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這道恩旨的時候,侯勝北有被陳頊擺了一道的感覺。
雖說他效忠之時,曾經請求陳頊允諾一事,當時這位陛下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如今還沒等自己開口,主動就降旨追封、賜婚,這算怎么回事?
侯勝北可以想象,身處深宮之中的陳頊開懷大笑的樣子:“怎么樣?朕不用卿開口,都替卿考慮到了吧?”
不過這道恩旨確實抓住了他心中所想,也只有謝恩接受至尊的一番好意了。
侯安都的開國公和封邑雖然沒有完全恢復,能夠追封縣侯也是相當的有誠意。
何況比起封爵本身,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平反。
侯夫人對此喜出望外,淚流滿面地向侯安都的靈位禱告,燒了好幾炷香。
嗣爵,就是至少能夠再傳一代。
五百戶,代表著一年數萬石的糧食,數萬尺絹布的租調收入,只要爵位在,生活不會有任何問題。(注1)
蕭妙淽得封縣主,這通常是親王之女的封號,和她原來的公主身份自然不能相比,但是也高貴非同一般。
更何況封在蕭氏起源的蘭陵,意味著給了蕭妙淽的身份一個背書。
關于嗣爵的問題,侯家起了小小的爭議。
陳頊無疑是讓侯勝北繼承陳集縣侯之位,但是侯勝北并不這么想。
他打算由四弟,庶出的侯亶來嗣爵。
庶母很是眼饞這個爵位,不過即便侯勝北這么表示,此前侯秘也表態說不要本朝官爵,她仍然不敢有非分之想。
全家人知道這一切都是侯勝北憑著去往北周臥底、爭龍奪位、戰場搏殺,拿性命換來的恩賞。
侯夫人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嫡長子要好端端地放棄承嗣。
只有蕭妙淽,若有所思地看著郎君。
侯勝北解釋道:“凡世家高門,必開枝散葉。如蘭陵蕭氏,五代之前分為兩宗,齊蕭和梁蕭,各自繁茂。”
他嘆息道:“二弟早夭,三弟無心出仕本朝,侯氏這一輩就我和亶弟二人。”
“我為軍將,沙場立功封侯不難。何不將此爵位讓與亶弟,將來花開兩朵,各繁一支?”
“如能一門雙侯,有詩書傳家,有武力扶持,此為光大門楣之機也。”
侯勝北的聲音變得低沉下來:“退一步來說,萬一我兵敗身死,也有亶弟可以延續宗支,不至于驟然毀敗,跌落谷底。”
“呸呸呸,說什么呢。”
侯夫人打斷了他:“好端端的喜事,說什么晦氣話。”
她素知蕭妙淽見識高遠,扭頭看去,見蕭妙淽也緩緩點頭:“好吧,為娘也不懂那許多。反正這都是你掙回來的,就由著你的意思便是。”
庶母大喜,帶著侯亶便要拜謝。
侯勝北扶住她,讓侯亶也起身,正色道:“然則有一點。封邑所出錢糧,除了必要開支,須與我養軍。”
侯亶乖巧地道:“一如大哥所命,我和姨娘也用不了許多,錢糧大哥拿去便是。”
侯勝北點點頭:“如此我便啟奏陛下,由亶弟你來承嗣阿父的爵位。”
正事議畢,就是婚事了。
眾人都看著他。
侯勝北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小長安打破了沉默,天真道:“父親和母親終于要成婚了。”
全家哄堂大笑。
這句話彷佛解除了尷尬,又彷佛帶來更大的尷尬,蕭妙淽嗔怪道:“孩子都已經七歲了,還搞出這么一件事,令人好生難堪。”
侯夫人笑道:“那天由我帶著孩子,你安心成婚便是。這幾年辛苦委屈你了。”
侯勝北拉起她手,柔聲道:“妙娘,十年前冠禮之時,我便對自己許下承諾。必要明媒正娶,昭告天下,今日幸而得償所愿。”
蕭妙淽眼中泛起淚花,只是點頭。
……
接下來的日子,侯家喜氣洋洋,忙著操辦家主的婚姻大事。
婚娶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簡文帝一脈被屠殺殆盡,陳頊指了黃門侍郎蕭允作為女方長輩。
蕭允也是蘭陵蕭氏出身的世家高門。
其曾祖蕭思話乃是劉宋時的名臣,任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右仆射,封陽穆公。
祖父蕭惠蒨任散騎常侍、太府卿、左民尚書。
父親蕭介為梁朝侍中、都官尚書。
其弟蕭引現任金部侍郎,此前在歐陽紇麾下,侯勝北曾為蕭允帶去家書,彼此相識。
侯勝北懇請吏部侍郎袁憲為媒,前往蕭家納采求親。
袁憲之妻乃是簡文帝之女南沙公主,正適合此任。
其叔袁敬也是侯勝北前往廣州時,幫了不少忙的,彼此淵源頗深。
雙方見面,蕭允六旬長者,德高望重,對婚事欣然允諾。
袁憲奉上采禮,一雙大雁,取婚嫁有時,“隨陽”有序之意。
以及詢問蕭妙淽姓名的書信。
雖然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當事人卻做得十分認真。
蕭允將寫有蕭妙淽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的書札回復給了袁憲。
這就完成了納采和問名的兩步。
……
拿著兩人的生辰八字,納吉占卜得了吉兆,夫妻恩愛,子孫綿長。
雙方互通婚書。
侯家的婚書寫著: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蕭家的婚書寫著:赤繩早系,珠聯璧合,白首永偕,桂馥蘭馨。從茲締結良緣,訂成佳偶,花好月圓,欣燕爾之,謹訂此約。
拿著刻在竹簡上的兩份婚書,侯勝北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少年,笑得合不攏嘴。
他逗小長安道:“這下父親和母親在一起,可有憑證了。”
“和孩子胡說些什么呢。”
蕭妙淽白了他一眼。
只見他一會兒看看這根竹簡,一會兒看看那根竹簡,一副興奮喜悅的樣子,想到當初就是這副赤子模樣打動了自己。
這幾年侯勝北歷經變故艱辛,轉為滄桑成熟,笑容則是少了許多。
難得再次見到他恢復昔日模樣,蕭妙淽不由心中一軟,柔情萬千。
……
納征以玄纁束帛、儷皮。
婚禮又稱昏禮,玄纁兩色象征著黃昏,黑色和淺絳色絲帛各一束。儷皮則是一雙鹿皮,代表男子掌握射藝,有打獵養家的能力。
貴族成婚,還要加上玉器作為聘禮。
周禮云:谷圭七寸,天子以聘女……大璋亦如此,諸侯以聘女。
侯勝北此前得了一塊千年玉龍鳳佩,龍鳳和鳴甚是吉祥,正好拿來作為聘禮。
侯家是嶺南豪族,財物之外又講究“三金”,即金釧、金錠、金帔墜。
侯夫人拿出了祖傳的金飾,將其傳給了蕭妙淽,承認她長子嫡媳的身份。
侯勝北與蕭妙淽賞玩了一會兒玉佩,取金釧戴到她腕上,金帔墜系到霞帔一端,金錠就只有拿在手上看看了。
蕭妙淽早已把自己當成了侯家媳婦,對于民間習俗頗感興趣。
侯勝北隨口講解,說到情濃處,免不了唐突佳人,親昵一番。
……
袁憲再去蕭家請期,商定結婚日期,挑中了正月的一個黃道吉日。
前一日蕭妙淽先到蕭家,等待新郎侯勝北在儐相陪同下,行親迎之禮。
儐相本想請蕭摩訶,可想到他不善言辭,還是作罷,侯勝北拜托傅縡做了儐相。
親迎是六禮的最后一禮,也最熱鬧的一項。
較秦漢之時設宴慶賀,多了許多儀式花樣,有障車、下婿、卻扇及觀花燭等事,又有卜地安帳,拜堂之禮,上自皇室下至庶民,莫不皆然。
侯勝北騎馬陪同婚車,慢悠悠地行到蕭家。
蕭妙淽已經打扮停當,一身純白婚服,手持團扇遮住面容,意為擋煞辟邪。
佛教中以白色最為高貴,婚服由細紗線織成的百褶絲織物和絲綢織物等多種面料復合而成,顯得清新淡雅、返璞歸真、安定自然。(注2)
婚服并無刺繡和金銀飾品,只在衣領、袍袖、裙邊上加了一些裝飾。其中最為特別的裝飾是纖髾,由絲綢面料制成,形如一個個下尖上寬的三角,與長裙帶結合在一起。
蕭妙淽行走之間,裙帶飄然,靈動自如,如同仙女一般。
侯勝北從未見過她如此裝扮,一時貪看傻了眼。還是傅縡推了他一把,才想起要迎接新婦登車。
蕭妙淽款款走來,如同一朵白云出岫,飄進了車廂。
坐定,即將啟程。
按照障車之禮,侯勝北騎馬繞婚車三匝,謂之御輪。
婚車即將出發,女方家人攔住車,以示不舍之情。
侯勝北掏出事先準備的銀錠錢串,加以收買才得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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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車行到半途,前方鼓樂喧天,一隊盛大儀仗迎面行來,看方向是朝著宮城去。
侯勝北定睛觀看,規格竟然是皇太子娶親的車輿。
不問可知,對面婚車中端坐的,就是沈婺華了。
一個月的黃道吉日就這么幾天,黃昏也就是現在這個時段,撞上也很正常。
道路甚寬,足以兩輛婚車交錯,無需避讓。
沈婺華同樣以扇遮面,露出美好的瓊鼻上端和雙眼。
侯勝北無聲做了幾個口型:”百、年、好、合”
沈婺華當是看懂了,緩緩點頭。
蕭妙淽在身后車中,不知自家夫君和這位姑娘的這番交互,覺得彼此在同一日出嫁,頗為有緣。
兩車錯轂之際,兩位女子彼此輕輕點頭示意。
長街沐浴夕陽余暉,兩輛婚車重合又分開,向著截然相反的方向駛去。
三十五歲的蕭妙淽,十六歲的沈婺華,她們的人生軌跡,應該不會再有交錯了。
……
蕭妙淽到了侯家門口下車,腳不能著地,地面鋪上了幾塊氈席,須腳踏氈席而行。
氈席以錦繡制成,由下人交替而換,引導新娘來到家宅西南的吉地。
此稱為轉席,祝愿新婚夫妻傳宗接代,前程似錦。
侯勝北和蕭妙淽在此間行交拜禮,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對拜。
拜堂之后,新婚夫妻入洞房,并坐床沿,蕭妙淽抓起一把金錢彩果,撒了出去。
侯亶、小長安、蕭世廉等孩子爭相拾取。
洞房之外則大擺宴席,款待前來賀喜的親友。
……
待眾人鬧過洞房散去,房中只余侯勝北、蕭妙淽二人,氣氛一下曖昧起來。
兩人食過共牢肉,飲過合巹酒,意味著榮辱與共、同甘共苦、不分尊卑、相敬如賓。
見蕭妙淽仍然持著團扇,遮住面容不肯放下,侯勝北有些好奇,問道:“妙娘,要怎樣才能讓為夫一睹尊容?”
蕭妙淽輕笑道:“當郎展示才華,妾身才好見人。”
侯勝北早有準備,脫口而出道:“亦有佳麗自如神,宜羞宜笑復宜顰。既是金閨新入寵,復是蘭房得意人。”(注3)
蕭妙淽愕然,放下團扇露出俏顏,輕嘆道:“你這人呀,都把我父皇的詩賦背了個遍吧。”
侯勝北將她攬入懷中,伸手解下蕭妙淽發髻的五彩纓線,纏繞到自己腕上,與紅豆串系在一起:“妙娘,這許婚之纓一系就是十五年,今日終于解開了。”
蕭妙淽一頭黑發散開,如瀑披下,滿足地靠在侯勝北懷中:“此身此心,早已許給當郎,今日不過是圓了妾身少女之時出嫁的夢想。”
侯勝北挑起她下巴,讓蕭妙淽看向自己,四目相對,笑道:“于我而言卻是必不可少,今日起妙娘才不折不扣,成為我侯某的夫人。”
蕭妙淽嘆道:“可惜妾身已人老珠黃,不復青春啦。”
侯勝北湊到她耳旁,輕聲道:“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韓子高雖然可惡,這句話卻是沒有說錯。”
嘴上說著話,手上早已扯開羅裳探入懷中,擁著蕭妙淽就向床榻倒了下去。
……
過得好一陣,就聽侯勝北笑道:“妙娘,為夫的騎術較羯賊如何?”
他們相識十八載,當年恨事早就不放在心上,隨口作為調笑,反增閨房興致。
蕭妙淽本是埋首于枕,任他撻伐。
聞言勉力挺起身子,轉過頭去獻上香吻,輕喘嬌聲,含羞帶嗔答道:“羯賊只知快馬疾鞭,哪如當郎疼愛有加,緩疾有致。”
侯勝北揉著她豐腴之處,戲謔道:“我這人心軟,聽不得妙娘求饒,每次都高高舉起,輕輕放過,此番可不能虛度了這大好春宵。”
蕭妙淽怯怯問道:“方才當郎難道還未盡興?”
“興頭正濃,有勞妙娘權且辛苦忍耐,再陪為夫驅馳一番。”
不等蕭妙淽出言反對,低頭吻住檀口香腮,騰身一躍而上。
胯下名馬,懷中美人,洞房花燭夜真不愧是人生得意好時刻。
……
又過得好一陣,洞房才平靜下來。
“當郎。”
“嗯。”
“但有今日,死而無憾。”
“大喜的日子,說什么呢。”
“妾身好喜歡梅嶺的花,梅嶺的雪。”
“下次我們再一起去看便是。”
“十八年前,就是翻過了那座山,到了你家。”
“不是我家,是我們的家,小嘴該罰,杖責五十。”
“小弟那年才十二歲,誰曾想到今日……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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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勝北緊緊抱著蕭妙淽,兩人相互依偎,靜靜地體會時光流逝。
十八載一晃而過,十八年后,又會有怎樣的未來在等待他呢?
太建三年,侯勝北三十一歲,已從青年邁入壯年。
青年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