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岳被下詔獄了。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前腳剛回到家,后腳錦衣衛的人就上門來,把他給拎走了。
反倒是欽天監監正李華暫時沒事。
也主要是這次倪岳被下獄的原因并不是皇陵選址有誤,而是先前與梁芳等人勾連,謀害太子,且貪贓枉法收受賄賂。
第二天就是新皇登基典禮。
顯然倪岳是趕不上了。
而倪岳進詔獄后,覃昌在懷恩的“指點”下,對倪岳進行一番審問,采用的方法也很簡單粗暴,就是拉倪岳去跟鄧常恩對質,有什么事當面說清楚。
無論雙方現場對罵有多痛快,但在這么面對面質問下,還是牽扯出了很多受賄的細節,就連送禮的相關人員名字都暴露無遺,屆時只需要把這些人拉回來審問一番,那事情基本上就水落石出。
第二天的登基大典一切從簡。
畢竟還在朱見深的喪期,朱祐樘一身喪服,選擇登基的地點并不在乾清宮或是奉天殿,依然是在文華殿。
也是因為朱祐樘比較社恐,社恐的人害怕去陌生場所,而文華殿這里他相對比較熟悉,也放得開些,所以便選擇在文華殿內完成登基典禮……到場的大臣不少,在京正五品以上官員基本上都出席了。
在京武勛列席的也不少,但為了防止少帝登基出現什么意外,很多職司在身的武勛需要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因為只是走個形勢,這會兒列席的武臣數量并不多。
武勛中為首的是英國公張懋和保國公朱永,文臣則以內閣大學士萬安和劉吉為首,吏部尚書李裕的存在感不高,因為朝中目前對他的攻訐非常多。
朝中那句著名諺語“八百憲臺升李裕,三千館閣薦彭華”開始廣為流傳。
以前李裕是吏部尚書,沒人敢公然議論,但現在新皇登基,朝堂到了重新洗牌的時候,李裕已成為眾矢之的,仿佛朝中大臣都知道,想讓朝廷恢復清明,必須要把李孜省一黨給徹底鏟除。
而李孜省一黨中最牛逼的存在就要數吏部尚書李裕,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拿李裕開刀。
其實李裕雖是李孜省推薦上位,但其執掌吏部后跟李孜省走得并沒有多近,這也算是一種黨同伐異。
李裕自己很憋屈,我一沒給李孜省送禮,二沒跟鄧常恩等人勾連,更沒有因為大肆收受賄賂而貿然晉升他人官職……雖然吏部烏煙瘴氣,但那是因為先帝要靠李孜省斂財所導致,跟我有什么關系?
登基大典有條不紊進行。
等群臣三呼萬歲并跪拜行禮后,朱佑樘正式成為了大明第九任皇帝。
由于還是先帝喪期,今天并沒有廷議安排,不過李裕還是主動上呈了請辭奏疏,在場那么多官員,也就他離開朝堂的心最為迫切。
隨著典禮結束,朱祐樘需要回奉天殿守孝,眾大臣也得回衙各司其職。
李孜省與張巒一起往宮外走,半道上李孜省側過頭問道:“今日這光景,你看出有何異常之處?”
張巒想了想,回道:“倪岳沒來。”
“他被下詔獄了。”
李孜省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搖頭道,“他自己身上不干凈,還想逞能,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聽說昨日陛下召見他和李華,好一番質問,結果剛出宮門不久,就被錦衣衛拿下送入詔獄。到現在都沒出來。”
張巒驚訝地問道:“這么快嗎?”
李孜省道:“來瞻,不是我說你,你得安排一些眼線了……照理說你在宮里也認識不少人,甚至連陳貴陳公公對你都很敬重,你怎么都得跟他們建立起一些聯系才好,這樣朝廷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們就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還樣不好吧?”
張巒有些疑惑,皺眉問道,“不是說,外臣不能隨便與中官接觸嗎?”
李孜省撇撇嘴道:“其實就是個攻訐的借口罷了……等你落難下臺的時候,不管你有沒有結交中官,都會加上這么一條罪狀……總之,只要你倒霉了,什么屎盆子都能往你身上扣,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但是……只要你一直在朝中身居高位,掌握他人命運,就沒人會計較這些……平日只需做事低調點就行。”
張巒苦笑了一下。
他心想,我現在跟你走得近,別人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樣,我要是再跟宮里的太監密切往來,那估計以后我都不用在朝中混了……光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李孜省道:“你看今天,誰最迫切想要請辭還鄉?”
“李尚書嗎?”
張巒說完,隨即加了注解繼續問道,“你是說吏部那位李尚書?”
“就是他,他現在遭受的非議可不小……自打鄧常恩下獄后,牽連出不少人……好在自去年以來我聽你的話,沒跟鄧常恩往來,才避免遭到牽連,可有些人就沒那么容易脫身了。”李孜省扼腕嘆息。
張巒皺眉:“你是說,李裕是被鄧常恩連累了?”
李孜省一臉費解,好似在問,你不會又在我面前裝糊涂吧?
“來瞻,難道你不知道,其實李裕跟鄧常恩并沒什么關系,他之所以口碑不好,一是跟萬安有些交情,二就是與我走得近嗎?你要說他受誰牽連……應該是我吧。”
李孜省在張巒面前,一直都很坦誠。
張巒苦笑道:“怎么會這樣?”
“你可別不信。”
李孜省一臉認真地道,“現在對我的參劾雖多,但還沒到最厲害的時候……在輿論最終大規模爆發前,他們首要的目標便是剪除他們認為的我在朝中的羽翼,而李裕正是被集火的第一個。”
“啊!?”
張巒繼續一臉震驚的表情。
李孜省白了他一眼,有些無語地道:“這些朝中糾葛,你不會真的一無所知吧?都不知該說你什么好……哦對了,你今天有安排嗎?”
“沒有……難道你這邊有什么說法?”
張巒不解地問道。
李孜省想笑,但又發現這是在宮里,眾大臣乃穿著喪服來參加皇帝登基典禮,這種莊嚴肅穆的時候可不能在臉上呈現笑容。
看了看左右,李孜省才湊到張巒耳邊,低語道:“出宮后,你先回府上去看看,當然只是跟家人打個招呼,不要讓妻兒牽掛……等過了中午,你到我別院去,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張巒問道:“何物,竟如此神秘?”
“明說了吧。”
李孜省繼續低聲道,“這次朝中被參劾最嚴重的人,其實并不是李裕,而是前閣臣彭華,他兒子跟你素有怨懟,這事你還記得吧?”
“我當然記得,不是說,那家伙已經落罪被發配了嗎?”張巒一臉茫然地問道。
李孜省搖頭:“彭華好端端在那兒,就算致仕了,但朝中門生故舊還在,誰敢隨便動他兒子?他兒子之前被軟禁在京城某處宅院中。這次可好,直接被放了實刑,連同其家眷也都被查抄,一并罰沒入官。我從刑部拿了公文,把他的家眷給帶出來了。”
“這個……這個……”
張巒內心突然又躁動起來。
他想起兒子之前跟他說過的話,現在李孜省為了巴結他,無所不用其極,可說是一門心思投之所好。
張巒暗自琢磨,原來掌握權力是這種感覺嗎?
跟李孜省認識時間不算短,以前他再看得起我,無非是給我送宅子,再送幾個丫鬟、婢女還有戲子,那時候他需要我幫他在皇帝面前固寵,表現得很慷慨。
到了現在,隨著先皇過世,他的所有倚靠都沒了,反倒要仰仗我來維持他的權勢,所以出手愈發大方了!
“來瞻。”
李孜省正色道,“有些話我得跟你說清楚。”
張巒已經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抬手道:“請講。”
“收斂一下,不怕被人看到你這般神色?”李孜省警告道,“這可是大不敬之舉。”
“是,是。”
張巒趕緊收斂臉上的笑容。
但他內心卻非常欣喜。
李孜省道:“你與彭華之子彭勉敷之間是有一些過節,但他始終是晚輩,曾經在人前還對你以禮相待,你可不能把事做得太絕。”
張巒眨眨眼。
心說,你這是啥意思?
一邊把他的家眷給接出來送給我,一邊又告訴我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
“你要顧忌一下自己的顏面。”李孜省道,“尤其是在人前,你得收斂一些想法,不讓人知曉你那獨特的癖好。”
“啊?”
張巒低下頭,一臉慚愧地道,“的確如此。”
李孜省再道:“人已經被我安置到了城外,你與我會面后,我便帶你出城去看看……切記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這怎么可能隱瞞得住?”
張巒茫然地問道。
李孜省解釋:“咱喬裝打扮而去,你又不說自己的身份,我在城外的下人連你是誰都不知曉,誰會把你身份泄露出去?”
“也對。”
張巒心想,你是爺,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李孜省再道:“就給你幾天體驗時間,幾天后這些人都會被發配到江南,充南京教坊司,你可別留戀。”
“哦!?”
張巒又有些不解。
李孜省沒好氣地道:“我就是要讓你知道,女人這東西,偶爾嘗嘗鮮可以,但千萬別貪戀……古往今來多少大人物,都栽在女人身上?難道你要娶回家跟她們過日子嗎?”
張巒突然覺得,你李孜省說話的口氣怎么跟我兒子那么像啊?
不是說你是來巴結我的嗎?
怎么都開始訓我了?
就這樣,還敢說討好我?
不過現在你是老大,你門路和渠道比我多,也能投我所好……
你牛逼,你說了算!
“言之有理。”
張巒是個能屈能伸的好漢,為了達成心底野望,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李孜省道:“知道就好……午后去見我,正好路上你我再商議一些事。眼下就看看,如何把我這些年經營出的勢力給保住,逐漸轉移到你名下,能為你所用。”
張巒道:“這能行……?”
顯然張巒不想接盤李孜省的勢力。
他想的是,你李孜省現在已經是眾矢之的,誰都知道你已日暮西山,哪怕不被問罪殺頭,也得回去當你的道士。
你把你的政治資源留給我,那不是坑我嗎?
李孜省道:“所謂我的勢力,不過就是我的一些人脈和觸角……就好像李裕,我跟他的聯系,不過是我舉薦他出任吏部尚書……他如果能保住目前的職務,今后你就可以提拔投靠你的人,難道這種便利也不需要?甚至連徐瓊……這個吏部右侍郎,也是我栽培上來的,莫非你不想與他多走動?”
“啊?”
張巒這才明白。
原來所謂的勢力,聽起來神秘,但實際上稀松平常,只是因為跟李孜省沾點邊,所以這些人都淪為了危險人物。
要是以后能被他張巒收攏,絕對能辦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