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朱祐樘正在給老父親守靈,似乎在他眼中,此時已無其它事可做,只想對父親盡完最后的孝道。
周太后得知孫子一天都沒吃飯,顯得很關心,趕緊讓人把朱祐樘愛吃的飯菜放在食盒中,親自提著給孫子送到朱見深停靈的奉先殿。
“孫兒,你這是作何?”
周太后彎腰把孫子扶起來,一臉關切之色,“若是你父皇知道你現在這樣,在天上能安心嗎?大明江山社稷得靠你來支撐,展現孝心的方法,絕對不是在這里死守一途……你可明白?”
作為宮里多年的老炮,現在需要教導一下孫子。
以前是教兒子,可惜朱見深登基那會兒錢太后還活著,周太后在皇宮里嘚瑟不起來,還得夾著尾巴過日子。
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雖然我只是太皇太后,并非是皇太后,但教訓起孫子來,那是真的訓孫子,誰敢不聽我的話?
朱祐樘一邊流淚,一邊搖頭道:“皇祖母,孫兒心中難受……吃不下任何東西。”
“你看你。”
周太后責備道,“你父皇對你也算不錯,你是該好好回報他,但卻不是現在這般自虐。這樣吧,聽哀家的,先把膳用了,今晚回去好生歇息。”
“啊不……孫兒哪兒都不去,就守在這里。”朱祐樘堅持道。
“那飯總得吃吧?”
周太后這是先立一個更難的目標,知道朱祐樘今晚無論如何都不肯走,所以自己這邊先退一步,體現出身為長輩的容讓,“你先用飯,等吃完后,哀家還有點兒事與你商議,這關乎到大明朝堂的安穩。
“你要明白,這可是……哀家能為你做的唯一一點事了,等大喪過去,一切都得你自己來處置,哀家不可能再過問朝事……所以,你得聽好咯。”
因為朱祐樘年歲已大,無論是太后,還是太皇太后,都沒資格垂簾聽政。
周太后也明白這一點,如果自己說要跟著新皇上朝過問政事,那群大臣無論是忠還是奸,都會跟她過不去。
再加上她平時修佛,也懶得去爭。
雖然周太后也知道,這孫子看起來年長,甚至都已成家了,但在做事上或還不如他弟弟朱祐杬成熟老練,也難怪兒子時常有換太子的想法,但最終還是因各種原因未能成行。
朱祐樘在周太后勸說下,總算是吃上了晚飯。
吃得并不多,扒拉了幾筷子就坐在那兒垂淚,那悲傷的小模樣讓周太后看著直覺得可憐。
“這孩子……”
周太后自己心里也在琢磨,兒子對孫子這么好嗎?
居然能讓孫子感念成這樣?
這小子難道不知道他父親有多狠心?要不是你岳父竭盡全力幫你,怕你現在連太子之位都保不住了。
“太子。”
周太后坐在飯桌對面,柔聲道,“再過幾天,你就是皇帝了,得收收這多愁善感的少年習性,讓人看到你的成熟,這樣你才能打理好國事,這是你父皇最希望看到的一幕。”
這關口,說什么都得展現出此舉才是真正的盡孝。
周太后心想,跟這孩子說話可真累。
朱祐樘點頭道:“孫兒明白了。”
“明白就好。”
周太后微微頷首,接著道,“你有空暇,就跟你岳父見見,他今天都沒回宮來,來瞻這人……哦,就是你岳父,不太喜歡與人爭,看他那樣子,慵懶無比,就是個酸腐的老書生,但智謀卻遠在一般人之上,且朝中還真沒幾個是他的對手。”
朱祐樘點頭:“孫兒知道了。”
周太后蹙眉:“你知道什么?哦也對,你跟他接觸不少,理應知曉他的一些過往。那你準備怎么用他?”
“孫兒不知。”
朱祐樘先搖頭,繼而拱手,“請皇祖母賜教。”
“我賜能教你什么?你想怎么用人,隨著自個兒心意就行。”
周太后道,“但你要重用外戚,終歸還是會被朝臣詬病,但誰讓你父皇提早給你鋪好路了呢?你想啊,如今張來瞻已經是禮部右侍郎,雖然只是掛職,但你要給他安排個實缺,也不是不可。”
朱祐樘好奇地問道:“可孫兒明明記得,禮部右侍郎如今乃倪岳,他也是東宮講官,這也能隨便更替嗎?”
“倪岳,先前幫你獲得文華殿聽事資格的人就是他吧?”周太后問道。
“是的。”
朱祐樘點頭。
以朱祐樘的意思,既然倪岳對我施加過援手,我現在怎么說也得給他升官,這才展現出報恩的姿態。
你怎能讓我將他給撤了,給張來瞻來填坑呢?
周太后道:“那倪岳,究竟是以什么目的幫你的,我從未派人去調查過,不知內情……但他未必就是真心實意,其中或有蹊蹺。”
朱祐樘又是一臉疑惑,心說,人家在我困難的時候幫我,你居然還懷疑人家別有用心?
“要是讓張來瞻直接入閣,更是會被人詬病,其實最好的……就是先讓他執掌翰林院。”周太后分析一番后得出結論,隨即又道,“如今你這個東宮太子已快要做皇帝,詹事府詹事的位子,誰來當都一樣,可誰來執掌翰林院,那差別還是很大的。”
朱祐樘道:“孫兒怕岳父他,能力和資歷都有所不及。”
“哼!”
周太后道,“你說他資歷不及,哀家倒也相信,但說他能力不行嘛……還有誰比他更行的?孩子啊,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之所以能上位,乃靠誰的提攜嗎?”
朱祐樘一臉認真地說道:“乃父皇的提攜,還有翰林院諸位先生的教導,以及……”
“行了行了。”
周太后強行打斷孫兒的話道,“別說的那么復雜,哀家就問你,是誰幫你把易儲風波給平息的?”
“什么?”
朱祐樘顯得很不理解。
周太后道:“你父皇堅持要易儲,年前兩次地動,乃李孜省跟你父皇提,說是易儲會遭來天譴,這事你還記得吧?”
“孫兒……記得。”
朱祐樘不明白周太后為什么提這個。
“李孜省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跟你岳父有了往來……你不要以為你岳父是歸附李孜省,跟他成了同黨,以哀家所知,你岳父自打跟李孜省有了交往后,雙方關系一直都是互相牽制和利用。”
周太后自然要為自己大侄子說話。
被人覺得,我那大侄子投奔了李孜省,乃李黨重要成員,我還怎么靠我大侄子幫我在朝中爭取發言權呢?
朱祐樘道:“皇祖母,你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了?”
“有什么不能說的嗎?”
周太后道,“李孜省并不一定好用,但你岳父,你得用好。再則說了,你平常不是很喜歡太子妃嗎?她就沒給你提供意見?”
朱祐樘搖頭道:“玗兒她幾乎從來不過問我的事,偶爾提點幾句,也從未說過讓我提拔岳父。”
“嘿,你這孩子……那你知道斗權臣梁芳是誰做的嗎?”
周太后道,“梁芳和韋興那幫人,在朝中呼風喚雨,只手遮天,差點兒把你那些東宮的先生都給禍害了,是誰力挽狂瀾?
“哀家在重修萬和寺之事上,也層幫過你們……當時……其實哀家就是被來瞻給利用了,后來才知道內情。”
“啊?”
朱祐樘很驚訝。
心想,皇祖母你這么坦誠嗎?
當時被張來瞻給利用,你現在還替他說好話?
周太后道:“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再說這次你父皇生病,是誰一直不離不棄在你父皇身邊照顧?且在關鍵時候,幾次幫你擋住那些宵小,有的人還想趁著你父皇故去,離世前來個偷梁換柱,生生變出一道遺詔來把你的儲君之位給下了。”
“這……”
朱祐樘心說,你說這話有證據嗎?
但周太后的為人就是,我在宮里說話是算數的,連你父皇我都治得住,還在乎你這小家雀?
我說出的話就是證據,不用再找人證物證。
周太后嘆道:“你且說,你岳父,你用不用吧。不用就算了,打發他到五軍都督府去,無非是做個閑差,以后用得上的時候,再調他回來。不過就怕你后悔。”
朱祐樘心想,皇祖母,你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能不答應用他嗎?
再說了,我本來也沒說不用啊。
“這樣……讓他……升翰林學士,執掌翰林院,是這意思吧?”朱祐樘問道。
“嗯。”
周太后道,“你再有什么敕令要下,就讓他幫你起草,為你好生參詳。還有,你要防備萬安和劉吉,這二人可說是非常狡猾,很可能會暗中給你使絆子。”
“他們……”
朱祐樘很想問,他們有您說的那么壞嗎?
周太后感慨道:“萬安和劉吉,你必須要留一人,去一人。萬安是條老狐貍,把持朝政已有十年,你父皇在時他幾乎從不做事,在朝野名聲很壞。你可知曉去年時,各地有什么奏疏上來,或是各衙門有事要處置,都出自誰的意見?”
朱祐樘道:“孫兒好像聽說過,乃是懷大伴。”
“就是懷恩。”
周太后道,“這老東西平時做事太過死板,但說話辦事還是很有一套的,就是以前不怎么給哀家面子。不過哀家不會跟他置氣,當初他屢屢進言阻擋你父皇易儲,終被你父皇遷怒,發配他出京去了。”
“那……能把懷大伴給召回來嗎?”
朱祐樘顯得很關切。
周太后微笑道:“等你想起來,什么都遲了……早前兩天,哀家在你岳父建議下,已讓人去把他給找回來。你身邊是該有個能人幫你。
“懷恩可是個厲害角色,他回來,執掌司禮監……再有你岳父幫你處理朝政,這二人通力合作,宵小絕對不敢生事。”
朱祐樘點頭道:“那孫兒就放心了。”
“你別放心啊。”
周太后教訓道,“你只顧著在這里守靈,就沒想過,朝事最終還得你來決策?這樣吧,你盡可能多上朝,聽取那些大臣的意見……一定要把你岳父推到朝堂上去……”
“我知道,知道了。”
朱祐樘心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許多事我自己處置不了,但有岳父在,我就啥都不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