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病的位置,從乾清宮內改到了乾清宮外。
張巒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他也不知該如何應付眼前這個想一出是一出的皇帝,想問問李孜省的意見,這會兒又張不開嘴。
等出了殿門。
韋泰已親自給張巒搬了一把椅子過來。
朱見深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曬著太陽,靠著椅背,愜意地閉上眼:“不知怎的,居然有些晃眼。朕這次……真的覺得恍如隔世啊。”
李孜省寬慰道:“陛下龍體會好起來的。”
朱見深點了點頭,道:“先前太子也這么說,朕本來還想考校一下他的課業,但實在是沒精神。
“張卿家,最近幾天,你有去給太子上過課嗎?他課業進度如何了?”
張巒正悶頭在那兒叩脈,聞言抬起頭來,一臉傻愣愣的神色:“臣最近沒去過文華殿。”
李孜省笑道:“陛下,張太常這幾天都在忙活配藥之事,哪里有閑工夫做其他事?”
“太子最近似乎也不安心只修習一般的課業。”
朱見深有些擔心地道,“但他畢竟沒有處置朝事的經驗,朕要直接把朝務交給他的話,還是有些不放心。”
這下李孜省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因為連他自己也聽不出來,皇帝說這話究竟是在試探在場人等的反應,還是說真的這么想。
“張卿家,你眼中的太子,是個怎樣的孩子?”
朱見深道,“你無須見外,畢竟你是太子的岳父,按照道理來說,算是他的長輩兼先生,說說無妨。”
張巒道:“回陛下,以臣所見,太子……中規中矩吧。”
這下把周圍的人給驚著了。
你張巒好大的膽子,敢這么評價太子?
中規中矩?
這種評價詞你是怎么敢說出口的?
哪怕你猜到皇帝可能不太喜歡你為太子說好話,但你就這么去評價大明的儲君,難道不知道什么叫客氣嗎?
“哦?怎么個中規中矩法?”
朱見深好奇地問道。
張巒把手收回去,似乎要認真回答皇帝提出的問題。
朱見深示意道:“你先診脈,不礙事的,要是你覺得容易分神的話,一會兒再說也可。”
張巒重新把手指搭回去,沉聲道:“因為臣幾乎就沒見太子做過什么事,所以也不知道太子是否真的具備治事能力,旁的情況也基本都是道聽途說,據說太子很孝順,剩下的……就是課業進展跟同齡人差不多,如此一來……臣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來形容,所以只能說中規中矩。”
“嗯。”
朱見深釋然點頭,“有道理。可能是朕給太子表現的機會太少了,所以無論他是否真的有能力,在朕眼中,他都是個不成器的孩子。張卿家,你有兒子嗎?”
“有的,兩個兒子。”
張巒回答。
朱見深問道:“那你眼中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呢?”
張巒一愣。
我兒子?
那倆小子可是兩個極端,你想問我哪個孩子?
因為其中一個,莫說是我兒子,我給他當兒子可能都不配呢。
“回陛下,臣有二子,其中一子魯莽不成器,平時不專心課業,早早就不再進修,以后也不打算讓他考科舉。”
張巒無奈道。
“呵呵,你的孩子考什么科舉?”
朱見深聽了,似乎覺得很有趣。
李孜省在旁笑著回應:“是啊,怎么說貴公子以后都有機會靠蔭蔽入朝,走科舉之途的話未免太難了。”
朱見深微微頷首,再道:“張卿家,你的孩子全都不成器嗎?還是說,只在你眼中他們沒什么本事,實際上,不過是心有偏見罷了?”
“不不不。”
張巒連忙道,“臣還有個兒子,聰慧異常,且很多事他都能幫到臣,甚至可以說是家里的頂梁柱。”
“啊?是嗎?可是朕聽說,太子妃是你長女,家中行一。怎么,你還有個與她年歲相仿的兒子?”
朱見深也很好奇,聽張巒的口氣,似乎另一個兒子很了不起。
張巒解釋道:“那個能干的兒子,年歲尚小,不過十歲冒頭而已。”
“哦?”
朱見深聽到這里,不由微微皺眉。
張巒不知道皇帝為什么突然對這件事頗有感觸,他不由琢磨,我應該沒說錯什么吧?
李孜省卻慧眼如炬。
以他對皇帝性格的了解,顯然意識到,皇帝這會兒想的是做父親的都會不自覺寵愛小兒子這件事……
尤其張延齡還是張巒的次子,而朱祐杬也是皇帝的次子。
李孜省心說,陛下不會是覺得,來瞻他是故意這么說,以此來行勸諫之事吧?
“陛下,臣見過張太常那個小兒子,的確聰慧異常。”李孜省只好幫腔道,“人稱小諸葛,人前很有見地,屢出奇言,多有驚世駭俗之舉。”
“呵呵,是嗎?”
朱見深笑了笑。
有了李孜省這番話打底,他忽然意識到,張巒應該真有個小兒子,且這個小兒子很有本事。
如此一來,那他這個當皇帝的跟張巒的家庭情況就有些像了。
都是大兒子不得寵,二兒子是父親眼中的香餑餑。
朱見深問道:“那你還有旁的孩子嗎?”
“家里尚有一女。”
張巒道,“不過如今年歲尚小,也就八九歲而已。”
“嗯。”
朱見深點點頭道,“那朕比你好,孩子多一些。”
說到這里,他這個當皇帝的顯得非常自豪。
畢竟換作十幾年前,子嗣問題還一直是他的心病,而現在提到孩子的時候,他卻倍兒有面子,畢竟眼下他已有十子四女,膝下人丁興旺,再不復無顏見列祖列宗的糾結心態。
“臣自然無法跟陛下相比。”
張巒趕忙自謙地說了一句。
朱見深笑道:“哈哈,是因為你家中沒那么多妻妾吧?”
張巒一怔。
顯然一時間無法適應皇帝這種說話方式。
以前他對皇帝的印象,那絕對是高高在上,不容臣下有任何褻瀆。
誰曾想,跟皇帝接觸后,他才發現這個皇帝其實蠻好說話的,沒有想象中的刻薄,還顯得平易近人。
“那張卿家,你的長子,在你眼中也是中規中矩嗎?”朱見深問道。
張巒搖頭道:“不行,在臣眼中,他非常頑劣,一點兒都不成器,因為總在外面胡鬧,且喜歡與人毆斗,性子粗野,壓根兒就不是個……唉,請恕臣失言了。”
“沒事,你直說就好。”朱見深道,“朕還以為,你身為監生,應該能把自己的長子教導得不錯。”
“臣沒那能耐。”
張巒無奈道,“之前幾年臣一直忙于科舉,未曾悉心教導孩子,也是這兩年,臣偶然發現,小兒子的天分很高,才有意培養。可惜長子已經長定型,再難以改變了。”
“定型了就難以改變……”
朱見深聽到這兒,似乎深有感觸。
李孜省不由瞪了張巒一眼。
好似在質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你就不能說,其實你長子還不錯?這樣讓皇帝產生聯想,其實他長子也還不錯,然后就把皇位傳給長子了?
你現在是在給太子挖坑,知道不?
“那張卿家,你跟太子共事過,你覺得,朕多給太子創造一些機會,太子能得到歷練甚至是進步嗎?”
朱見深追問。
張巒搖頭道:“臣不知。”
這個回答,別說李孜省不理解,連旁邊的韋泰都覺得,張巒今天回話也太過謹慎了。
明明可以幫太子說話,張巒為人卻好像太過實在了,愣是不往太子那邊傾斜。
難道這老小子怕被皇帝猜忌,故意表現得如此大公無私?
“不過朕的確沒好好教導那孩子,更沒有觀察他的脾性!”
朱見深沉吟了一下,道,“既如此,那朕就給他個表現的機會,通州倉之事,下面有上奏,朕一直擱置,沒有及時進行處置……一切都交給太子查辦如何?”
此話一出,李孜省湊過去道:“陛下,此事關系重大,牽扯到朝中太多人和事。只怕……”
朱見深道:“正因為牽扯太多,連朕都不知道該如何著手解決,若是太子能把關系給厘清,甚至把事給辦好,那朕還有什么可擔心的?但這件事,朝中人不得出手相助,讓他自己去處置吧。”
“是。”
李孜省應下后,又征詢皇帝的意見,“那是否應該知會朝中各衙門,方便太子行事?”
朱見深點頭道:“韋泰,你去傳達朕的旨意,讓戶部尚書李敏配合太子做事,未來這段時間,太子可以自由出入皇宮,課業上……讓他暫時先放放,畢竟圣賢文章什么時候都可以做。”
“是。”
韋泰立即領命。
隨即韋泰和李孜省,都有意往張巒身上看。
好似在說,這么安排,那眼前的張太常是否也該參與到其中?
朱見深道:“朕允許太子從東宮講官中,挑選兩人配合他行事。但張卿家你就不必摻和了,畢竟……你還要顧念朕的身體,但要是他求教你,你指點一二也不是不可。”
“是。”
張巒點頭道,“臣也的確很難幫到太子,畢竟臣在朝中不認識什么人,還是做好自己擅長的事情。”
說到這兒,張巒還有些心虛。
自己擅長什么?
好像除了臉皮厚點兒,做事的時候膽大妄為,甚至敢在皇帝面前濫竽充數……除此之外,就沒別的特長了。
突然又想到,自己運氣一向不錯,這大概也是自己的優勢。
“張卿家,你看朕現在身體如何了?病情可有好轉啊?”朱見深問道。
張巒笑道:“陛下,這件事就要問您自己了。”
朱見深皺眉,詫異地問道:“問朕?朕是病患,你要問朕嗎?”
張巒道:“肝病不同于其他病癥,所呈現出來的不過是身上的黃染征兆,但除非完全退黃,否則短期內判斷不出好壞。
“但在好轉過程中,也會有很多表現,比如體現在胃口,以及體力恢復等方面,這些都要陛下自己去用心體會,臣光是叩脈是判斷不出來的。”
“呵呵。”
朱見深笑道,“張卿家,你與他人還真不一樣。太醫院的人總在朕面前裝得一本正經的樣子,好像他們可以把朕的身體情況完全摸透,但實際上朕的病情卻一天比一天惡化。到了你這里,既能為朕治病,還不裝腔作勢,實在難得。”
李孜省道:“陛下,臣從認識張太常開始,就發現他這個人特實在,有啥說啥,不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
朱見深點頭道:“朝中基本都是進士出身的官員,有時候行事未免太過迂腐,喜歡把場面活做足,為人還不夠坦誠。張卿家,你這樣就很好,一定要保持住赤子之心,不能善變啊。”
“是。”
張巒趕緊答應。
“朕今天的確感覺到,身體恢復了很多。自病發以來,朕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惡疾有痊愈的可能……一切都多虧張卿家你了。”朱見深道,“你實話告訴朕,朕痊愈的機會大嗎?”
“這……”
張巒一時語塞。
皇帝剛說他為人坦誠,轉眼就問出這么敏感的問題,我該怎么回答你呢?
李孜省催促道:“來瞻,你照實說啊。”
張巒道:“臣不敢妄言,其實肝病反復無常,自古以來得此病者很多,有的好轉了就是真的好轉了,甚至終身不再得。可有的突然惡化,甚至……病入膏肓者也不知凡幾,臣目前從陛下的體征中看不出是否能痊愈,亦或是惡化……所以……臣無法作答。”
“你這人……”
李孜省很著急。
說兩句好聽的,哄哄皇帝,你連這都不會嗎?
朱見深卻很滿意這個答案,笑道:“李卿,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大夫最重要的就是對病患坦誠以待,他說得沒錯啊,現在朕的身體剛有起色,就想痊愈,實在是操之過急了。
“就好像萬侍……朕也沒想到,她當時……說沒就沒了,要是能早些知曉張卿家你這么能干,讓你入宮給她診病,或許能挽回她一條命……”
說到這兒,朱見深突然就神容哀傷。
這下連張巒都知道,皇帝這是觸及傷心過往了。
張巒連忙勸慰:“陛下,最近一定要保持心情愉悅,要是覺得煩悶,可以看看話本,或是聽聽小曲兒,要多與身邊人談心……就好像今日陽光明媚,出來曬曬太陽,與人閑話家常,對于緩解病癥很有好處。”
“嗯。”
朱見深點頭道,“你說話很實在,難得,難得。來人啊,把朕先前吩咐的東西整理好,送到張卿家府上。哦對了,張愛卿,你還在替朕變賣貢品,是嗎?”
張巒趕緊道:“臣無能,很多……都無法出手。”
“行,全都賞賜給你了。”
朱見深笑道,“你為朕診病,朕沒什么東西送你。如今邊患不斷,朝廷也在過緊日子,朕不能賞賜你太多,就拿那些貢品充數……希望你再接再厲,也替朕多提點太子……朕就了無牽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