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父子倆都被留在別院過夜。
因有張延齡在,李孜省沒給父子倆安排什么特殊“節目”,只讓父子二人聽戲,大致有一種只要你們愿意聽,通宵都有戲看的意思。
亭臺二樓的包廂里邊,父子二人坐在臨窗的雅座上,前方二十米開外就是戲臺。兩人身后立著個美貌的丫鬟,專司負責斟茶,其余人等都被龐頃支走了。
“噔噔噔!”
龐頃上得樓來,到了二人身邊就主動解釋:“道爺今天要在這兒會見各方來客,沒閑暇一直陪在二位身邊,心里過意不去,就叫我來替他說聲抱歉。”
“沒什么。”
張巒搖了搖頭,隨即好奇地問道:“李尚書這么忙,是為接下來地方官員任免之事?”
龐頃笑而不答。
具體李孜省要見什么人,談什么事,龐頃不會什么都告訴張巒。
哪怕龐頃對張家父子比較敬重,但至少他心里還是清楚各為其主的道理。
龐頃待了一會兒就下樓忙去了,張巒回身對丫鬟道:“你先退下吧,等有需要我再叫你。”
丫鬟應了一聲就退出包廂,還主動把房門關上,張巒到了門后附耳傾聽了一下,才回到座位坐下,把一盤點心遞給兒子,小聲問道:“延齡,你說說,這差事咱非要接下來嗎?”
“沒咱選擇的余地!”
張延齡一邊吃著噴香的裂口松子兒,一邊回道,“事情本身并沒有好與不好之分,且之前我也沒想到,皇帝會讓李孜省辦這件事,而李孜省竟直接把差事交托給您。”
張巒好奇地問道:“什么意思?”
張延齡道:“我懷疑,李孜省想利用這件事來達成什么目的,但具體是什么我還沒琢磨清楚。”
張巒笑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你琢磨不透的事情?”
“爹,我又不是神仙,咋能完全窺探清楚人心?”
張延齡抱屈完,又接著道,“本來我沒想太多,差事接就接唄,又不會少塊肉,但在我提到要把東西賣給什么人時,李孜省態度明顯有所變化,大有種被人看穿內心的慌張。從那時我就知道,他實際上另有盤算,且目的絕對不在賣貢品所得的那三瓜倆棗上。”
“賣給誰……有講究嗎?”
張巒一時間沒想清楚。
張延齡問道:“那您覺得,賣給王公貴胄跟賣給普通商賈,有何區別?”
“這……”
張巒無從回答。
張延齡道:“賣貢品,我們絕不能成為主導者,最多就是替李孜省活動……既是陳貴從中協調,一旦遇到麻煩您直接問陳貴就行。”
“那個陳公公,應該不至于太貪吧?我不會賣一件東西就要給他一件的好處?”張巒到現在仍舊最在意是否能順利完成差事,把足額的錢款交上去。
張延齡笑道:“反正您就說賣不出去,尤其是那種死貴死貴的,讓李孜省給您介紹客戶,到時咱就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了。”
翌日一早。
神清氣爽的張巒再次見到李孜省,而此時的李孜省正拖著一對黑眼圈,像個食鐵獸一樣,甚是憔悴,似乎昨夜沒睡好。
“來瞻,你考慮得如何了?”
李孜省精神很差,哈欠連連。
張巒鄭重地道:“既有重要差事,能為陛下分憂,在下自然是責無旁貸。”
“那就好。”
李孜省微微苦笑,“其實,你也是順帶替太子做事……其實你應該知道,陛下對于內府空虛之事,非常在意。你說這要是將來太子發現內庫賬面上空空如也……無論做什么事都拿不出錢來……呵呵。”
這是在提醒張巒,咱這位陛下畢竟是個要臉的人。
他自己把內庫霍霍干凈了,不能來一句全是梁芳干的,就直接抽身事外,回頭史書上還是會記上一筆,這就是個揮霍無度的昏君。
皇帝肯定是想讓自己內府賬上好看一點兒,哪怕給兒子留下點家當,充充門臉也是好的。
“那這兩天,我就派人去你府上。”李孜省道,“回頭我跟陳公公說,讓你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來,就先從黃珊瑚開始變賣。以我所知,宮里黃珊瑚一共有三件,到時你看準價錢賣出去就好。”
張巒詫異地問道:“黃珊瑚?”
聽到此物,張巒本能就有些抗拒。
黃珊瑚可說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坑是什么滋味,原本他對彭勉敷充滿好感,結果回到家中就被兒子告知,他被彭勉敷坑了個結結實實。
后來他才知道,原來彭勉敷是梁芳的人,人家是瞅準了坑他,屬于精確打擊。
“一方黃珊瑚,怎么也價值個一兩千兩銀子,你對外大可說是你自己府上之物,旁人不會懷疑,畢竟先前皇室上你家下聘禮時,送了不少好寶貝。”
李孜省再度提醒,“你要記住,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對外人言,那是宮里流出之物,你就當是自己的東西,明白嗎?”
“可問題是,別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張巒苦笑著道,“就算不知道,但黃珊瑚寓意著什么,我想但凡腦子正常的都會琢磨一下,誰敢跟御用之物沾上關系?”
李孜省笑著搖搖頭:“黃珊瑚跟皇室并沒有必然的聯系,要不然梁芳及其黨羽也不會花錢購買。要是按照你的說法,誰家里有這寶物,他的人以冒犯皇室之名直接上門去搶不是更好?
“另外,宮里珍藏少有人知,真正的傳世寶物自不會拿來售賣,需要你兜售的主要是最近幾年所得,以各種奇石、珠寶玉器以及奇花異草為主,價值……并不太高。”
張巒本以為宮里的東西,隨便拿出一件,都是價值幾千幾萬兩銀子的寶貝疙瘩。
像什么孤品、絕世名家字畫等等。
此時他才知道,不管那些傳世字帖、名畫之類的瑰寶宮里是不是有,至少輪不到他去兜售,他要賣的就是前幾年梁芳倒騰回來的“寶貝”。
說白了就是皇帝有錢的時候,淘換回來很多華而不實的東西,平時拿來把玩過把癮,一旦荷包癟了,就想把這些東西變現……
父子倆回去的路上,張巒直言不諱:“咱這位陛下,聽起來跟民間的紈绔子弟沒啥區別。你想啊,正經過日子的,誰會用自己的錢去買那么多無用的東西回來?”
張延齡反問:“對皇帝來說,啥有用,啥沒用?”
這問題一出,張巒瞠目結舌,半天回答不上來。
之后一天,乃張巒第一次入宮當講官。
他也不知該去哪兒與東宮講官會合,干脆就按兒子提醒,到長安左門前等候,待謝遷等人到了,跟隨他們一起入宮。
半路上他想跟一眾東宮講官搭話,卻發現沒人愿意跟他交談。
謝遷刻意放緩腳步,小聲提醒:“入宮后,趨步禁言,這些都是規矩。雖然只是往文華殿去,但跟前往奉天大殿沒什么區別。”
“知道了。”
張巒悻悻然。
好不容易見到這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東宮講官,我本想以翰林院同事的身份與之建立起良好關系,結果一個個眼高于頂。
反正我不是進士出身,純屬來混日子的。
看你們裝逼就行。
文華殿內。
當天謝遷特地給朱祐樘介紹新講官,也就是張巒。
朱祐樘臉色平靜,問道:“謝先生,不是說今天要請倪先生過來講書經嗎?為何沒見他人?”
之前倪岳奉調東宮來當講官,這樣一來,本身就有其他主職尤其還是六部侍郎這樣的部堂職務,平時只能當作特約嘉賓一樣,在特定的時候前來講課……跟張巒的處境有點兒像。
謝遷道:“未接到詳細情況通報,請恕臣不能回答太子的問題。還請太子準備好書籍,今日要寫文章,并進行點評。”
“好。”
朱祐樘立即拿出自己的課本和筆記。
旁邊有早就準備好的宣紙,供他寫文章所用。
張巒雖為東宮講官,但其實就是跟著來湊熱鬧的,中間不會有任何內容需要他來講解。
其實他也想上講臺去講上兩句,可惜一眾東宮講官并不待見,無論他是不是鴻臚寺卿,無論之前他是否參劾過李孜省和梁芳,又或者他有什么錚臣的美名,至少在翰林院這種地方,他這種沒學歷沒資歷也沒人脈的三無人員,就是個花瓶角色。 甚至連花瓶都算不上。
但對張巒來說,卻顯得彌足珍貴,因為在旁傾聽大儒講課,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無上的享受。
誰說我是來給別人上課的?
我來當學生的好吧?
你們講,我就在旁邊聽,我跟太子一樣虛心好學……我定能把你們腦子里的學問偷師回來,然后成就一代名師的美名……
理想很美好,剛開始他的確享受這種聽課過程。
但很快,他發現自己沉不下心了。
腦子不由自主就開始想那些酒色財氣的東西,甚至開始琢磨接下來要如何變賣宮中貢品……稍微收回心神,一陣負罪感襲來,讓他有種捶胸頓足的沖動。
但轉念一想,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偶爾開開小差怎么了?突然內心就安詳很多,繼續發呆。
正當張巒在那兒魂游天外時,旁邊一個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張巒側目一看,嚇了一大跳,卻見覃吉那張老臉不知何時已湊到了自己面前。
“這……?”
張巒不敢大聲說話,只是用眼神問詢你是怎么個意思?
覃吉湊到他耳邊道:“張翰林,這邊請。”
張巒抬頭看了朱祐樘一眼,只見朱祐樘正在那兒奮筆疾書。
再瞅瞅別的講官,此時他們全都在用心備課,沒一個人留意自己……他心說就當是出去方便一下。
人有三急嘛,還能攔著我不成?
于是他起身,跟覃吉往文華殿外走去。
“呼。”
出了文華殿,張巒呼吸著新鮮空氣,突然發現天空好藍,景色真美,心情陡然變得舒暢起來。
而與之對應的,文華殿就是個封閉壓抑的鬼地方。
幸好。
張巒心說,總歸我每月入宮個三兩趟就行,要是天天來,真能把我給郁悶死。
“張翰林,首先恭賀您晉升東宮講官,以后還望您多多照顧。”
覃吉笑著說道。
“好說,好說。”
張巒大大咧咧道,“我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升了講官,其實我官職沒怎么變化,還是正四品的鴻臚寺卿,但重新履任后我還沒回鴻臚寺去瞅瞅呢,大概明天就會前去衙門應卯。”
覃吉笑道:“您貴人事忙。”
張巒有意引導話題,問道:“覃公公有事嗎?其實就算我在殿里邊也沒什么可教太子的,畢竟跟那些一甲進士和庶吉士相比,我這個秀才出身的監生自慚形穢啊。”
“張翰林您說話可真直接。”
覃吉笑著道,“是這樣的,太子妃知曉您今日入宮,特地跟太子打過招呼,說是中午想請您到端敬殿一起吃頓便飯……您看如何?”
“啊?”
張巒一愣,這才想到,原來自己在宮里并不是人生地不熟,原來還有自己的至親女兒在宮里邊呢。
“這樣做合適嗎?”
張巒遲疑地問道。
覃吉也是有話直說:“說實話,并不合規矩,但太子妃已有數月未曾跟家人會面,心中著實想念。
“太子殿下對太子妃娘娘寵愛有加,所以只要是大致還算說得過去的請求,太子都會應允。”
張巒問道:“那覃公公覺得,我是否該去呢?”
覃吉湊過去小聲道:“以老朽所見,還是不要去為好。這話,也就您跟太子講才行,我們這些人……不好隨便建言。”
言外之意,你們才是一家人,而我只是個跑腿傳話的。
你是主,我是仆,那不好聽但講原則的話,當然由你去說最合適不過。
張巒雖然有些遺憾,但還是道:“那我……就不去了。麻煩覃公公跟太子說一句,我第一次入宮侍講,差事還沒搞清楚,中午抽身去吃飯,有些不太方便,不如等以后熟悉這里的一切,再行過去。你看這樣可好?”
“好,好。”
覃吉笑著道,“那老朽就這么跟太子說。”
“行。”
張巒笑了笑。
二人又稍微寒暄幾句后,張巒折返文華殿,重新坐回他的位子發呆。
因為當天是初九,而下午朱祐樘會被安排聽取朝事匯報,所以到中午時,講官就會散去,張巒也無須留下,直接出宮便可。
“謝諭德,我想問一句,要是平常在這里上一天課的話,中午在哪兒用飯啊?”張巒好似個不懂規矩的村野莽夫一般,出宮路上,找到謝遷便問東問西。
謝遷回答:“平常可以自行帶飯來。”
“啊?帶……帶飯?”
謝遷張大嘴巴,心說,宮里條件這么艱苦的嗎?
我來給太子上課,還要自己帶飯?
謝遷解釋道:“以前有經筵日講,宮里都是賜酒饌的,不過如今只是給東宮講授學問,條件也就平素了些,但每年遇春秋兩節,或是太子生辰,都會有額外的束脩相贈。”
“原來是這樣。”
張巒心想,我為了那點兒節日獎金,至于這么奔波勞碌往皇宮里來?
“對了,謝諭德,不是說太子遇到事情有需要人在旁參詳時才召我入宮嗎?我聽說,今天下午太子就要在文華殿見閣老、尚書什么的,屆時司禮監也會來人吧?我是不是要去旁聽,為太子答疑解惑啊?”
張巒期冀地問道。
謝遷心說,你還真把自己當盤菜啊。
你咋不上天呢?
謝遷也是脾氣好,笑著搖搖頭,就差把“你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說出口。
“來瞻,先前見覃公公請你出去,可是有事要與你說?”
謝遷反倒提出了問題。
張巒道:“哦,是小女聽說今日我入宮,便想請我到端敬殿一起吃頓飯。畢竟自從她入宮后,我們父女就再沒見過面。”
謝遷好奇地問道:“那你為什么不去赴約呢?”
“啊?”
張巒驚訝地問道,“謝諭德,你認為我應該去嗎?可我問過覃公公,他說最好不去為宜,畢竟不合規矩。”
謝遷笑道:“道理是如此,但人非草木,父女相見也體現出儒家孝義,就算傳出去也沒人會說三道四。”
“那……那……”
張巒心想,我靠,你不早說?
我也想見見我閨女,要是我那女兒知道我不肯去,還不得傷心難過?
“來瞻你能聽從他人意見,顧念太子和太子妃的立場和處境,的確難能可貴。”謝遷又笑著贊揚一句。
張巒道:“謝諭德就別恭維我了,我什么情況,自己知曉。我沒什么能耐傳授給太子,連我都不知道陛下為何要給我安排此差事。”
“是陛下特意安排的嗎?”
謝遷求證一般問道,“你能確定嗎?”
張巒一怔。
想到這件事乃李孜省告知自己的,他也不知道翰林院的同僚是否該知曉。
雖然他自認耿直中正,不應該隱瞞同僚,還是像謝遷這樣的上司,但這會兒……
“若這一切,真乃陛下安排,必有其深意。”
謝遷分析道,“太子如今成家立室,開始逐漸有了擔當,眼下課業和學問之事,太子進修得已八九不離十,誰來授課差別其實并不大。但對于治國經緯之事,則需特殊人才前來傳授經驗。”
張巒問道:“那又怎樣?”
謝遷道:“有些道理,從你口中說出來,或更能讓太子接受。而有些話,身為臣子……我們是不方便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