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果然在家里待足了兩個時辰。
最后還是羅祥在外面一通叩門催促后,張巒才灰溜溜出來,在前院看到了立在那兒的張延齡,當即好奇地問道:“你不是走了嗎?”
“這個時候,我能去哪兒?”
張延齡反問道,“宮里隨時都可能有大事發生,我不該找個你能方便聯絡的地方,隨時好支應你嗎?”
“吾兒,是為父……太過淺薄了,等這次的事結束,為父一定好好犒勞你。”張巒也學會給兒子畫大餅了。
張延齡笑著問道:“父親能犒勞我什么?給我幾兩銀子花花?還是說讓我繼承你這個金屋藏嬌的宅子?”
張巒面色羞慚:“為父一心為大明社稷,為我張氏一族,從無私心。你小子就盡情拿為父消遣吧,只要是為大明、為咱們家好,你心里覺得痛快,怎么都行。”
張延齡點頭嘉許:“嗯,這種心態很不錯,繼續保持。希望接下來遇大事時,你能撐起場面就行。”
張巒回宮時夜已經深了。
走的并不是皇宮正門,也沒有走左右順門,而是原路返回,乘坐馬車到東安門后,改換馬匹入宮。
因為有御馬監太監親自護送,張巒所得到的待遇那自然是與眾不同。
不過在東華門前,張巒卻被人給攔了下來,并不是宮里人不讓他進,而是內閣次輔劉吉不知從哪兒得知張巒將于此時并由此門入宮,特地來候著,在看到其到來后,主動上前攔阻。
“劉閣老?”
張巒見到劉吉后非常意外。
他畢竟已經跟萬安暫時達成攻守同盟,且兒子也已表明,可以先把劉吉給干下去,再加上之前他的醫術被懷疑,萬安也推在劉吉身上,說全都是劉吉搞的鬼。
現在張巒的潛意識里,劉吉乃政敵無疑。
見張巒翻身下馬,劉吉急忙上前,恭敬行禮:“張學士,您來了可太好了,咱借一步說話……耽擱不了多少時間,還望您能賞臉。”
“什么?”
張巒側頭看向之前一直在催促他的羅祥。
但現在羅祥卻明顯沒往前湊,墜在后邊沒有動彈,這下張巒再愚鈍也看出來了,劉吉之所以準確找到這兒來,肯定是有人通風報信甚至指點迷津,而這個人就算不是羅祥,但至少也是個知情者。
劉吉湊到張巒跟前,點頭哈腰道:“張學士,宮里……將會有大事發生,是吧?”
張巒道:“劉閣老,你該明白規矩……有關宮里的事,絕對不能隨便外泄,這關乎到大明皇室的體統,也關乎到朝堂的安定。”
劉吉聽了,心里只覺得一陣別扭。
好家伙,整來整去,現在輪到一個剛入朝不過半年多時間的外戚,跟我打官腔了?
不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劉吉點頭道:“在下明白,這不是……在下有……些許難事,需要靠您……來指點一下?”
劉吉是什么人?
他是一個長期尸位素餐,在名利場上做到欺上瞞下臉皮厚度無敵的奸臣。
以前面對萬安,絕對能把膝蓋彎下去,如今對張巒卑躬屈膝,那還不就是一個轉彎的事情么?腦子稍微動一動,或許就能換來未來十幾年的榮華富貴,何必那么執著呢?
張巒道:“劉閣老,若是你要讓我指點你的,乃有關宮里的秘密,那我只能說,你找錯人了。其實有些事,你尋羅公公問也是一樣的。”
張巒心想,皇帝病情咋樣,真的需要我這個皇帝的主治醫師來解答?
很多時候,那些旁觀的人看得也很清楚,現在是個人都知道皇帝已經病入膏肓,只是在皇帝面前乃至公開場合,大家都不肯承認罷了。
恐怕就連皇帝自己都沒覺得自己還有很久的壽命。
劉吉笑道:“有些事,非得您來提點不可。”
“我!?”
張巒指著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道,“劉閣老,你是在與我言笑嗎?我現在,充其量只是個大夫,為陛下診病而已。要是你覺得我有能耐成就大事,那我可得找人去把事捅出來,看看這背后是否蘊藏著什么陰謀。”
找皇帝的主治醫師商議大事,怕不是你活擰了。
這事讓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你劉吉是想謀朝篡位行那弒君之舉。
劉吉被張巒整得很是無語,不過他聽出來了,張巒對自己那叫一個戒心十足。
劉吉無奈道:“張學士,這么說吧,我知道萬閣老之前曾找過您,跟您許諾過一些事,讓您覺得,有些事依靠于他,是可以成事的……我說的沒錯吧?”
“什么?”
張巒只能先裝糊涂。
“是這樣。”
劉吉道,“朝堂上下,誰不知道萬安是個什么貨色?朝中大事小情他從來不過問,能推諉的全都推諉,但在玩弄人心的事情上,他卻是一馬當先,從不遑多讓,有很多人……栽在他手上,到死都沒明白是被他所害。”
張巒問道:“你是說,萬閣老打算害我?”
劉吉一攤手道:“您看,您都知道。”
張巒心想,我知道什么了?
“張學士,萬安此人,不值得信任,曾經被他所坑害的人不計其數。”劉吉道,“要是您不信的話,大可去問問,是個人都知道他有多奸猾狡詐。”
張巒道:“劉閣老,說這些……不太好吧?”
說是不太好,但實際就是在說,你跟我說這個有啥意義?
想投誠歸附,跟我建立合作關系,首先得看看你給我什么好處,光來攻擊你的政敵,就想上船,以為船票是這么容易買的?
劉吉道:“在下這里,有一份官員名單,請張學士一覽。”
“什么?”
張巒不由皺眉。
“這些人,都可以為新皇所用。”
劉吉情急之下,已經直接把太子當成新皇了。
如此激進的言辭,把張巒給嚇了一大跳,趕緊道:“劉閣老,你這是在玩火自焚。”
劉吉爭辯道:“在下絕無對陛下大不敬之意,但人都會走這一步,早晚而已。您先看看這些人,是否用得上。只要您有需求,只管吩咐過來見您……羅公公那邊能幫忙通傳。
“您想啊,那萬安有何本事?他不過就是一個人在那兒自說自話罷了,他能得到別人的支持嗎?”
張巒心中暗自吃驚。
心里在想。
這話倒說得沒啥毛病。
我跟萬安合作,萬安最多只是提供個閣老的名頭,在朝中幫忙給運作一下,但有他沒他,真有那么大區別嗎?
但這邊劉吉不簡單啊,上來就有個御馬監太監跟他站在一道,甚至朝中還有不少官員跟他站在一起,那萬安……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有關太子查案,涉及到吏治清明的部分,只要您一句話,在下一定能將所有情況查得清清楚楚。”
劉吉道,“實不相瞞,通州倉案,在下的確牽涉其中,但是……所涉及的部分并不多,其實主要牽連都在萬安黨羽身上。就連孫仁之死,都是萬安讓我去做的……他讓我親自登門去見孫仁,逼他自我了斷。”
“啊?”
張巒心想,你還真是敢作敢當,什么話都敢往外禿嚕。
連殺人滅口的事情,都直接告訴我了?
難道你是在威脅我,要是我不聽你的,也會步孫仁的后塵?
劉吉道:“萬安這廝做事,從不講規矩。就好像先前,我一心幫他謀劃,結果他說甩手就甩手……
“張學士,您可一定要考慮清楚。這種人你一旦跟他相處久了,就知道他根本不講道義。反倒是咱以后……可以輔弼新君,能讓朝中恢復到吏治清明的狀態。
“這成化朝的弊政,必定要由您親手來掃除。”
張巒跟劉吉作別,繼續騎馬入宮。
到了乾清宮后。
才被告知,皇帝病情并無任何變化,甚至中途都沒醒來。
張巒進去查看一圈出來,根本沒發現皇帝體征有什么改變,就算睡覺的姿勢都沒換過,就好像這兩個多時辰從來就不存在一般,他忽然覺得,別人對自己的重視,或者說皇帝對自己的重視,顯得很虛無,實際上宮里有他沒他一個樣。
“張先生。”
陳貴走了過來,笑盈盈望向張巒。
張巒心理有些發虛,問道:“有事嗎?”
“太后娘娘有請。”陳貴道。
張巒臉色顯得很回避:“這夜已經很深了,我去清寧宮,怕是不太妥當吧?”
陳貴好奇道:“太后娘娘身體不適,您親自去給她老人家看看,有何不妥?再則說了,清寧宮距離此處也不遠,要是有什么事,去傳您也很方便。”
“嗯。”
張巒這才隨陳貴往清寧宮走。
到了半途,張巒拿出之前劉吉所給名單,遞給陳貴。
陳貴問道:“這是……?”
張巒道:“我想把這份東西,交給吾兒,他在宮外,不知可否……”
“您這可就……為難人了。”陳貴道,“您剛入宮,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東西?您先前出宮,就不能親自交給他嗎?”
“有些不方便。”張巒道。
陳貴想了想,點頭道:“不知咱家可否看看里面是什么?”
“乃一些人的名字。”
張巒道,“盡皆朝中大臣。”
陳貴一聽,趕緊把東西塞回去,連連擺手:“這玩意兒咱家可不能隨便替您轉交。張先生,您該知曉,您現在已然是眾矢之的,陛下也沒說就糊涂到什么都不管不問的程度,要是有人去告狀,說您跟這些人勾連……雖然沒什么人相信,但您真就不怕被人查嗎?”
張巒先是悚然一驚,隨即就意識到,這名單其實是個大雷。
他甚至想就地把名單給毀了。
陳貴建議道:“您先去見太后老祖宗,她老人家足智多謀,或能給你出一些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