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吧。”
當這三個字從杰拉爾的嘴里說出時,整個世界都仿佛停滯了一秒鐘。
那些如蒲公英般飄落著的血肉紛紛落下,化為了一灘又一灘重歸大地的泥水,而永新……準確的說應當是伊安眼中的生機也在迅速消散著。
于是他的臉立刻變得割裂了起來,一半滿是釋然和解脫,而另一半則是恐懼和瘋狂。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啊?!”那一半的瘋狂很快擠占了另一半的釋然,永新再一次占據了上風,他拼了命的朝杰拉爾嘶吼,“你怎么敢的?!你到底是怎么敢的?!你不會以為這樣就贏了吧!我告訴你,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雖然生機仍在不斷逸散著,但永新并沒有放棄,仍舊在拼了命的掙扎,那些化掉的血肉也隱隱有了要重振的樣子。
杰拉爾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他原本以為在那三個字說出來后這一切就會馬上結束的,而后他就聽到白維在他的心里嘆息道:“說錯了啊。”
“什么?”
“你不應該用安息這樣柔和的詞句。”白維說道,“他本質上是被新神污染的,擁有著那位新神的力量,你應該用更為果斷與明確的詞句,比如——‘趕快死’,這樣也就能對應上當初的‘不要死’了。”
聽著那聲“趕快死”,杰拉爾一時間竟然搞不清楚白維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的。
但他仍緊緊的握住了鏈鋸劍的劍柄,死死的看著愈發瘋狂的永新,表情異常難看:“現在沒有辦法了嗎?”
如果是因為這個讓永新活了下來,讓伊安沒法安息,那杰拉爾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那倒也沒有,畢竟‘安息吧’在本質上也是讓人去死嘛,只是慢了一些,但這個過程同樣是不可逆的。”白維的語氣頗為輕松,“而且我也能夠理解,正經父親誰會舍得對那十年沒見的兒子說‘趕快死’呢?你讓他安息吧,至少還能給他一點彌留時間和他說說話。嗯,就讓我來幫幫你好了,放開心神,嗯……我是說,放空大腦。”
杰拉爾微微一愣,再次看向了眼前已經瘋的快要撲上來咬他的,越來越趨于污染物那無序本能的永新,一時間有些猶豫。
在這種級別的污染前放空大腦,無疑是極具風險的。
他并不害怕死亡,但如果讓這種級別的污染留下來,那就……
“他沒有多少時間了。”白維淡淡的說道,“真的沒有話想要和他說嗎?”
聽到白維這樣說,杰拉爾在短暫的沉默后,還是慢慢的閉上了眼睛,低聲道:“麻煩了。”
他放空了大腦的戒備。
而看到這一幕的永新不由得一愣。
他完全沒有想到杰拉爾敢這么做,在自己的面前放空大腦。
這家伙就不怕我的精神侵入嗎?!
雖然敏銳的感覺到杰拉爾這樣的行為有些古怪,但永新已經來不及做過多的思考了,因為他發現了伊安此刻的身體就像是一棟著火的,且沒有出路的房子,無論他怎么掙扎,也避不開被燒死在這里面的命運。
但是現在,房子的門開了,門外是另一棟同樣敞開了門的房子。
那么選擇就只剩一個了。
永新瘋了一般的沖了進去。
不管杰拉爾到底有何打算,但他的身上可是攜帶著新神的權能,還有什么是值得他畏懼的嗎?
于是,永新便沖進了杰拉爾的腦海里。
接著,他就看到了一棵巨大的古樹。
古樹下坐著一個人形的虛影。
他微笑著朝著自己打招呼:“呦,歡迎來到桃源鄉。”
杰拉爾是能感覺到永新進入了自己大腦里的。
那種被入侵的感覺,很清晰。
但,也就只清晰了那么一瞬間。
很快,他就感覺不到永新的任何氣息了,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就和之前讓奧科特的那一次一樣。
……這就是維薩斯嗎?
杰拉爾原本還想仔細檢查一下永新是否真的已經消失了,但他還是強壓下了這個念頭,因為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于是他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果然看到伊安在對他微笑。
“父親。”伊安輕輕的說道,“終于……見到您了。”
這一瞬間,杰拉爾感覺有什么東西直擊在靈魂深處。
“是啊。”他也輕輕的說道,“真是好久了。”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伊安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伊安!”
他想扶住伊安,但手剛碰到伊安的肩膀,就被觸碰的地方就瞬間腐化了。
而伊安在猛烈的咳嗽后吐出的,也不是血,而是破碎的內臟。
“父親……看來我確實沒有多少時間了。”伊安向著杰拉爾艱難的笑道,“沒有意義的話還是不要再說了,還是讓我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您吧。”
杰拉爾緊緊的攥住了拳頭。
但很快又松開了。
“好。”
污染地也在下著雨。
這讓魔鬼部隊的行動更加艱難了。
原本按照規矩,魔鬼部隊不應該在夜間行動,也不應該在雨天行動。
可現在正是晚上,也正下著暴雨,但他們卻在這污染的泥濘中艱難的工作著。
沒辦法,這也是命令。
按照后方的說法,此刻的天琴正處于“極大的危機”中,所以要求魔鬼部隊拿出更高的行動力來。
而對于絕大多數的魔鬼騎士而言,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那危機到底是什么,在性質上有些與世隔絕的他們對天琴城里所發生的一切本就有些遲鈍,就只是隱約的知道是杰拉爾惹出來的問題。
杰拉爾,又是這個名字!
一時間,魔鬼騎士們對杰拉爾的怨念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特別是在白天的時候,有不止一個魔鬼騎士聲稱看到了杰拉爾的虛影還在污染地里游蕩,這當中甚至包括了身為隊長的尤里。
這自然讓魔鬼騎士們更加確信杰拉爾是個被污染過的家伙了,都恨不得立刻折返回天琴城,代替那些沒有用的骸骨騎士,直接將杰拉爾拿下。
而身為隊長的尤里自然也是能夠感受到隊伍里這讓人不安的氛圍。
但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他也感覺到天琴出了問題,因為預兆實在是太多了。
可僅憑他所知道的那些東西,又沒有辦法把真相完整的勾勒出來。
這讓他也有些煩躁。
不,不能煩躁。
越是這種時候,身為隊長的他就越要保持冷靜。
他環顧著四周,看著身旁的部下們。
當年杰拉爾帶著宵星來到了這里,最終全軍覆沒。而尤里一直引以為戒,決心不讓這種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重蹈宵星的覆轍。
“打起精神來!”尤里大聲喊道,“注意身邊的戰友!不要掉隊!”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到有人在耳邊低吟:“放心,不會掉隊的,我們已經幫你們探清路了。”
尤里怔了怔,他下意識的轉過頭,望向了聲音的來源。
而后便看到在一塊巨大的尸體上,站著兩個穿著宵星制服的身影。
他們抬起手,指向了一個方位。
“在那邊。”
尤里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兩個身影所指的方向就有魔鬼騎士的聲音傳來:“找到!隊長,我們找到了!”
“你說其他人還活著?!”
杰拉爾沒有想到伊安所帶來的第一個消息,就能讓他如此驚愕。
“不,不是活著……”伊安搖了搖頭,說道,“他們的肉體已經完全湮滅了,所殘存的只有靈魂而已。在深淵之地,靈魂是不會消融的,這也是永新沒有辦法徹底殺死我,以及您的靈魂能夠在那里保存十年的原因。但失去了身體,靈魂也就沒有了歸宿,便會越來越分裂。”
他頓了頓,而后輕聲道。
“在與永新搏殺的那段時間,我看到了您,也看到了……其他的人。最開始,他們還能和我交談,但慢慢的就不行了,他們變得越來越分裂,要么記不得自己是誰,要么,就只記得自己是誰。”
杰拉爾又回想起了先前那走進了他身體里的虛影,又聯想到了曾經的戰友們還在那永恒的迷霧中徘徊,便忍不住問道:“他們……沒有辦法回來嗎?”
“不行,他們的肉體已經毀滅了。”伊安輕輕的說道,“沒有肉體,僅靠靈魂是無法離開深淵的,永新能夠離開也是因為……我的肉體并沒有被毀滅。”
“……你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永新了嗎?”
“是的。”伊安說道,“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我知道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如果讓他回到天琴,絕對會給天琴……咳咳咳……”
看著伊安痛苦的樣子,杰拉爾下意識的想要去給他拍一下后背,讓他好受一些。
但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
因為他知道,這樣只會加速伊安的死亡。
“不要自責了,伊安。”杰拉爾只能低聲說道,“那不是你的錯。”
“……我現在也沒有自責的時間了。”伊安勉強的擠出了一個笑容,“父親,你知道深淵之地里的到底是什么嗎?我是說,除了維薩斯的舌頭外。”
“除了維薩斯的舌頭……你是想說新神嗎?”
“嗯,您果然已經知道了。”伊安說道,“那是……新神的尸骸。”
杰拉爾的瞳孔微微一凝。
雖然他早就有了這一方面的猜測,畢竟諸多證據都已經指向了這點,但當真的從伊安這里確認的時候,他心中的驚訝卻沒有多少減弱。
而伊安的下一句話,又讓他的驚訝翻倍了。
“準確的說,不是新神,而是一位……舊神。”
“舊神?!”
“是的,是一位舊神的遺骸。”伊安說道,“但那位舊神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因為祂的身體正在腐爛,祂的靈魂正在消融,祂正在死去,或者說已經死了……您有沒有感覺這樣的狀態有些熟悉?”
“……就和那些被污染的人一樣。”杰拉爾明白伊安的意思,他看著伊安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就像是你和永新。”
“是的,神與人,簡直就像是一個大與小的對照體。”伊安輕輕的說道,“人類越接近神,就會變得越像是神。這到底是一種賜福,還是一種詛咒呢?”
伊安的話已經在杰拉爾的心里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
大與小的對照體。
這和白維所說的可以由信徒的狀態來反向推導神明的狀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如果用伊安來舉例子的話……
“新神之于天琴,就如同永新之于你,是這個意思嗎?”杰拉爾問道。
聽到這句話,伊安那滿是疲憊的眼睛里也閃過了一絲驚訝。
“有什么不對嗎?”杰拉爾還以為自己說錯了。
“不,我只是……比較驚訝。”伊安輕輕的說道,“您竟然也會說出這樣的褻瀆之語嗎?”
因為最大的褻瀆就在我的身體里啊。
杰拉爾在心中嘆息著。
“但基本上就是這樣了。”伊安說道,“天琴將舊神的殘骸帶了回來,并且像我一樣受到了影響,新神便在祂的體內復蘇,這才有了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包括那個逐新會在內,這些都是新神誕生所帶來的影響。”
“逐新會不是永新所創辦的嗎?”
“不是。”伊安搖了搖頭,“在永新回來之前,逐新會就已經存在了,那時,受到新神影響的人,就已經有很多了。所以十年前,我們才會被派出去,因為天琴已經沒有辦法對付那位新神了,祂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維薩斯的力量上。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是我想,那位舊神就正是被維薩斯所殺死的,而祂之所以一直都維持著那樣半生半死的狀態,應該也是和維薩斯的舌頭有關。”
天琴想要靠維薩斯的力量來壓制新神,這個也是杰拉爾猜到的了。
“時間要到了,父親。”伊安又突然說道,“不管是我還是天琴,時間都要到了。”
杰拉爾這才注意到,伊安的呼吸已經輕得可怕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徹底消失。
但他還在努力說著。
“就算永新死了,逐新會也不會停止行動的,他們會繼續擁戴新神的降臨,阻止他們的方法,就只剩一個了。”伊安注視著杰拉爾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凈化源晶!”
“凈化源晶?!”
“是的,父親。”伊安說道,“您就沒有想過,為什么在我們那次任務之前,逐新會還不成氣候,影響不了大的決策,但在我們開始那次任務后,他們就能在瞬間做到那么多的事情呢?”
杰拉爾的瞳孔微微一凝:“因為我們帶走了凈化源晶?”
“是的,因為我們帶走了凈化源晶,那是最好的應對污染的手段!”伊安說道,“凈化源晶一丟,他們就可以肆意動手了,您應該不會忘記,當初凈化源晶是被放在什么地方的吧。”
杰拉爾的拳頭一點點的攥緊了。
他當然記得,凈化源晶作為戰略資源,當時一直都被放置在通天塔內讓人維護的。
也就是說,他們將凈化源晶帶走后,通天塔也就失去了最大的防護手段。
“一切都還來得及……父親。”伊安不斷的喘息著,“逐新會的人都是被污染的,只要把凈化源晶找回來,清除他們體內的污染,就還能讓他們回到我們這一邊,那么一切就都還來得及,但他們也肯定會意識到這點,絕對會,絕對會……”
伊安的喉嚨也在此刻破損,沒有辦法再說話了。
“可以了,伊安。”杰拉爾低聲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伊安搖了搖頭,而后伸出手,沾了沾脖子上的血,接著在地上寫了起來。
他寫了一個名字——“奧利弗”。
杰拉爾知道,這是通天塔的主教。
“你是想說,他也被污染了?”杰拉爾問道,“讓我用凈化源晶幫助他嗎?”
伊安艱難的點了點頭,而后又開始寫了起來。
這一幕讓杰拉爾心如刀絞,很想讓伊安不要寫了,這已經夠了。
但他知道,這就是最后的了。
這是伊安最后能對他“說的話”了。
伊安又寫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伊娜。
“還和伊娜有關系?”杰拉爾立刻問道。
伊安搖了搖頭。
“……那你是想說,不要把你的事情告訴伊娜?”杰拉爾猜測。
伊安又搖了搖頭,有些急切的樣子。
那杰拉爾是真的不知道伊安是什么意思了,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白維的聲音:“他想讓你把一切都告訴伊娜,讓她知道真相,不要讓她認為是你害死的他。”
杰拉爾頓時一怔,他立刻將白維的話說了出來,而后看著伊安點了點頭。
他張了張嘴,感覺眼睛已經模糊了。
“我知道了。”他用無比沙啞的聲音說道,“我會全部告訴她的。”
伊安咧嘴笑了笑。
而后肩膀又抽動了一下。
“我想,他是讓你抱一抱他。”白維又說道。
“我知道。”杰拉爾張開了手,將快要徹底消散的伊安擁入了懷里,而后在他耳邊輕輕的說道,“你已經做的夠好了,好好休息吧……兒子。”
同一時間,在齒輪車廂里等待了一個晚上也沒等來目標,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的骸骨騎士們看到遠處的伊娜突然半跪在了地上。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見她的肩膀不斷聳動著。
像是在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