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大堂,匯報在繼續。
聽了牟斌的講述,懷恩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說,其實張家一早就準備了大批人手應對突發情況,卻非常隱忍,從開始明明能用棍棒解決問題,卻還是派了個文弱書生出來講道理,一直到前去鬧事的人忍不住對皇后出口不遜,張家才借機動手傷人?”
牟斌抱拳道:“大概情況便是如此。”
覃昌趕緊問:“那些人到底是如何說的?”
牟斌顯得很回避。
顯然惡意中傷毀謗皇后的話,他是不敢講出口的。
覃昌一揮手道:“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牟斌無奈道:“時卑職并不在場,只是聽盯梢的人講,有人斥責張氏一門藏污納垢,男盜女娼,又說什么蛇鼠一窩,繩營狗茍,還中傷主持宮廷織造之人乃雞鳴狗盜、人面獸心之輩……還罵……”
“男盜女娼!?”
懷安打斷牟斌的話,一臉怒容:“言語何其歹毒也,甚至涉及到了欺君大罪,換我也打人!”
覃昌心中發怵,生害怕還有更惡毒的話出口,連忙追問:“他們還罵了什么?”
“還罵張氏與中官勾連,內外不分,朝事、家事摻和在一起,無恥僭越。”牟斌謹慎地回道。
懷恩冷笑不已,道:“什么與中官勾連,他們口中應該是閹黨吧?”
牟斌這次不敢接話了。
一旁聽了半晌的朱驥急忙道:“都是有人胡言亂語,污了兩位公公的耳朵。”
“唉……”
懷恩嘆息一聲,搖頭道:“雖有可能是無心之失,但大錯已鑄成。在那些個不知內情的人眼中,宮中接洽和主持織造事的定是哪一監管事,何曾想竟是皇后娘娘親自督辦此事?這連續攻訐下來……”
覃昌臉色難看,無奈道:“宮中尚未大批量出布,不然皇后娘娘的名聲早就彰顯出去了,自然也就無人敢胡言亂語。”
懷恩問道:“打得嚴重嗎?”
“有幾個人……傷勢挺重的,傷筋動骨,估計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下不了地。”
牟斌道,“卑職已煩請順天府的人,把打人者看押在了大興縣衙內,并嚴令不得隨便過堂審問。”
懷恩問道:“只是把打人的抓走了?那鬧事的人呢?”
牟斌辯解道:“懷公公,他們是挨打的一方啊。”
懷恩搖頭:“上門無端生事,且辱罵皇后,這是何等罪名?被打了也沒人會同情……你這么做,有失偏頗!”
“兩位公公。”
朱驥接話道,“有關辱罵之事,或許是有人刻意引導,也有可能罵人的根本就不是去鬧事的人,而是張氏一門找人在人群中起哄,以此來作為打人的理由。”
懷恩淡淡一笑,道:“分析得倒也有幾分道理,但請問你有證據嗎?”
朱驥一時語塞。
我人都沒去,你跟我要證據?
“說他們無端生事,難道不是嗎?”
懷恩打量一旁的覃昌,“說張氏欺行霸市,卻連最基本的證據都沒有,連張氏做的是什么營生都不知,如此倉促便敢去外戚名下的產業鬧事,這是不把我大明勛戚當回事啊!
“今天可以到張國丈府上鬧,回頭就可能去另一家,開此先河,后果難料。”
這話把朱驥和牟斌都給聽懵了。
他們均在想。
您老到底站哪邊的?
這讓我們這些辦事的很迷惑,到底應該幫誰啊?
懷恩問道:“現在去抓鬧事的人,時間上來得及嗎?”
“怕是不行。”
牟斌實話實說,“人已經散去了,不過張氏打人的消息,已在京師不脛而走,來的路上時不時就聽到有人在議論。”
“這點倒是做得不錯。”
懷恩用欣賞的目光望向覃昌,好似在說,你總算做了一件對的事。
不管張家打人是否有理,或者說誰占理,都不重要。
跟普通百姓宣傳,造輿論的時候,一定得說外戚張家仗勢欺人,毆打一群手無寸鐵的書生和父老鄉親……如此才會營造一種張國丈乃混蛋,他家里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天下烏鴉一般黑,張家和萬家沒本質區別的假象。
至于事實如何,百姓誰在意那個?
懷恩感興趣地問道:“他們如何議論的?問一下風聞,回頭若是陛下問及,我也好對陛下如實相告。”
覃昌不由用敬佩的目光望向懷恩。
打人的事一出,小皇帝肯定不明就里,得問問身邊人對此事的意見。
這會兒若是懷恩、覃昌等人跟皇帝說,民間百姓議論外戚張家仗勢欺人……那皇帝就算再偏袒妻子娘家人,也得考慮一下是否惹眾怒的后果,到那時就可以暗地里給張家使絆子。
牟斌低下頭,低聲道:“百姓說……打得好。”
饒是懷恩有著聽到任何答案都不意外的預期,且心理上也早有準備,似乎也接受不了這說辭。
覃昌雙目瞇成一道縫,問道:“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牟斌臉色鐵青:“卑職未曾有任何一句虛言……民間百姓流傳,京商為了壟斷京師行市,打壓外地客商,導致京師物價騰貴。
“還說正是京商將徽商壓下去,才令年前京師布匹價格飛漲,連糧價也比往常年高出不少……而今日京商更是聯合人手去外戚張府鬧事,妄圖徹底把控糧價、鹽價和布匹價格,結果卻碰了硬釘子,被張氏的人胖揍了一頓,于是紛紛叫好。”
覃昌臉色鐵青,喝斥:“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牟斌趕緊道:“是有人瞎傳,但更有可能是有人提前做好了應對輿論的準備。”
懷恩感慨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沒等那群人利用百姓的同情心,去為他們彰顯公平正義,就被人搶了先,利用百姓對民生之事的關心,倒打一耙,把目標精確對準在京商賈。可見這群人……平時得多遭人恨。這是找錯合作對象了呀。”
覃昌聽到這里,面色羞慚。
因為他聽出來了,懷恩這是在教育他,告訴他策略用錯了。
懷恩笑著補充:“張國丈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從一介監生,變成大明官場最炙手可熱的戶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其見地和手段,確非常人能比。”
覃昌道:“懷公公,還繼續聽下去嗎?”
“不聽了。”
懷恩道,“事已至此,滿盤皆輸,該收手了。覃公公,你認為呢?”
覃昌尷尬一笑,當著朱驥和牟斌的面,他當然不會承認這件事與他有關。
覃昌道:“我這就找東廠的人前去探尋一下,看背后因由如何,以免陛下問及時,難以作答。”
朱驥道:“那……兩位公公,暫時被看押的那群人,該如何處置?都是打人者,雖非在京師內,但也在京郊,且動了棍棒,也可算是械斗了。此事不小啊。”
“難道要等陛下親自發落嗎?”
懷恩皺眉道,“如今正值先皇大喪期間,一切都得收斂。真要鬧大了,有理也變成了沒理!”
這其實就是變相的敲打。
看起來,前去鬧事的人被毆打,那是活該。
張家好像什么事都沒做錯,甚至打人都可以打得理直氣壯,贏得人心。
但問題就在于,眼下尚在國喪期內,就算你張巒再不滿,你家人持械傷人,就是大罪過,那群書生不知道回避,你張巒也不知善惡對錯?
朱驥帶著牟斌離開。
等人一走,不用再裝腔作勢,覃昌就好像被抽去了魂魄一樣,癱坐在那兒,眼神黯淡無光。
懷恩起身,輕聲道:“聽我一句勸,收手吧。”
覃昌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此事并非是我在主持和策劃。”
“我知道。”
懷恩道,“暗中謀劃這一切的,實為閣老劉吉……但他是何等人物?論實干能力,甚至不及萬安,更何況與國士無雙的張國丈相提并論?”
覃昌一臉苦澀地問道:“真就擋不住?”
懷恩道:“此事尚未結束,以我所見,這兩日事情還會繼續發酵,如果想在此事上有所作為,你要先做到抽身事外。”
覃昌一時顯得很為難。
好似在質疑,我都已經陷得如此深了,你居然讓我抽身?
我抽得了嗎?
“總歸,你不要以持有立場的眼光看待這件事,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嚴守中立。如果有人跟你提及,哪怕是劉吉,你也要裝出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
懷恩道,“只要你不動,張國丈絕對不會把麻煩遷延到你身上。”
覃昌嘆道:“我不是怕事,我是怕會一直相安無事。”
懷恩笑道:“杞人憂天可不好,未來怎樣,誰知曉呢?張國丈父子由始至終都沒有露面,只讓個書生出來主持,就讓那群人招架不住,你還沒覺悟嗎?”
覃昌心說,我還得有覺悟?
應該領會到我不是張來瞻的對手,所以早早繳械投降,就好像當初我們對繼曉、李孜省和梁芳的態度一樣?
不管不問?
懷恩道:“你知曉了事情始末,開始明白張氏一族不好應付,但有的人未必能看清這局勢。我就怕,明明接下來不該再把事情鬧大,有的人卻非逆水行舟,不鬧得人仰馬翻他誓不罷休。”
“您是說,劉閣老?”
覃昌問道。
“除了這廝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上竄下跳外,還有誰會在這節骨眼兒上與張國丈起正面沖突?此人不足與謀。”
懷恩說到這里,就要告辭離開。
覃昌聽到后只能報以苦笑。
為了對付一個未來的權臣,我都跟當朝首輔合作了,你居然斷定那首輔不值得合作?
除了首輔外,有誰會這么迫切想驅逐張來瞻離朝?
或者說還有誰,有實力與之一戰?
“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懷恩臨別前依舊不忘提醒,“這一陣,你們明顯已經敗了,無論旁人有多不甘心,或有怎樣的計劃,行反擊之事。但你……得及早抽身,即便被人問及,你也得一問三不知。只有這樣,你或有一線保住自己甚至反敗為勝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