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張巒與李孜省二人一起入宮,到乾清宮外等候入見。
卻半晌都沒得皇帝傳召。
張巒探頭往殿內看了一下,問道:“是有什么事耽擱了嗎?”
李孜省瞪了他一眼,好似在喝止,不該說的話別說,你真把這里當市井街路,想說啥就說啥?
又等了良久,韋泰才從殿里面出來,小聲道:“兩位,陛下龍體不適,就不傳見二位了。”
“什么!?”
張巒很好奇。
我他娘就是來給皇帝問診看病的,他身體不適就不見我們?這是對我的治病能力,又產生懷疑了嗎?
李孜省顯然不甘心就這么離開,問道:“韋公公,究竟是怎么回事?聽說先前檢測,以種藥之法防治痘瘡,已經出結果了……跟此事有關嗎?”
韋泰道:“兩位,結果確實已出……事實上,跟痘瘡病患接觸的幾人中,種藥的一點兒事都沒有,沒種過藥的全都得病了。這事……反正就別提了。”
“那……”
李孜省皺眉。
心說你這是有病嗎?
之前懷疑來瞻本事不行,覺得他防治痘瘡是在糊弄人,現在都證明他的方法行之有效,咋還將我們拒之門外?
“有些事,不好解釋,兩位請回吧。”
韋泰態度變得堅決起來。
李孜省無奈,只能拽了張巒一把,二人一起往出宮的方向走。
“來瞻,你說我把汪機帶到京師,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孜省突然開始檢討自己的作為,悻悻地問道。
張巒奇怪地看了李孜省一眼,然后點頭道:“自然是好事啊。”
“我先前也這么覺得。”
李孜省道,“是你說的,有些事無可挽回,最好的結果就是讓別人來承擔責任。我也知道當世醫術,怕是沒人比你高,就連堪輿玄空之術,那也是你獨占鰲頭,可我為何今天就有些后悔呢?”
張巒笑了笑,問道:“陛下今天是在傳見汪機嗎?”
李孜省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感覺自從汪機到京城后,陛下對你有些冷落了,你不覺得嗎?”
張巒道:“李尚書,我也實話實說吧,要論醫術的全面性,我不如汪機。他在治病救人方面,乃幾代家傳,且這個人非常耿直,說話從不會拐彎抹角……或許正因為如此,陛下才欣賞他吧。”
“哦?你竟然還覺得……他挺好?”
李孜省也很驚訝。
以前他沒覺得,張巒竟如此豁達,被人搶走了皇帝的寵幸,卻能做到這般榮辱不驚?
李孜省心說,我就沒他這豁達的胸懷,看來我要跟他好好學學啊。
李孜省道:“來瞻,那你說,以后打算作甚?安心當太常寺卿,還是到都督府履職?再或是于翰林院中謀求更大的發展?”
張巒詫異地道:“李尚書,你怎這么問?”
“就是好奇嘛。”
李孜省笑道,“很多事,到現在,也該籌劃一下了。”
張巒搖搖頭道:“我就想過幾天安穩日子……話說有權有勢,好是好,但問題是太累了,我現在反倒覺得身邊有幾個紅顏知己圍繞,每日好酒好菜,再多三五知心好友一起談天說地,才真是快意人生。”
“哈哈。”
李孜省笑道,“你這要求看起來不難,但要建立在你能保證自身權勢能長久上……一旦失去上位者的身份,你想要保住安逸也就不可能了。”
張巒想了想問道:“是這樣嗎?”
李孜省道:“你是不知道,我以前也有這種避世的想法,修道之人閑散慣了,總會對做事充滿懈怠……可一旦失勢,別人就不再把你當回事,你說的所有話都沒人理會,別人甚至會覬覦你所擁有的一切……很快你就會變得焦躁不安,哪怕美食美酒美色當面,你也提不起絲毫興趣。”
張巒點點頭道:“李尚書你執念還是太多了,像我,就不會那樣!”
“哈哈,來瞻啊,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等你真正大權獨攬的時候,你就知道權勢是多么美妙的東西。”
李孜省一臉激動地道,“那可比什么美食美酒美色好多了!話說,美食美酒美色雖好,也只是權勢的調劑,屬于伴生物,要是你無權無勢,做什么都會沒滋味。”
張巒感慨道:“可能是我從不曾擁有過,所以并不覺得失去會怎樣……想來李尚書你長居高位,感觸就比較深。”
李孜省點頭:“是啊,在朝中經歷過多番浮沉,該見識的也都見識過了,曾幾起幾落,到頭來卻發現,最讓內心向往,讓人為之激動不已的事情,不是身邊多少美女,也不是有多少金銀珠寶,更不是別人的一句句恭維話,其實是你大權獨攬時,能決定他人的喜怒哀樂,可以主宰一切……那種感覺真的……讓人回味無窮!”
說到這里,李孜省腳下的步子不自覺放緩,整個人好像陷入到某種迷醉狀態。
張巒看到這一幕,心里在想。
權力真的讓人這么沉迷嗎?
可為啥我當了太常寺卿,現在又掛二品都督府頭銜,還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就沒感受到你所說的一切呢?
看來,我所擁有的權力并不是真正的絕對權力,只有你登頂過的人,才清楚地知道什么叫位極人臣。
但問題是就算是當皇帝,就比如說我那女婿,也沒像你說的這樣,對權力這么沉溺啊。
“來瞻,你知道我以后想作甚嗎?”
李孜省突然問道。
張巒搖搖頭道:“不知,還請不吝賜教。”
李孜省笑道:“我想到某座名山上建一座道觀,安心求道,以期未來某一日,羽化登仙。”
張巒聽完后非常無語。
心說剛才是誰跟我描述權勢是多美好的東西?
為何現在你說的卻好像突然變了個人?
說出去的話,就這么咽回去了?
李孜省笑道:“你一定以為,我是攥著權力不肯放的人,是吧?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未來會怎樣,你說太子……呵呵,你知道的,將來我怎么可能還會像今天這樣把持權柄,在朝中一直長盛不衰呢?”
張巒驚訝地問道:“李尚書甘心嗎?”
“不甘心又如何?”
李孜省臉色稍微有些失落,道,“有些事,是該提前有個心理準備,你就差把那最可怕的讖言告訴我了……其實我心里有數,咱到要退的時候,絕對不會戀戀不舍,否則怕是這條老命都保不住。”
張巒苦笑了一下,他也不知該如何去評價李孜省。
因為從任何人的角度來說,李孜省都是理所當然的權臣,甚至是奸臣、佞臣,朝政為其把持,尤其是朝中官員的任免被其控制,不給銀子就不辦事,且剛愎自用,打壓異己……
可對他張巒來說,這位可真是個老好人,對自己幫助很大,還彼此稱兄道弟。
送給自己那么多好東西,就連現在家中住的房子都是李孜省送的,還有就是以前從未享受過的優渥待遇,基本上也都是從李孜省這里得到,并從李孜省身上學了不少朝中為人處世的經驗。
李孜省道:“來瞻,我覺得你以后有機會位極人臣,一定不要輕言放手。”
“什么!?”
張巒道,“李尚書,你千萬別這么說。你幫我,也幫了太子,為的不就是將來能維持現狀嗎?就算別人不幫你,我也會力挺你。太子是個記恩情的好孩子,知道投桃報李……”
李孜省笑道:“是啊,你可以把太子當孩子,因為他的確是你的晚輩,連太后都把你當侄兒,未來太子妃也能幫到你。可我呢?除了你之外,誰會幫我?”
張巒一時沉默下來。
李孜省道:“就算太子將來想器重我,以當下東宮講官為代表的正統文官也不會同意的,就連你……你覺得那群人能容得下你么?
“你想位極人臣,別人只覺得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從而加以反對。因為你連進士都不是,你現在所得到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當今陛下繞過內閣和六部賜給你的,你覺得將來能維持下去嗎?”
“我……”
張巒一時間有些迷惑。
半晌后他問道:“那我追求對了,還是錯了?”
李孜省道:“人都有上進心,能爭,為何不爭?來瞻,別人爭不爭我不管,但你一定要爭,因為只有你的權勢上去了,才能保住我。”
“我保你?不行不行,我沒那本事。”
張巒趕緊唱衰自己。
李孜省笑道:“你可別妄自菲薄,現在太子對你非常倚重,在梁芳易儲這件事上,你是大功臣,太子跟太子妃更是相敬如賓,我聽說,太子對太子妃,那可真是情深意重,二人伉儷情深……”
“是嗎?”
張巒并不覺得,自己的女兒,一個小女人,能把未來皇帝攥得有多緊。
就算是萬貴妃,已算是后妃中的牛逼人物了,但也不是什么事都由萬貴妃做主吧?
萬家人,最多就是富貴了些,在朝中也沒啥大的影響力啊。
李孜省道:“來瞻,我不求別的,至少別讓我一上來就退,我想繼續留在通政使司……要是你見到太子,可以跟他說……我還是能辦事、會辦事的,只要太子愿意,我可以把我手里的一切人脈和資源,都通通交出去。”
“李尚書,您怎突然說這些?”
張巒有些迷惑。
“來瞻,我這是跟你推心置腹,你可一定要記在心里。”
李孜省有點兒想要交代后事的意思,好像他已預料到某些事馬上就要到來,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落寞與蕭瑟。
“我就是一介道士,曾坐擁滔天的權勢,明明我可以幫邵妃母子,卻沒這么做,就因為我知道什么是人間正道,更因為我信任你,知道你一定不會站錯位置,要是我站錯了,怕是尸骨無尋。”李孜省道。
張巒張大嘴,好似在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你站在我這邊,我只是站在我兒子那邊。
三下五除二,變相是說,咱倆都站在我兒子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