無數,豈是朝章,應其如此?”
這是說本朝開局艱苦,只得為權宜之計,導致的后果十分嚴重。
員外散騎常侍、散騎常侍在大街上都能比肩了,各王府、將軍府的諮議、參軍,更是去集市買個東西,到處都是。
朝廷自有規矩,豈能如此?
“今衣冠禮樂,日富年華,何可猶作舊意,非理望也。所見諸君,多逾本分,猶言大屈,未喻高懷。”
如今社會安定,生活日趨富足,再要沿用老黃歷的做法,可就不對了啊。
我看你們啊,都做得太過分了,還喊什么委屈?格局小了吧。
徐陵之后拿前朝朱異、羊玄保做例子,引經據典,說明宰輔應是天子所拔,非關選序。而清階顯職,也不是選出來的。
他也知道這兩位的知名度不高,繼而喊出了:“秦有車府令趙高直至丞相,漢有高廟令田千秋亦為丞相,此復可為例邪?”
話說到這份上,誰再敢提反對意見,可就是趙高之流了。
賣官鬻爵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可頂不住。
徐陵聲望甚高,大家表示服了,時論比之為三國曹魏的毛玠。
曹操為司空丞相,毛玠為東曹掾,與崔琰并典選舉。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于時有盛名而品行不端、不守本分者,終莫得進。
毛玠務以儉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自勵,雖貴寵之臣,輿服不敢過度。
曹孟德也不由嘆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何為哉!”
如今徐陵做出這等強烈表示,接下來不是選官晉升,倒是要黜退沙汰官員了。
不過吏部只對六品以下的官員可以量資任定,五品以上官員的任免只有提案之權,還需中書門下決策,所以暫時還沒有引發太大波瀾。
徐陵,你這么做,目的究竟何在?
……
這幾個月的時間,南北兩朝都是出乎意料的平靜,貌似什么大事都沒有發生。
十一月。
北周遣使前來吊問,使節是一位侯勝北的熟人。(注7)
“大野昞,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歡迎?”
“哈哈,喜出望外。讓我帶你好好欣賞一下這邊的秦淮風光。”
“侯兄弟,我可不是那羅延,葷素不禁的,你盡管放馬過來就是。”
“大野兄,我說的風光,就真的只是景色,你不要想歪了……”
大野昞的來訪,給侯勝北平淡的生活增加了一抹亮色。
他很是盡了一番地主之誼。
大野昞說,年初自家媳婦有了身子,估摸著這個時候就快要生了。
那羅延馬上就會多一個外甥,而大野昞把孩子的名字都已經想好了。
單名一個淵字。(注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