齒輪從厚實的積雪上碾過,在蒼白的大地上留下了兩行淺淺的印子。
拉車的獨角獸發出了嘶鳴,而后停下了腳步,不管駕馭著它的人如何抽動鞭子,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只是在原地打轉。
“它這是餓了。”車廂里傳來了滄桑的聲音,“停下來休息一下吧。”
于是車隊便停了下來。
車廂的門被推開,赫薇妮亞從車上跳了下來,那寬松的法師帽晃動的像是兔子的耳朵。
“別走太遠。”車廂里傳來了萊昂納的聲音,“我們馬上就回去了。”
“知道了,導師。”
赫薇妮亞很是乖巧的躬身,而后便將車門關上,把師兄多斯那想要下來陪她的念頭一同按了下去。
呼嘯的寒風讓她下意識的裹緊了衣領,接著她轉過身,向著遠離車隊的地方走去,那大了兩號的長袍拖在雪地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但她并沒有走太遠,只是走到了一個大家都能看到她,但又看不清她到底在做什么的位置。
在漫天飛雪中,她抬起了頭,長呼了一口氣。
當那呼吸的氣凝成了冰霜時,她不動聲色的將左手的手套給摘了下來,而后凝視著最中間的那根手指。
乍一看,這根手指和其他的手指沒有什么區別,同樣白皙而修長。
但要是仔細看的話,還是能夠看出些許的不同,它的厚度以及骨節的位置,都與另外四根手指有著差異。
就像是……男人的手指。
當然,它也確實是。
在幾天前赫薇妮亞剛剛將它接上的時候,它還是根完完全全的男性手指,以至于赫薇妮亞不得不一直用手套來遮掩。
但是現在,它已經像是赫薇妮亞的原生手指了。
這讓赫薇妮亞感到了慶幸……和深深的忌憚。
“師妹!”身后傳來了聲音,“我們該出發了!”
赫薇妮亞轉過頭,看到多斯正在向她招手。
她便深吸了一口氣,收斂了那些不必要的情緒,對著多斯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來了,師兄。”
而后再次戴上了手套,同時將大衣裹得更緊了些。
必須要再小心一些。
畢竟,這大衣的內口袋里,還裝著另外兩塊和這根手指同級別的東西。
想到這,赫薇妮亞便感覺心情沉重了幾分。
萊茵城。
傳訊水晶被點亮,四位主教的投影落在了相應的位置上。
而西之主教的座位上,仍舊是赫里,不過和兩個月他是以大神官的身份參加的會議不同,這一次他所穿的,是和另外三位相同的主教服了。
如果是以往,這樣的會議主教們肯定會相互寒暄、調侃一下,但因為上一次會議的內容太過于震撼,讓大家都沒有了那個心情,所以在會議開始時直接將目光轉向了主座上的教皇蘭戈。
蘭戈也沒有像上次會議那樣先保持沉默,而是在掃視過四人后,淡淡的開口。
“或許你們中已經有人知道了,在天琴,一位神死亡了。”
短短的一句話,卻如同驚雷般在每一個人的腦子里炸響。
接著,早在一旁候著的神職人員們立刻上前,將攤開的資料展現到了四位主教的面前。
東、南、北三位主教立刻查看了起來,赫里則沒有,因為這些資料基本上都是由他收集和整理的,畢竟他所在的索姆城是全萊茵離天琴最近的城市。
性格最為急躁的東之主教第一個看完了資料,而后立刻抬起頭看向了赫里:“這些情報哪里來的?”
“天琴人親眼看到的。”
“……天琴人?”東之主教有些愕然,“親眼看到?”
“是的。”赫里微微頷首,“在這次事件發生后,天琴城被毀了大半,無數天琴人背井離鄉,有很大一部分都到了我這里。”
聽到這話,北之主教也抬起了頭,而后輕輕的說道:“離鄉的天琴人……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了。”
“連神都已經死了,就別說人了。”南之主教搖了搖頭,“我們一直都知道天琴有問題,但沒有想到問題竟然會這么大,差點就讓新神誕生了,但更讓人在意的還是……”
南之主教并沒有說完,但大家都明白他想說的是什么。
神被殺了。
上一次神明的死亡,應當還要追溯到千年前的神戰。
毫無疑問的,這便是千年一遇的大事件,單單是這個事件就足以讓蘭戈召開這次會議。
但比起那位新神的死亡,更讓主教們在意的還是新神死亡的方式——突然之間的消失。
考慮到這是無數天琴人親眼目睹的,那就基本可以排除消息是假的。
一位神明,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樣的死亡方式,讓他們有種很強烈的既視感,又想到了科里那具怎么都無法復原的身體。
“難道是……烏魯?”南之主教緩緩的開口,但說出的話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凡人殺死了神,哪怕是有維薩斯的尸塊,也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
“只是巧合吧?”北之主教略微遲疑的說道,“而且,根據目前所呈現的資料來看,那位新神只是消失了,還不能完全判斷祂就是死亡了吧?也有可能是天琴之神的手段?畢竟天琴之神還確認存活。”
聽了北之主教的話,剩下三名主教也忍不住的點頭。
確實,比起烏魯殺死了那位新神,他們更愿意相信是天琴之神的后手解決掉了那位新神。
只有神才能殺死神,這是所有人的共識……當然除了維薩斯。
但即便如此,眾主教心中的陰霾卻仍然無法散去,畢竟這個“沒有存在”的表現,確實很像是那時的科里。
只不過那時的科里還留有了一部分身體,讓大家知道他確實是被某種規則殺死了,但這一次的新神卻是完全的消失了,大家都無法確定祂是否真的死去了。
但主教們也知道,他們所做的只是猜測和推斷。
能給其下定義的,就只有蘭戈,所以四位主教很快就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教皇。
蘭戈半瞇著眼睛,像是要睡過去了一樣,但四位主教卻不敢打擾,只是靜靜的等待著。
不多時,蘭戈緩緩的開口:“已經兩個月了,我們還沒有找到那個家伙。”
赫里神情一僵,立刻低下了頭:“抱歉,教皇冕下,這是我的失職,我已經發動了所有……”
蘭戈抬了一下手,打斷了赫里的話。
“他有那只眼睛,我們確實很難找到他,這不是你的問題。”蘭戈淡淡的說道,“問題是他現在在哪里,有件事情你們或許不知道,在一個月前,天琴有一位中層曾派人到索姆城打探科里的死因。”
四名主教的表情都有了些許的變化,但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聽蘭戈繼續說著。
“在那之后,我也派探子進入了天琴,然后得知了……另一個有趣的事情。”
他的手指輕動,先前神官又立刻為主教們遞上了新的資料。
而這份資料更是一眼直白——一個身體被分為了數段的家伙,斷口的部分比刀切得還要整齊。
“和科里相同的死法。”北之主教輕輕的說道。
南之主教問道:“他是誰?”
“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并不重要。”蘭戈說道,“重要的是他的死法,如果說那位新神的死亡或者消失的手段我們還不能確定,那么這一位的死,就能夠確定了……烏魯那家伙,確實到了天琴……并且,肯定是做了什么事情。順便說一句,已經查明天琴那污染地的源頭是維薩斯的舌頭,天琴人曾短暫的得到了它,但隨著新神的消失,那塊舌頭……也確認遺失了。”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因為一個可怕的事實正擺在眾人眼前。
烏魯那個家伙,很有可能已經拿到第三份尸塊了。
上一個同時擁有三份尸塊的人,還是維薩斯他自己。
“三大規則基于一身啊。”南之主教輕輕的說道,“如果這樣的話,那位新神會不會真的有可能是他解決掉的呢?”
“單從《禁忌之書》的記載來看,三份尸塊都沒有能夠殺死神明的能力。”赫里說道,“但就像我們上一次會議所討論的那樣,復數的尸塊相加確實存在著量變引起質變的可能性,要不然烏魯也不可能贏得了科里。”
聽赫里這么說,東之主教忍不住爆了粗口:“他媽的,都是那個廢物獨眼龍的錯!要不是他輸了,怎么會養出個這么麻煩的家伙。那只眼睛在他手里的時候怎么沒感覺出什么特別的,到了別人手里就厲害的不行,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把那只眼睛塞進他的X眼里,至少夠隱蔽!”
“夠了!”北之主教低喝,“你在冕下面前如此放肆?”
東之主教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向蘭戈道歉。
蘭戈并沒有在意,只是淡淡的說道:“懊惱無用,不如多做些正事。不管他到底有沒有得到那塊舌頭,那根手指還有那只眼睛都是確定的,那是我們的東西,我們一定要把它收回來。如果他得到了舌頭,那我們就更要加快動作了,如果讓其他的教會知道有人已經收集到了三份尸塊,那樣我們就很被動了。”
“……如果他的目的是收集尸塊的話,那么我們可以以每份尸塊的位置作為節點,推斷出他的下一個目的地。”北之主教說道,“所以,只要在他必經之路上派出吞噬者,就很有可能以最小的代價把他拿下。”
“派出吞噬者嗎?那確實不是什么問題,但問題是……”東之主教說道,“我們又怎么知道其他的尸塊在哪里呢?”
“有些尸塊的確已經失跡很久了,但有些尸塊其實是擺在明面上的。”
“哦?”東之主教看向了北之主教。
北之主教還沒開口,南之主教就先替他回答了:“就比如科里,他的那只眼睛,只要稍微有點能耐的人都知道,幾乎是擺在明面上的。”
東之主教立刻挑了挑眉毛:“你這么說我就理解了,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像獨眼龍那樣張揚自大的傻逼還不止一個?”
“說實在的,洛奇,你有些過火了。”北之主教平靜的說道,“你現在當然可以馬后炮的說科里張揚且自大,這本身也沒有問題。但他那只眼睛絕對不是好奪走的,要不然密教那幫大肆收集尸塊的家伙會只是看著嗎?這么多年來,連試圖去挑戰他的人都沒有。”
“所以一戰就死了?”
北之主教:“……”
“不要說廢話了。”蘭戈淡淡的說道,“菲格的思路是正確的,那些失跡了多年,我們找不到的尸塊,他沒有道理能找到。所以對那些明面上的尸塊下手,是他最有可能去做的事情。”
話音落下,神官們第三次遞上資料。
這一次是地圖,地圖上標注出了好幾個點,顯然都是北之主教說的“明面上的尸塊”。
東之主教看了一眼后,指著地圖最上方的那抹白色說道:“從地圖上來看,圣音的那份離他最近啊,也就是說他會直接去圣音?”
蘭戈也看了一眼,而后緩緩的搖頭:“不……這個可以劃掉,圣音不可能。”
東之主教不解:“這是為什么?”
“圣音的那份尸塊是即便放在明面中也是最亮眼的,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也是不可能得到的。”北之主教說道,“因為它不是在某一個人的身上,想要拿到它,需要達成一個幾乎不可能達成的前置條件,那就是……”
“奏響七音神曲。”蘭戈淡淡的說道,“可即便是為此耕作多年的圣音,也已經千年未曾奏響了。”
說著,蘭戈抬起了手指,指尖魔力涌動。
那地圖上位于圣音的標注,便迅速的消散在了那象征著風雪的純白之中。
車隊在被白雪覆蓋的古建筑前停下。
“老師,那我就先走了。”
“嗯,早點休息吧。”
赫薇妮亞下了車,剛走沒多遠,就聽到多斯在她身后嚷嚷著:“啊,終于回來了,學院還是冷啊。師妹,要不然去喝一些暖身體的東西?”
赫薇妮亞還沒來得及回應,便看到學院里便跑出了兩個手持法杖的校工。
他們法杖頂端那躍動的光芒,表明著他們剛才還在使用著法術。
“多斯,赫薇妮亞,你們回來了啊。”
校工親切的打著招呼,顯然對兩人很是熟絡。
但多斯能夠明顯的感覺到,兩人對赫薇妮亞要比對他更為親切,這讓他微微有些不爽,但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聳了聳肩:“是啊,這一路上可累死了,我正想著邀請師妹去喝一杯呢,你們要不要一起?”
“哎,算了吧,師兄。”赫薇妮亞苦著臉,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在車里坐了那么長的時間,我的屁股都快沒有知覺了,還是讓我回去躺一躺吧。”
為了表明自己說的是真的,赫薇妮亞還輕輕的晃了下身體。
這讓在場的三個男人都忍不住將目光往下瞥了一些,但又迅速的收了回來。
“那就沒辦法了。”多斯攤了攤手,“我總不能和師妹的屁股過不去吧,哈哈。”
兩位校工可不敢像多斯這樣開玩笑,只是笑著對赫薇妮亞說道:“早點回去休息也好,以免發生意外。”
“意外?”
“是啊。”校工晃了晃手里的法杖,“不然你以為我們在做什么?有個叫佩拉的女生不見了。”
多斯有些驚訝:“不見了?”
“佩拉?”赫薇妮亞則是歪了歪頭,做回憶狀,“是那個銀階三音的學姐嗎?”
“是的,但是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校工聳了聳肩,“十有八九是在哪個雪坑里摔暈過去了,這種事情每年都在發生,特別是那些從種子區里出來的,你懂的,多斯,那幫家伙對學院里的一切都手足無措,連雪都沒怎么見過,時不時就要出點意外,要么就是迷路,要么就是在哪里摔暈,然后讓我們滿學院的找他們。”
“確實。”一聽是從種子區里出來的,多斯立刻沒了什么興趣,“也真是麻煩你們找了。”
“是啊。”校工看了看那逐漸黯淡的天色,嘆了口氣,“希望能早點找到吧,要是在外面凍一個晚上可就麻煩了。”
又閑聊了幾句后,眾人這才分開。
赫薇妮亞拿著行李,回到了女生宿舍。
即便已經快要入夜了,但一樓的大堂里還有著不少人,她們三三兩兩的坐著,有的在討論著什么,有的在看書,有的在用法杖輕戳著自己的喉嚨,那脖頸間或銀或銅的音符微微閃爍著。
大堂里回蕩著被壓低的旋律。
而她們在看到赫薇妮亞的時候,都會停下手里的動作,要么直接打招呼,要么點點頭。
如果是往常,赫薇妮亞會一一的回應她們,但是現在卻沒有那個心情,始終保持著回應了大部分人的微笑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身為金階的她擁有的是單人房。
房間里的窗戶還是開著的,所以整個房間都還充斥著涼意。
但當赫薇妮亞用法杖點了下房間中央的壁爐,火焰竄起后,一切就不一樣了,連屋外灌進來的風都由徹骨的涼意轉為了令人舒適發困的暖意。
赫薇妮亞將那大了一號的法師帽和衣服脫了下來,這讓她那原本看著有些嬌憨可愛的姿態突然變得成熟了不少。
她將身上的衣物脫得只剩一件單衣,而后坐在了窗子旁的梳妝臺前,直勾勾的看著鏡中的自己。
那份疲憊的面容下是隱藏極深的攻擊性。
她緩緩的開口:“你……已經醒來了吧?”
沒有人回應。
那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覺。
左手的中指,也已經看不出任何的異樣,甚至比其余四根手指更加纖細美麗。
沒有得到回應,也就是說還在沉睡嗎?
赫薇妮亞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松口氣,這段時間她的神經一直緊繃著,生怕被同一車廂的導師看出問題。
而現在,她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于是她解開了最后一件單衣的扣子。
等到將單衣退到一半的時候,她的腦海中響起了悠悠的男聲:“果然。”
她的身體一僵。
從窗外灌進來的風在此刻加大,將她的衣服整個吹落。
于是她的后背整個的展露了出來。
在火光下,那金色的第七音符栩栩如生,仿佛正在躍動的精靈。
但它卻無法躍動,因為有五根同為金色的細線將它牢牢綁住。
又像是蛛網,
又像是……
“你不是音符,而是線譜。”白維輕笑著說道,“千年未曾出現過的金譜。”
赫薇妮亞低下了頭,看著左手的中指立得筆直,而食指和無名指也極為不正常的彎曲了下來。
這讓他看著像是個抱著雙手,優哉游哉的人。
又像是讓信徒俯首的神。
“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