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商館。
李吾唯正在接待現如今徽商中如日中天的巨賈,鄭氏商號的家主,時年不過才三十歲的鄭有銘。
而在鄭有銘身后,跟著鄭家到京的一些代表,除了鄭有銘的親弟弟鄭有方外,都是管事、賬房一類的存在。
“秦家的生意,以后李東主便不要再做了。”
鄭有銘這次是特意跑來威脅李吾唯,讓其切斷跟秦家的生意往來。
自從徹底打垮田家后,鄭有銘就把下一個征服的目標放到了秦家身上,因為現在的秦家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女人當家,在這個把“吃絕戶”視為尋常事的年代,這幾乎是赤果果地向外界宣布,快來拿我開刀吧!
如果不是秦家在朝中編織了一張龐大的關系網,在都察院、六科和地方上都有強力人物撐腰,估計秦昭這會兒已經出事了。
這也是秦昭果斷出手幫田家的原因。
唇亡齒寒,一旦鄭氏徹底把田家吞并,成長為一個巨無霸,后面再要對付其他徽商家族就容易多了,到時候秦家的生存空間會一步步受到擠壓,等到人脈消耗殆盡,恐就要步田家后轍了。
李吾唯一臉認同地道:“斷了斷了,以后咱跟秦家的生意再難進行下去了。哼,人家現在有了新靠山,瞧不起我等下九流之人。”
“什么靠山?”
鄭有銘聞言有些詫異,想了想還是問道。
這京中權貴世家關系盤根錯節,大佬眾多,鄭有銘也擔心自己招惹到實權人物,給自己家族帶來大麻煩。
李吾唯支支吾吾,似不想說。
鄭有銘怒道:“今年官鹽生意,你不想做了?你先前從大運河調運北上的那批茶,好像還沒到京城吧?”
李吾唯這才期期艾艾地道:“乃是……太子妃的娘家人,未來的國丈之家張家。”
“哦?”
鄭有銘皺眉不已,腦子里過了一遍沒有頭緒,這才問道,“什么國丈?如今朝堂上有這號人物么?怎從未聽說過?”
旁邊鄭有方道:“我倒是知道一些情況……據說是監生出身,如今乃寄祿的鴻臚寺卿,其跟腳乃前遼東巡撫張岐……那是他從兄,張家在河間府官員中倒是有幾分名望。”
鄭有銘聞言放下心來,不屑地道:“張岐不是死了十多年了嗎?就算有些人脈,估計早就用光了……區區落魄寒門,即便攀上了太子的高枝,幾十年內也未必有成就。現在秦家就眼巴巴跑去攀附,打著結識于微末的主意,也未免太早了吧。”
很顯然,大明這些商賈根本就意識不到今年年內就要發生大變局,即成化死、弘治立,大明江山會換一個新主人。
在他們看來,一個尚未起勢的太子的姻親,再牛逼能牛逼到哪兒去?
哪怕是未來成了真正的國丈,也未必有大能耐,誰讓成化朝的皇后一家已經給天下人打了個樣兒?
就在鄭有銘想繼續向李吾唯施壓時,但見外面有鄭家人匆忙跑進來,近前后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
鄭有銘聽清楚內容,起立暴喝:“乃何人?順天府的人?”
來人搖搖頭。
“那是兵馬司的?”
鄭有銘再問。
來人繼續否定:“也不是。”
李吾唯看了有些發怵,怯弱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李東主,有事咱回頭細說,我這邊有點緊急狀況需要處置……走了……”
說完,鄭有銘帶著一大群人出了門,又讓仆從將他的馬車趕了過來,一行十多輛輛馬車浩浩蕩蕩往城外行去。
“東家,來的既不是順天府也不是兵馬司的人……先前還懷疑過是錦衣衛,但仔細辨認后好像也不是。說不清到底是哪兒來的,總歸是一群官兵把咱的倉場全都給封了,連剛拿回來的胰子工坊也給占了,對方似有備而來。”
手下一臉驚恐,顯然被嚇得不輕。
營商者最怕就是跟官府扯上關系。
鄭有銘疑惑地道:“莫不是被姓田的擺了一道?對方設計了個陷阱,等著我往里邊鉆?胰子和琉璃工坊來路不明?”
大明也有清潔用品,俗稱“胰子”,或者“澡豆”,就是用豬胰臟等物配合豆粉、香料,再加上草木灰等原料制造出來的,去污能力相當不錯,但奈何成本高加上本身帶著一股子油腥味,再就是制造工藝落后,保存能力差,容易腐敗變質等……
一切因素導致這樁生意專供給部分人使用,真正的貴族未必喜歡。
當鄭家毫無顧忌地占下香皂作坊時,沒人告訴鄭有銘這里生產的是如今已被列為貢品的香皂,只當是田家改進了胰子制造工藝后的產物,正準備借機發一筆小財。
至于燒制琉璃的工坊,京畿之地多如牛毛,他根本就不會跟梁芳向徽州商賈索取望遠鏡一事聯系到一起。
當然時間一長,或許就會被他發現端倪,甚至察覺這是個陰謀,所以只能趁鄭氏巧取豪奪志得意滿時把消息外泄,這才能讓其吃一個啞巴虧。
“東家,現在尚不知是怎么回事。”
“沒跟他們說,南京守備錢公公,是咱的靠山?他會出面替咱擺平事情?”
“說了,沒用!人家還威脅,說不認識什么錢公公……咱要不要多帶點銀子過去打點?還有,對方來勢洶洶且不知跟腳,東家您不如避避?”
鄭有銘怒道:“生意都快弄沒了,避個屁啊!田家小娘皮還沒抓回來,現在又惹出事端!這京師做官的一點兒覺悟都沒有嗎?錢公公背后可是有陛下跟前的大紅人梁芳和韋興兩位公公撐腰,他們也敢不放在眼里?
“去了地方,我倒要好好質問一下,他們是想銀子不要命了嗎?”
手下有些驚訝。
咱這位家主,現在已膨脹到這個地步了嗎?
雖說年紀輕輕就繼承了家業,也算打理得不錯,近些年來在徽州商賈中幾乎是一枝獨秀,但問題是你又不是官,現在連當官的都不怕了?
還是說仗著有錢能撐腰,已無所顧忌?
城外香皂倉場,距離琉璃場也就一街之隔。
梁芳從馬上跳下來,手里拎著馬鞭,手腕一顫一顫地,讓周圍的人看了一陣心驚肉跳,因為誰都知道他有個習慣,那就是生氣了就喜歡用手上的東西打人,最狠的莫過于用馬鞭使勁抽,若是發起狠來,或能把人給活活抽死。
因為梁芳作為御馬監太監,又兼著提督京營太監的差事,所以這次他調用的并不是順天府、兵馬司的人,而是直接派出京營人馬把倉場給查封了。
當然這么做并不合規矩,但對梁芳這樣有權有勢且之前深得圣寵的太監來說,只要沒公然帶兵到皇宮門口,任何問題都不叫事,京營士兵他幾乎可以隨意調遣。
“梁公,您看,這就是香皂。”韋興好不容易立下功勞,這次他終于“會辦事”且辦成了,自然沖鋒陷陣在前。
還沒等士兵把東西拿過來,他就親自把香皂捧到了梁芳面前。
梁芳一手拿著香皂,一手捏著馬鞭,臉上怒氣滿盈。
恰在此時,不識趣的鄭家管事被人押解過來,嘴上大聲嚷嚷:“我東家與南京守備錢公公為世交,爾等豈敢無禮?”
“啪!”
梁芳揮起馬鞭,當頭抽在那人腦門兒上。
“啊……”
這種朝面門上直接揮鞭的手段,莫說那管事沒見過,連周圍的將士也很少見。
隨即慘叫聲傳來,這一鞭子下去,那管事鼻子上立即綻開一道巨大的血槽,連身前的衣服都被撕裂開,立即捂著臉在地上痛苦哀嚎。
“暗中算計咱家的,通通該死!”
梁芳咬著牙,僅僅這一鞭似乎還不解恨。
但他也沒有繼續抽打那管事,或是他也知道,這人不過就是個聽命辦事的奴才,遠沒到該死的地步。
若是直接把人打死了,他也不太好收場,畢竟現在萬貴妃已死,皇帝對他未必會像以前那么偏聽偏信。
“琉璃呢?”
梁芳老臉漆黑,繼續喝問。
韋興看得有些心驚,卻還是趕緊把一個琉璃罐子拿了過來,道:“公公您且看,這東西,跟李大人拿過來的望遠鏡上的鏡片……是否……很像呢?”
梁芳將琉璃罐子接過,放在手上仔細端詳了一下,隨即從懷里摸出一枚鏡片。
正是從李孜省送給他的望遠鏡上卸下來的。
他本打算將琉璃鏡片給鄧常恩,讓其幫忙研究一下,能否仿造出來……可當他看到眼前的琉璃罐子,發現琉璃純凈度極高,跟鏡片大致相仿時,心頭的火氣又蹭蹭地往頭頂上冒。
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人呢?還沒抓回來嗎?”
梁芳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如果此時坑他的人站在面前,他一準兒要將對方給生吞活剝了。
韋興道:“已經派人進城去了……鄭家在京所有公開的貨棧和邸店,陸續都將查封,他們名下的產業一個都不會漏掉。人很快就能抓回來。”
梁芳怒不可遏,目露兇光:“咱家千算萬算,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是錢能那廝在背后坑人?他是故意想讓我失寵,將我取而代之嗎?”
此時的梁芳咬牙切齒,恨聲道,“難怪這次的事情,會跟貢品案一起爆發,也只有他對此事知根知底,要動手腳再方便不過……咱家可忍不了這種被人背刺的滋味,絕對饒不了他!”
韋興急忙勸解:“會不會……有所誤會?”
在韋興看來,錢能在南京,完全是靠您的威風才能橫行無忌,他坑你有什么好處?
“不是他還有誰?世上能找到望遠鏡和香皂這等奇物,除了他誰有此能耐?黃山云母……我信他個鬼!”
說著,梁芳直接把手上的琉璃罐子丟在地上,瞬間摔得粉碎。
韋興俯身去撿,卻一個不小心被玻璃片扎傷了手指,頓時鮮血淋漓。
梁芳見狀,從地上撿起來一塊琉璃碎片,來到還在地上打滾哀嚎的鄭氏商號管事面前,蹲下后用玻璃片抵著其喉嚨道:“說,你們東家在哪兒?不說的話,咱家當場抹了你脖子!”
“不知道……已經派人去找了……饒命啊……”
那管事眼睛里滿是驚恐,苦苦哀求。
就在梁芳一怒之下準備來個血濺五步時,就聽到門口一名披甲的校尉前來傳話:“公公,鄭氏商號的主人已經到了,多輛馬車一字行來,排場還不小。”
等校尉看清楚眼前血腥的情況,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再說下去。
“哼哼,還敢來?”
梁芳面目猙獰,嘿嘿一笑,直起身來,喝道,“去,有一個算一個,咱家要讓他們知道算計咱家的下場!”
鄭有銘等人風風火火出城,找到倉場,卻還沒等他們下馬車,對面就有官兵將他們給團團圍住。
“吾乃南京守備錢公公義子……”
鄭有銘跳下馬車,趕緊拿出錢能交給他的信物,當場展示給在場眾人看。
梁芳怒氣沖沖殺奔出來,恰好聽到鄭有銘的話,冷笑不已:“姓錢的的確喜歡收義子,不過他那人喜歡走后門,與其說是義子,還不如說收了一群姘頭!一準兒是他坑我,錯不了!”
“啊?”
韋興聽了大感詫異,旋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朝中最了解錢能的人,大概就是錢能的直屬上司,也就是梁芳了。
鄭有銘和他的手下,基本沒怎么反抗就被官兵給拿下了。
為首的鄭有銘正被人五花大綁,仍舊不死心,高聲發出威脅:“吾乃錢公公義子……爾等無禮,錢公公自會為我做主……”
韋興聽了不由搖頭嘆息,走過去狠狠拉了把繩子,似乎是怕其掙脫后對梁芳不利,又叫人加了一道繩子。
韋興立在鄭有銘身后,規勸道:“既然你是錢能的義子,咱家也算是你的叔叔輩,叫你一聲孩子也不算過分。
“少說兩句吧,留著力氣多熬幾天,孩子,你眼前這位,正是提拔錢能的恩人,御馬監掌印梁公公是也。”
“啊?”
鄭有銘聽到韋興的話,一身傲骨瞬間被打散,人都快站不穩了。
“拉著……”
韋興沖著鄭有銘身后說了一聲,隨即兩個京營士兵反擰著鄭有銘,將他押解到了梁芳面前,再狠狠將他按倒在地上。
“小人有眼無珠,未能及時認出梁公公,請恕罪!”鄭有銘想磕頭,但身體被綁得跟麻花兒一樣,能扭動的空間極為有限,根本跪不下去。
梁芳冷笑不已,問道:“是錢能讓你干的?”
鄭有銘哭喪著臉道:“小人不知公公之意……小人來到京師后,一直都小心謹慎……小人自知有罪,未登門孝敬過您老人家,還請您大人有大量,繞過小的,回去后定會補上一份厚禮。”
“砰!”
韋興看似和善,卻直接在他背后踹了一腳。
鄭有銘吃痛,也不敢出聲,只能咬牙堅持。
韋興道:“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鄭有銘一臉憋屈,心想,那你們到底要問我什么啊?
錢能讓我干的?
干什么了?
難道我搶的田家,有梁芳的背景?
這位梁公公現在是替田家抱不平來了?
梁芳冷笑不已,喝問:“先前咱家派人去到徽州商館,讓你們交出香皂和望遠鏡,你為何不吱聲?竟敢將東西直接交給太子?誰給你的狗膽?”
“啊!?沒有的事。”
鄭有銘大呼冤枉,“公公,請您明鑒,小的不知這工坊生產的是什么香皂,只知這是胰子生意,還有望遠鏡更是聞所未聞。”
韋興面皮抽了抽,冷冷一笑:“嘿,刀架在脖子上,還在抵賴,看來不多熬幾天都不行了……孩子,你身子壯實嗎?既然那么喜歡給人當義子,不知道給你多加幾個義父,你受得了不?”
“小的……小的真的不知……”
鄭有銘此時已經意識到自田氏手里搶下來的生意可能存在大問題,只是他之前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沒仔細去想罷了。
現在驟然明白過來,若生意真關系到望遠鏡和香皂,豈能是已落魄式微的田家所能擁有?
怕不是誰給設了個局,就等自己往里面鉆呢。
梁芳氣得又掏出那塊碎玻璃碴子,差點兒想上前去把鄭有銘抹脖子。
好在韋興在旁,連忙勸說:“梁公公,您莫要生氣,這孩子嘴里沒半句實話,是該好好教訓一下。但無論怎么說,既是錢能的子侄,就算是咱自己的后輩,還是要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梁芳怒視韋興,好似在說,你先前一直都查不出端倪,不會是早就跟錢能串通好了,合起伙來坑我吧?
韋興走過去,在梁芳耳邊低語道:“表現和善一點,讓其覺得有機會歸順,或能盡早撬開他的嘴。如今香皂和望遠鏡的渠道都已找到,最怕的就是他死不開口,讓人始終理不清頭緒。”
梁芳一想頗有道理。
殺了鄭有銘豈不是便宜他了?
經過苦苦找尋后,現在終于找到制作望遠鏡和香皂的法門,接下來就是讓他們把東西造出來就行,這樣自己就能向皇帝交差了。
至于喊打喊殺的……
最多就是嚇唬嚇唬鄭有銘,就算要嚴懲對方,甚至將其除掉,那也要等他把技術和成品交出來后才行。
“咱家把事交給你……這次應該不會再出岔子了吧?”
梁芳冷冷打量韋興。
韋興無奈道:“您的事不也是咱的事嗎?您防著太子,咱也防著啊,咱倆同在一條船上,這么見外干嘛?”
“嗯。”
梁芳頷首道,“你好歹還懂得審時度勢,那咱家就把人交給你,嚴加審問,務必在這兩天內,把一切事情厘清,還要把望遠鏡和香皂……不對,是一定要把望遠鏡給造出來,至于香皂嘛……不是重點。”
韋興道:“明白,陛下要的望遠鏡關乎軍國大事,您等于是向陛下立了軍令狀,必須得按期完成。至于香皂嘛,錦上添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