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見過徐瓊后,并沒有太往心里去。
只當是隨便應酬了個官場同僚,以他的性子寧可去多留心吃吃喝喝的事,人在中樞,卻好像跟官場格格不入。
結果當天下午他才剛回到家中,就得知沈祿已在府上等了小半天,就為了見他一面。
“汝學,你看看你,我不在家你非在這里等,你說我要是今天不回來,你不白等了嗎?”剛一見面張巒便以埋怨的口吻道。
沈祿陪笑道:“能進到張府大門,有資格坐在這兒,那就等等唄。你是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想登你家府門,還苦無機會呢。”
張巒訝異道:“我這府宅有很多人想來拜訪嗎?平時也沒見到什么人啊……你是不是搞錯了?”
沈祿笑道:“還不是朝堂上下都知道你府邸門檻高?外間傳言你這兒就算是投遞了拜帖也沒用,也可能是朝中人知道你為人低調,所以即便想走你門路的,現在也不敢輕舉妄動,怕惹來你的反感,只能旁敲側擊……”
“輕舉妄動……旁敲側擊……”
張巒皺眉道,“汝學,你是在跟我打啞謎嗎?說吧,來我這兒究竟是為何事?”
沈祿站起身,想要扶著面前的張巒到主位上坐下。
張巒一擺手,“別把我當瓷器,我還沒到一碰就碎的地步……我現在身體已經好多了,已回朝當差……我自己來吧。”
“咦,看來你這身子骨恢復得不錯啊。”
沈祿笑瞇瞇地道,“聽說今天吏部徐侍郎去見過你了?”
張巒本想喝口茶,聞言目光立即從茶碗那邊收了回來,好奇地打量沈祿,問道:“這你都知曉了?還是說,他去見我,提前跟你商議過了?”
沈祿笑道:“先別問我是怎么知曉的……就問你有沒有這回事吧。”
“有啊。”
張巒把面前的茶碗拿起來,湊到嘴邊輕抿一口,神色淡然,“姻親見個面,用得著講那么多規矩?或者說,吏部侍郎不能跟戶部侍郎在公衙相見?朝廷應該沒有這么離譜的規矩吧?”
沈祿道:“自然是沒有,且你們的相見光明正大,沒人會非議。”
“我就說嘛,莫說時雍跟我有姻親關系,就算沒有,同僚間相互拜訪,談談公務,那都是稀疏平常之事……見過又咋的?”
張巒道,“汝學,我知道你們官場中人說話,喜歡拐彎抹角,在我這里就大可不必了,有話直說吧。”
“呵呵,我們官場中人?難道你不是么?”
沈祿正要打趣兩句,但見到張巒那嚴肅的神色,立馬收起輕慢之心,看了看左右,問道,“延齡在嗎?”
張巒黑著臉道:“哦,你是覺得有事找我商議不行,得找吾兒吧?還是說今天你來拜訪的,并不是我,而是他?”
“沒沒沒……我就是專程來見來瞻你的。”
沈祿很尷尬,心里在想,你張來瞻的性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著急了呢?
難道就不能聽我好好說話?
“來瞻,是這樣的,現在朝中人都在跑關系,為的是能守得住自己的官位,當然最好是能晉升一步,或是不被外調地方,亦或從地方上調到京師……”
沈祿說明來意。
張巒不以為意地道:“這我知道啊……官場更替不是常有的事情嗎?為此走動關系也是屢見不鮮……可問題是,這跟我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
沈祿點頭道:“誰都知曉,如今新皇登基,朝中盡是新氣象。現在在位的這些個閣老尚書,自剛下臺的萬閣老開始,陸續都會致仕離開,眼看著官位不長久了。正所謂一個蘿卜一個坑,他們退下來后,讓出來的位置自會由后面的人補上,而后面的位置則由更靠后的人往上遞補。”
“呵呵,是嗎?會不會也有跟我這這樣的,橫空出世降到官場……我這算是野生蘿卜了吧?”
張巒自嘲一般笑著說道。
“啊!?”
沈祿一愣。
還有這么拿自己打比方的?
“你繼續說。”
張巒笑瞇瞇的,就好像是在開玩笑一般,全然沒往心里去。
沈祿面色尷尬:“以前走關系,更多是往通政使司那邊使力。”
“這我知道啊,找李孜省嘛,他人脈廣且深得先皇信任,他要推薦誰,先皇十有八九都會答應下來。”
張巒不以為意地道。
“對對對,可來瞻,你說現在朝中人要走關系,應該去見誰呢?”沈祿好似為難張巒一般,問詢道。
張巒愣了一下,隨即指著自己問道:“你不會是想說,他們想走我的關系吧?這官場升遷之事,跟我有關系嗎?”
沈祿笑問:“您看,吏部右侍郎,在吏部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吧?”
“呵,確實,不止吏部,就算是在整個大明官場,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了,朝中大多數官員的升遷都跟他有關。”
張巒道,“時雍手上的權力可不小。”
“那不就是了?時雍不照樣得去求你,問問你的意見?”
沈祿循循善誘。
張巒先是一怔,隨即失聲道:“你的意思是說,徐時雍為了官場跑關系,才專程去戶部衙門找我的?可見到我后,他一直都在說讓我及早入閣之事,我說暫時不想入閣,他還不樂意呢……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祿無奈道:“來瞻,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裝糊涂呢?你要是能進內閣,那吏部這位徐侍郎,可說在朝中地位只會更加穩固,將來遷左,或是直接晉升尚書,那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你說最希望你好的人,是不是那些追隨你,愿意全力配合你的人呢?”
張巒臉上的神色略顯懵逼。
不過顯然,沈祿的話他是聽明白了。
“來瞻,怎么說?”
沈祿問道。
“我終于明白過來了,雖然我平時跟徐時雍見面不多,但我們隱約已經成為了一個黨派,而我就是這個黨派的魁首,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更進一步,以保證這個黨派更加穩固和興旺發達,是吧?”張巒苦笑道。
“你這個比方……”
沈祿聽完后頗為無語,卻也無奈點頭,“算是吧。但你不覺得,這么比喻有些不恰當么?結黨可從來都是大忌啊!”
張巒氣呼呼地道:“既然知道是大忌,你還跟我說?我平時盡量減少跟徐時雍往來,就是怕別人覺得我們結黨營私,現在倒好,為了幫人跑關系,反倒走門路到我這里來了……如此你讓陛下怎么想我?讓太皇太后怎么想我?”
沈祿趕緊道:“消消氣,咱從長計議。”
張巒道:“虧我還說,看回頭是否能幫徐時雍遷個左侍郎呢,原來我這就是營私啊……算了,算了,以后我不提了,愛咋咋地。”
沈祿一聽,你張來瞻真夠可以的。
你自己就是個戶部右侍郎,當官還沒幾天呢,就開始學會給人空口許諾了?
人家一個吏部右侍郎,還沒當幾天呢,你居然就敢說,要給人家遷左侍郎?
你這是嘴上不承認營私,但所行之事,可一點兒都沒有回避的意思啊。
“哼,反正我不管了!”
張巒傲嬌地道:“讓那些想走關系的人,去找那些能對他們有幫助的達官顯貴吧!”
沈祿意有所指地問道:“來瞻,你是說吏部的李裕李尚書,還是左侍郎劉宣?”
“不都行嗎?”
張巒皺眉。
沈祿笑道:“那你是不知如今吏部的格局……雖然銀臺司李尚書現在基本不管吏部的事了,但他的余威沒去,李裕李尚書仍在朝中,吏部其實還是受李孜省挾制,而劉宣雖為左侍郎,但他不過是前左侍郎徐溥入閣后臨時委命的,你說他能有多少權限?”
張巒問道:“那又怎樣?”
沈祿耐心分析道:“你看,咱這位徐侍郎,乃李孜省舉薦來京赴任的吧?跟你又是姻親,誰都知道你們過從甚密,如今吏部內,雖然他只是掛個右侍郎的名頭,但其實所有人都覺得,這吏部他應該才是主事人。”
“啊!?”
張巒不由瞠目,失聲問道,“汝學,你是不是想說,正因為有我在,徐瓊已經隱約控制了六部中的一部,甚至可以主導天下官員的任免?不至于吧?”
沈祿嘆道:“我知道來瞻你平時基本不過問這些事,但你得留心啊……如今你位高權重,你自己不結黨,不代表別人不想往你這邊靠攏……你以為深得陛下信任,只是一句話的事情嗎?”
“你說什么!?”
張巒眼睛瞪得大大的,仍舊是一副懵逼的模樣。
他在想,我天天在家里養傷,不問事,甚至成天想的都是怎么風花雪月,偎紅倚翠,朝中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跟我有絲毫關系嗎?
“來瞻,人在朝中,只是單打獨斗的話,從來都不能成事,甚至到最后很可能無法立足。”
沈祿侃侃而談,“你當官的時日的確沒多長,但你的根基打得太好,太正。誰都知道你是先皇的救命恩人,又是太子的岳父,且輔佐東宮順利登基立下潑天大功,就算你自己不居功自傲,也不想當權臣,但別人也會不自覺把你往那位子上推……”
張巒道:“嗨,這都哪兒跟哪兒啊?難道我想當個閑人都不行嗎?”
沈祿道:“那你可知道,你隨便就替陛下把梁芳等人的案子給辦了,為什么朝中連個反對的聲音都沒有嗎?”
“為什么?”
張巒繼續懵逼。
“因為他們都知道,為了這點兒事跟你作對,只會遭來反噬。來瞻,你是空有權力而不自知,有能力卻不知怎么使用……這么說吧,只要你入閣,將來你要當首輔,那都是順理成章的事。你說多少人在仰視你呢?”
沈祿顯得很急切,目露狂熱的光芒,似乎非常期許這件事會發生一般。
張巒詫異道:“汝學,為什么我從你這里聽來的消息,與別人那兒聽來的不太一樣呢?別人都是勸我克己復禮,唯獨到了你這里,卻勸我當權臣?”
沈祿由衷地道:“我當官日久,早已看透世間百態,且我實話實說,問心無愧。別人跟你是陌生人,不過是勸你從善,跟你說場面話罷了。”
“我……非得當權臣不可嗎?”
張巒自言自語一句,隨即擺擺手,“算了,這種傷腦筋的問題,我就不想了,免得折壽。還是等延齡回來,找他說吧……嘿,突然開始覺得你說話很有道理……”
“不知是哪句?”
沈祿問道。
“就是乍見時你所言……延齡在嗎?”
張巒白了沈祿一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