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機不好美色。
任何的招待,在汪機看來都沒必要,對給皇帝治病這件事上,他多少還是有些心理準備的,待見到李孜省和張巒后,他也能表現得平靜如常。
本來汪機就是那種處變不驚的性格,任何人情事在他看來都無所謂。
當然也會有讓他覺得驚奇的人和事,就比如說張巒靠種痘法防天花,這是他這輩子,最為震驚的一件事。
“汪先生,明日一早你就與張太常一起入宮,等給陛下問診過后,我就帶你去太醫院走一趟,以后你就是正式的醫官了。”
李孜省對任何一個看起來有本事的人,都格外尊重,“你剛到京城,沒地方歇腳,就在我府上留宿……不知你意下如何?”
汪機拱手道:“不敢叨擾李尚書,在下于京師,有歇宿之所。”
李孜省笑道:“就住在這兒吧,明日入宮也更方便些,我不會打擾兩位……今晚你們正好湊一塊兒探討一下陛下的病情,如何?”
汪機本要嚴詞拒絕,但他隨即就將目光落到張巒身上。
大概是說,你讓我留,我就留下來。
張巒想了想,點點頭道:“李尚書所言在理,既然明日要入宮,該說明的情況,我還是得與你說清楚,免得……明日面圣后出什么差錯。”
李孜省信守諾言,沒過多久就閃人了,把張巒和汪機留在他這處別院內。
準備好次日要用的轎子不說,門口還有錦衣衛守著。
似乎李孜省也怕出點兒什么事,把當朝兩位牛逼轟轟的神醫給滅了,到時他可就沒法去跟皇帝交差。
“見過犬子了?”
張巒有些無聊,隨口問道。
本來今晚他應該跟李孜省一起談論風花雪月的事情,還可以研究一下新戲目,美其名曰要為帝王展顏一笑把好關,其實就是變相跟戲子胡來。
但因為汪機的到來,且汪機不茍言笑,也不喜歡美色,最后的結果就是兩個人對坐著探討醫術上的事。
汪機道:“一進城,我就先去見過令郎。”
“哦。”
張巒釋然道,“見過就好,有些事我怕自己說不清楚,由他跟你言明再好不過。”
汪機皺眉道:“可是令郎卻說,乃是張先生您親自去給陛下問診,他從未去過宮里,他怎會比你更清楚陛下的病情呢?”
“這……”
張巒心想,不知道什么叫罵人不揭短嗎?
你這人,好生無趣。
汪機不依不饒地問道:“卻不知陛下是何脈象?以及癥兆如何?張先生又是如何下的診斷?當以怎樣藥性的藥作為藥引?另外那所謂的由牲口內臟提取制造的藥液,又是何原理呢?”
張巒聽了,不由打了個哈欠,搖頭道:“時間不早了,不如你我早些休息?明日天不亮,我二人就要往宮里走。”
汪機不解地問道:“先前那位李尚書不是讓咱們探討陛下的病情進展嗎?”
在汪機看來,眼前的張巒簡直不可理喻。
你說要我跟你好好探討病情,結果一扭頭你說你困了,虧之前我說我要走你們還不同意……
玩兒我呢?
張巒道:“明確說了吧,以在下的診斷,陛下的病很可能拖不過一個月,隨時都可能會出現惡化,甚至于……前一刻還好好的,突然就病入膏肓都大有可能。”
汪機聽了后,眉頭緊鎖道:“張先生既知圣上病情如此兇險,為何還要卷入其中?”
“沒得選擇。”
張巒站起來,一臉無奈道,“我也想抽身事外,之前不過是隨便開了藥,讓陛下服用,用的方子你一看便知。后來隨著藥效減弱,陛下都不信任我了,結果聽了鄧常恩那個道士的話,跑去吃仙丹,靠道法治病,導致……陛下病情急速惡化,便又恢復之前的狀態,我不得不日日入宮為陛下診治。
“再然后……萬閣老和劉閣老在陛下面前攻訐我,陛下又將我疏遠數日,結果證明萬閣老純粹是在忽悠陛下,他帶來的人根本就拿不出對癥的好方子……于是這兩天又讓我重新回宮為陛下治病。”
汪機聽完后,有些目瞪口呆。
心想,你這經歷,也算是離奇扯淡。
原來你張某人為了給陛下治病,都已經把自己混成這步田地?皇帝對你的信任反復了好幾次,你還這么賣力給他治病?
張巒道:“閣下,你有什么話,就明說吧。除了給陛下診脈的脈象這些,我別的都可以回答你。因為我不懂脈象,很多時候給陛下診脈,都是在那兒……濫竽充數。”
要是換作剛認識張巒時,聽張巒這么說,汪機早就把張巒歸為騙子一類。
事實上,剛認識的時候,他也的確一上來就把張巒當成騙子看待,甚至對此深信不疑。
可問題往往就是這么玄妙,在認識大半年時間后,眼前的張巒卻是實在人的代表,在汪機看來,很多時候張巒都是在那兒裝糊涂。
沒本事,敢去給皇帝治病?
汪機點了點頭道:“明日給陛下診脈后,我心中就有數了。”
張巒道:“陛下的體表肌膚已變得很黃,眼白幾乎完全呈現金黃色。另外,陛下的體力已非常差,食欲不振,最近更是……唉!算了,去了后,你自己判斷吧。”
汪機道:“張先生能給我看看之前所用藥方嗎?”
“嗯。”
張巒頷首,隨即指了指案頭,“都在桌上的木匣里,拿出來看便是。有的是我開的,有的是太醫院的太醫開的。”
“這副呢?”
汪機驚訝指著其中一張單子問道。
“我開的。”
“那這個……”
“也是我開的。”
張巒坐在那兒,看汪機逐一拿起藥方看,但凡是他開的,就會過問,而太醫院開的,卻看過后就直接放下。
張巒心里也不由納悶兒。
他怎問的每一個方子都是吾兒開的?
汪機看完所有方子后,再次拿起張延齡所開的四個藥方,認真審查,最后由衷地發出感慨:“醫術之高超,用藥之精妙,世間絕無僅有。”
張巒訕訕地道:“話可不能這么說,要是這藥真行之有效的話,也不至于……唉!”
“張先生,這藥方您來自于何處?誰教的?還是說,乃您臨床的實踐方?”汪機一臉崇拜地望向張巒。
把張巒看得很不好意思。
張巒連忙搖頭:“沒有,隨便瞎寫的。”
汪機此時心中一萬只草泥馬路過。
還有這么糊弄人的?
你給皇帝瞎寫方子?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信不信我反手去舉報你?
張巒嘆道:“有些事,我也解釋不清。就好像你也見到吾兒,看到他煉藥的過程,你知道他在搞什么嗎?”
“張先生,在下是不太清楚,可您不是應該最了解嗎?”汪機又道。
張巒搖搖頭道:“由始至終,我都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
“什么?那延齡他……學自何人?又如何完成這一切的?還有……張先生,要真沒有準確的出處,你手頭的藥方,還有令郎所制造的藥,你都敢給陛下服用?”汪機那是真叫一個心驚肉跳。
聽張巒說話,很想打人。
但明知道人家是真的有本事,又覺得他說的話或蘊含深意。
張巒道:“別人我不放心,吾兒我還能不放心嗎?他學自何處……這事我也不知道。總歸他跟我說用什么藥,我用便是了。”
“那這藥方?”
汪機適時問道。
“算了,等明天入宮再說吧。”
張巒心想,我這個當爹的,就一點臉不要?
你也是,對我張先生長張先生短的,咋這么不給面子呢?
“去睡了。”
張巒指著對面的廂房道,“你住在那邊,我住西屋。晚上要是有人敲門,你也別覺得意外,不想留就讓其回去……別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什么?”
汪機沒聽懂張巒話里的意思。
張巒搖搖頭道:“到時你就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準備一起入宮。
張巒眼袋很重,一副沒休息好的模樣。
汪機的精神狀態看上去則好得多,一點都不像是遠道而來,張巒更像是那個風塵仆仆自徽州趕到京師的不速之客。
“張先生早,氣色不錯嘛。”汪機笑道。
張巒苦笑了一下,心說,你從哪兒看出來我氣色不錯的?
張巒問道:“不知昨夜……”
“昨夜沒人來打擾。”
汪機微笑道,“倒是張先生的屋子里,傳出一些聲響來……”
“咳咳,別提了。”
張巒略顯尷尬,指了指門口的方向道:“今天乘轎入宮,咱到宮門口,會有人迎接。”
汪機對張巒還是很敬重的。
二人坐轎,在錦衣衛前呼后擁下一起到了宮門口,下轎后又一起隨早等候在這兒的李孜省入宮,半路上見到提前出來迎接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韋泰。
韋泰轉身往里面走,一邊在前引路一邊回頭說道:“李仙師,有個消息要與你說,乃萬閣老上疏請辭了。”
李孜省道:“只是請辭,又沒真的辭……這節骨眼兒上,要是他走了,朝中事務誰來頂著?除非像張太常這樣的能人入閣,否則……換誰上來都一樣。”
“可不敢這么說。”
張巒顯得誠惶誠恐。
汪機在旁邊聽了,心說,你們確定自己真的是朝臣?
不是騙子?
你們說的話,我怎么聽著不對味呢?
這位張先生,你說他懂醫術,能執掌太醫院,我還能理解。
可說他……入閣?
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嘛!
韋泰道:“可惜啊,張太常才剛榮升侍讀學士,入閣或許還真需要……一點兒造化。”
侍讀學士?
汪機再怎么說也是讀書人,瞬間感覺渾身不自在。
這是什么情況?
光給皇帝治病,就能混到翰林院侍讀學士的職務上?朝中人還不炸鍋?能讓你順利坐上這位置?
李孜省道:“事在人為嘛……要是回頭陛下問我誰適合入閣,我定第一個舉薦張太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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