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突然覺得李孜省這個人有些高深莫測。
他心說,吾兒果然沒說錯,我可千萬不能輕視李孜省,就說他這收買人心的手段,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簡直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老爺,是否先把人叫來,給您瞅瞅呢?”
祁娘用征詢的口吻問道。
張巒哈哈笑道:“不用著急,先安排酒席吧……這兩日太忙,都沒好好用過飯,今兒要好好滿足口腹之欲,不然稍后干啥都沒力氣。”
祁娘微笑著回應:“也是,席上讓她們給老爺敬上一杯酒,雖然未來她們會流徙各處,但接下來這段時間,老爺可是賜予她們安定日子的恩主,理應前來奉茶敬酒,聊表心意。”
張巒擺擺手:“恩主算不上,我其實就是個好色之徒,就不過于抬高自己了……你先去安排吧。”
“老爺隨我來,我們先去后院吧……等見過這里的下人,奴家就讓人去著手準備。”
隨后祁娘便引導著張巒,從小花廳后門直入中院,然后又通過九轉回廊來到后院,路上四五名丫鬟跟了上來,一個個都很恭順,臉上滿是傾慕之色,儼然把張巒這個新主人當成皇帝般對待。
宅子修造得非常恢弘大氣,沿途皆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盡管是晚上,但到處燈火通明,把張巒看得眼花繚亂。
丫鬟婆子和各個管事全都等在院子里,見到張巒后,齊齊上前見禮。
張巒矜持地點了點頭,然后步入正廳,坐下后很快就有茶水奉上,沒過多久酒菜陸續上桌。
張巒坐在那兒,看著面前的好酒好菜,突然心生感慨。
他心想,這要是換作一年前,我就算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這般場面。
都靠我兒子神機妙算,上天這是開眼了,恩澤我張家呢。
吾兒才是我真正的恩主。
“老爺,第一人已經到了。”
祁娘走過來輕聲道。
張巒好奇地問道:“不是分了好多個院子嗎?怎么一下只來一人?”
祁娘笑著解釋:“此人身份極為特殊,她不在那幾個院子里住……也是因為她今后無法留在老爺身邊,所以還是單獨會見比較好。”
“誰啊?”
張巒不由皺眉。
需要特別安排的女人?
難道是給祁娘賄賂了?
祁娘道:“乃彭府老夫人。”
張巒聽了一口老血差點兒沒噴出來,急忙問道:“莫非是彭華的老母親?”
“不是,乃其夫人劉氏。”祁娘回道。
“哎呀,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是……也罷……”
張巒揮手道,“身份是有些特殊,那就安排單獨來見吧……我也想親眼瞧瞧,堂堂閣老夫人到底生得如何模樣。”
“是。”
祁娘隨即出去,不多時再進來時身后跟著個五十歲上下,已顯老態,卻略微帶著那么一點兒風韻的女人。
張巒看了一眼,心說,長得倒也沒那么令人厭惡,至少比我那大姑強多了。
顯然最近張巒在周太后那兒落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周太后又是拉他的手,又是跟他攀關系套近乎,讓張巒覺得自己名節不保,以至于對老女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畏懼感。
不過好在眼前的女人顯得很端莊,再加上一進房來就施禮,表現得對他很是敬重,他才沒有多少抵觸心理。
“老爺,彭夫人劉氏請到了。”
祁娘行禮道。
“嗯。”
張巒的目光,一直在彭夫人臉上逡巡。
彭劉氏感受到灼熱的視線,根本就不敢與張巒對視,卻還是恭恭敬敬地走到桌前,再次向張巒欠身行禮。
祁娘看到張巒猴急的神色,笑著道:“夫人,該給老爺敬酒了。”
說完,親自倒了一杯酒,遞給劉氏。
劉氏接過酒杯,挪步到張巒跟前,舉杯送出,張巒正在打量她神容,以至于沒來得及伸手去接。
等張巒回過神,趕緊起身,接過酒杯后才想起來眼前并不是長輩,飲酒時需要站著,不由自我解嘲地搖搖頭,隨即坐下,一仰脖喝了下去。
祁娘以為張巒對劉氏很滿意,笑著道:“夫人雖已上了一定年歲,但平日保養得很好,從未經過風吹日曬,膚質細膩白皙,想來頭些年也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兒。
“更加重要的是,她身上大府夫人的氣質,絕非一般人可比,也不是那些不諳世事小妮子能相提并論。”
劉氏聽到這話,委屈中帶著羞憤。
人家分明是把她當成一件貨物來看待,并沒有給予她足夠的尊重。
但在什么場合說什么話,仔細想來,自己和家人蒙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家說這個好像沒啥毛病。
張巒趕緊搖頭:“不可如此說……夫人,你別見怪,在下并沒有那層意思。”
劉氏聽到這話,自然覺得張巒是在那兒惺惺作態。
但其實張巒還真不是。
要說一點兒想法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要說欲望非常強烈,恨不能馬上占為己有,也未免太過夸張了……
一來是因為彼此年歲差距在那兒擺著,劉氏保養得再好,畢竟顏色已衰,跟年輕小姑娘還是沒法比的。
再就是張巒跟彭華怎么說也算是當過同僚,難免會產生一種兔死狐悲的心理。
他琢磨,原來高貴如斯的婦人,真到家中落魄時,也會落得如此境地,看來這朝堂真是險惡萬分。
吾兒還說彭華晚年一直避諱跟李孜省同鄉的身份,韜光養晦,甚至稱病不出,結果這一套躲避的策略根本就不頂用。
災難該落到你頭上時,你怎么都跑不掉!
祁娘看到張巒后續的反應,又不理解了。
但她還是一臉認真地問道:“那……老爺,要把人記下來嗎?”
“記下?”
張巒一時有些懵逼。
祁娘笑著道:“老爺忘了先前的吩咐了?”
“哦,對對對……”
此時的張巒,就好像初涉歡場的初哥一樣,整個人都被劉氏身上自帶的氣勢給打懵了。
這會兒他才想起來,所謂把人記下,就是先見上一面,主觀判斷好與不好,然后記錄下來,決定接下來哪天見。
而印象中最好的哪個,當晚可以叫來陪酒和侍寢。
“先等等。”
張巒擺手道:“要不,看看別人再說?”
祁娘點頭。
這才見到第一個,好像的確沒必要那么著急。
她是風塵出身,當然知曉,這選人從沒有選頭一個的,總覺得下一個會更好。
“好。”
祁娘道,“那就請彭夫人先告退,回去后好好休息……估計三日后,會將你送去該送的地方。”
聽到這話的劉氏,明顯緊張起來,但先開口的卻是張巒。
張巒驚訝地問道:“三天就走?”
“是的。”
祁娘一臉認真地道,“最遲不會超過五天,這是上面特別吩咐下來的,所以老爺得做好準備,有些人拖不得。”
“妾身有一事相求。”
劉氏一聽自己留在這院子的時間不多了,且三天內還未必能再見張巒一面,所以直接開口了。
祁娘板著臉喝斥:“我尊敬您一句,稱呼您一聲夫人,但夫人這層身份僅僅是您在這里立足的資本,要是沒了夫人這層光環,你已不知被發配去何處做苦役了,或是早早就過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不要以為你有資格跟老爺談條件。”
劉氏當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道:“請老爺給妾身一個說話的機會。”
“你!”
祁娘表現得很生氣。
自己宣稱能把人管教好,結果出場第一個就給她擺了個下馬威,這說明她的調教工作做得并不到位。
而得罪了祁娘,可沒什么好下場。
且祁娘早就跟張巒打過招呼,說在這里需要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而張巒只需要保持他身為院子主人的寬厚和大度就行了,而把懲罰和管教的任務交給她……
張巒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過去相扶:“夫人,有什么話就直說……哎呀。”
等扶上劉氏的肩膀,張巒才想到自己這個舉動好像太過失禮,當即把手收回,旋即他才醒悟,自己完全沒必要客氣啊!
為此張巒心里嘀咕開了,為啥看到這女人后,我變得這么糾結呢?
之前就見過很多罪眷,從沒像今天這樣。
難道是因為睡眠不夠,我整個人還迷迷瞪瞪的?
劉氏卻對張巒的行為并無多少排斥,甚至沒有回避的舉動,顯然她也知道,這會兒自己還要擺閣老夫人的架子,惹惱張巒,那很可能連正面對話的機會都沒了。
畢竟以她的年歲,想見張巒第二次不容易,若期待家族中別的女人去說……完全指望不上啊,更別說那些人就算想說也說不明白,遠沒有她說話的份量重。
劉氏繼續跪在那兒,苦苦哀求:“請老爺為我家相公在朝中說話,請朝廷赦免我彭家人的罪行。”
祁娘用陰冷的口吻道:“沒聽到老爺的吩咐,讓你起來說話嗎?在這里不遵守老爺的命令,不是單純受罰那么簡單,而是要受酷刑的!”
“這……啊!”
張巒有些無奈,道,“夫人,你起來說話。”
劉氏這才顫顫巍巍地站起,卻依然低著頭,不敢直起身子。
張巒問道:“夫人知道我是誰嗎?”
劉氏道:“雖無人告知妾身,但以妾身有限的見識,得知老爺乃李孜省李尚書尊敬之人,想來應是當朝張國丈。”
“該死!”
祁娘嚇得臉色慘白,趕忙道,“老爺,此間真沒人敢透露這個消息,要不……今晚就連夜把人送走?”
張巒伸斷祁娘的話,重新坐了下來,態度變得端正許多,“知道我身份也無妨,我也明確說了吧,你們彭家的案子已經辦成了鐵案,彭閣老因為交通內侍、結交地方藩主、收受賄賂、把持朝政、殘害忠良等罪,已被判處極刑,不日就將執行……絕不是我的力量能改變的。”
一邊說,張巒一邊還在想。
當我蠢呢?
好不容易才把彭華一家老小給一鍋端掉,你竟讓我給彭華求情?
那回頭彭華怎么看我?
傻逼嗎?
這女人走投無路,卻跑到我這里來說情,那不是白搭嗎?
劉氏苦苦哀求:“如今除了老爺外,怕是沒人能挽狂瀾于既倒了。妾身等必定以死相報,只要老爺肯出手相助……”
張巒心說,我靠。
找我幫忙,居然說要拿死來報答我?
聽起來怎么這么滲人呢?
“你是想說以身相報吧?”
祁娘用奚落的口吻道,“無論怎樣,你都已經進到這院子來了。能得老爺垂青,那是你的造化,你根本就沒資格跟老爺談條件。”
“讓她說……”
張巒定了定神,伸手示意讓祁娘先到一旁去。
祁娘用惡狠狠的眼神瞪了劉氏一眼,好似在警告,你今天若無的放矢,想仗著咱這位主人保你,那等他離開,你絕對沒什么好果子吃。
說什么你得掂量好,不要自誤!
劉氏哭訴道:“家夫忠君體國,居朝中機杼多年,任勞任怨,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即便妾身未曾親眼去見,但也知家夫的不易,卻只是因為外間一些流言蜚語,朝廷就將我一家落罪,甚至要定家夫的死罪,實在是不公平。”
張巒道:“朝中的事,哪里有公平可言?如果你只是說這個,那請免開尊口吧。”
劉氏哭訴道:“還請老爺給妾身一個單獨敘話的機會,妾身不求很長時間,只要盞茶工夫便可。”
“單獨說……?”
張巒看了眼祁娘。
祁娘一臉的歉意:“老爺,請恕奴婢未能管教好她們,也是因時間倉促……您只管把人放還回去,這兩天妾身便會好好管教,不讓她們胡亂說話。”
“這個……畢竟曾是閣老夫人,再怎么說也是要講講情面的。”
張巒指著身邊的座位道,“那這樣,夫人坐下來,陪我喝杯酒……只有如此,我才會聽你說點兒什么。”
張巒也是有心機的。
他料想,這女人養尊處優慣了,應該不至于留下來陪陌生男子喝酒,做出失格的事情吧?
若她不肯的話,自己就有理由直接趕她走人了。
沒什么好遺憾的,這都不能算半老徐娘,已經算是個老太婆了,大不了接下來幾天不見就是。
再怎么樣,也不能給自己找不痛快不是?
劉氏卻主動走過來,在張巒驚訝的目光中,直接坐在張巒身邊,真就拿起酒壺,先給張巒倒酒,又將酒杯重新呈遞到張巒面前。
因為社交距離的改變,這次的敬酒也跟先前那次禮數上的敬酒有所不同。
張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這才一擺手,示意祁娘出門暫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