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自古以來困擾中庭大陸的難題。
窮人食不果腹,貴族的宴會仍舊奢華,上層階級對美食的追求到了近乎狂熱的地步。
引用“快樂主義學派”伊壁鳩魯的名言,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樂。烹飪、名廚、饗宴等事物在中庭大陸的意義重大,食饗師的地位即使相較煉金師也毫不遜色。
婚宴當天,銀樺莊園。
傍晚,余暉灑在有天鵝逡巡的湖面上,睡蓮隨風輕曳。
湖畔涼亭,葉芝翻看著克蘭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婚宴食單,只見上面羅列:鼠尾草酒、白葡萄酒沙司烤梭子魚、紅酒醬雞、小麥牛奶粥……
“據說柯林專門聘請了羅蘭王國的食饗名廚來主持宴會。”
克蘭抽著煙斗,一副對婚宴饒有興趣的神態,道:
“這位名廚以宴會間隙的娛樂餐點著名,曾經烹飪過一塊巨大的餡餅,餡餅底下藏了一支十二人管弦樂隊,以及一百只活著的信鴿,切開餡餅,鴿子就全部飛了出來。”
葉芝吐槽道:“這是往餡餅里塞了一整個馬戲團啊。”
克蘭聳肩道:
“現今帝國的腓特烈皇帝下過禁奢令,但也不起效果,該浪費還是得浪費……這是個富人暴食,窮人餓死的世界啊。”
七宗罪里的暴食,狹義上指暴飲暴食,實則有著鋪張浪費、過分貪圖逸樂的引申意義。
葉芝瞥了眼克蘭,表示你也是富人,話不能說太絕。
“但我能意識到這一點,已經難能可貴了,你說呢?”克蘭含笑道。
葉芝不置可否,看了眼天色,切入正題道:
“薩福克公爵夫人也會出席柯林的婚宴,莊園內部空虛,正適合深入虎穴搜集證據…等太陽落山,我們就隱身出發。”
克蘭頷首,手持煙斗,凝視著葉芝,眼底有幾分欣賞:
“我本還在猶豫,要是我告訴你,我懷疑公爵夫人就是血蛛公,你會不會覺得是我瘋了…沒想到,你和我竟會有同樣的猜測。”
“因為那天柯林看公爵夫人的眼神不對,這兩人的私交親密,而公爵夫人通過柯林能側面了解王室消息,此外,如果公爵夫人就是血蛛公,以她六環的水準,想要遮掩靈魂領域也是輕而易舉……”
葉芝緩緩道出推理過程,并表示找出真正的薩福克公爵,是當務之急。
克蘭頻頻點頭。
與葉芝同行,雖然總會遇到實力強大的敵人,譬如恐怖的巨大邪眼,但葉芝的能力與勇氣無須置疑,并且堅持著正義,克蘭對這位朋友相當看重。
“照你的說法,國王陛下明知婚宴容易中伏,仍舊以身涉險,打算用石中劍,吸引血蛛公上鉤?”克蘭問。
葉芝點頭道:“血蛛公肯定也早有準備…就看她與陛下的博弈,誰能更勝一籌。”
克蘭嘆氣道:“六環大師沒有泛泛之輩,手段不會輕易為外人知曉,還是做好我們能力范圍之內的事情吧。”
葉芝表示贊同。
夕陽漸垂,兩人動身。
南岸城堡,酒宴正酣。
U形擺放的有角餐桌上擺放白色亞麻布,客人按照級別高低就坐,在正中央凸起的平臺上,放置著主座,柯林穿著紅色披風,衣著絲綢長袍,神情談不上高興或沮喪,平靜地招待著來客。
在每位客人的桌位旁,都放置著一塊大圓面包,面包塊起到餐盤的作用,能供客人取食菜肴,要遇到湯汁馥郁的佳肴,連同這“餐盤面包”也可一塊吃下。
在餐桌邊上還有著“洗指碗”,裝有檸檬味、桃金娘味或肉豆蔻味的洗指水,可讓客人用來擦拭手指。
柯林的身旁,站著一位樣貌端莊,氣質稍顯古板的貴婦人,笑容矜持而疏遠,衣著華貴,眼神傲慢。
她是康沃爾公爵的生母,也是柯林的新婚妻子。
兩人站在一起,像極了陌生人。
但這場聯姻是獅心王一手包辦,誰也不會自找麻煩,紛紛夸贊起新郎與新娘的般配。
上百名衣著家族顏色服飾的仆人在這場盛大的婚宴間穿梭,精心裝飾的蛋糕、酥皮面包裹著的魚肉、口嵌蘋果的烤乳豬…一道道珍饈美食呈上婚宴,管弦樂隊演奏著悠揚的婚禮曲目。
對于這熱鬧的景象,柯林冷眼旁觀,就仿佛他是他自己婚禮的局外人,靈魂與肉體一分為二,臉上仍帶著笑意,心中卻已麻木,只想趕快結束這場鬧劇。
這時,一道身影姍姍來遲。李·瑪蒂爾達夫人一身火紅色的長裙,黑發垂在白玉似的雪頸,寶石般的碧眸蘊含微光,她從不施粉,卻白得讓所有女客自慚形穢。
李·瑪蒂爾達夫人輕聲向領桌客人道歉,然后落座自己席位,全程沒有看過柯林一眼。
但是,柯林卻感覺這場黑白色調的婚宴,一下子變得色彩鮮明。只有她的裙子是紅色的,就像流淌著的烈焰,讓他血管里的鮮血加速流淌,腦海里的記憶變得鮮活。
柯林出身低微,幼年備受屈辱,曾與獵犬爭食,雖身強體壯,但敏感而自卑。在點亮生命之環后,一門心思撲在修煉之上,意外被獅心王看中,伴隨他征戰左右,從此實力一日千里,成就大陸頂級的六環大師。
柯林是個無比純粹的騎士,生命里除了劍,再也容不下愛情,就仿佛一塊冷硬的鐵,直到他邂逅了李·瑪蒂爾達夫人。
這個十指涂著鮮紅鳳仙花汁的女人,熱情時猶如一團烈火,疏遠時就如遠方的云,她高高在上,頤氣指使,對騎士發號施令,卻讓柯林為之神魂顛倒。
有時,柯林也會想,自己愛上的并非公爵夫人,而是想象出的一個幻影——他將這幻影的美好品質,投射到了瑪蒂爾達的身上,所以,他在求愛之時,其實是愛那個渴求被愛的自己。
而現在,柯林即將與陌生的女性成婚。他不會反抗獅心王的命令,因為沒有獅心王就沒有當今的御前騎士,只是內心隱隱有一絲期盼,期盼在公爵夫人眼中看出哪怕一絲的動搖。
但是沒有,公爵夫人與領桌客人談笑風生,全程沒有瞥來任何一眼,這讓柯林患得患失,甚至生出一絲對瑪蒂爾達的憎恨,不明白,明明是自己的婚禮,快樂仍舊是她的,而將痛苦全然留給自己。
柯林的心再次變得堅硬如鐵,板著面孔,也不去看她。
所有這些微表情的變化,全部落在獅心王理查那雙睿智的藍色眼睛里。
柯林是理查的朋友、騎士、心腹,甚至稱得上是義子。
理查明白,從一個流浪兒成長為六環大師的柯林,是何等了不起,卻也同樣知道,再高的地位與榮耀,也抹不去從童年便留下的自卑與孤獨。
因此,理查不會怪罪柯林,他真正的對手,已然赴宴。
生命是殘酷的,雌蜘蛛會吞食公蜘蛛,而現在,有只鮮紅的血蛛編織起一張溫柔的大網,柯林就是那網上的獵物。
獅子一生都在搏斗,即便衰老年邁,面對年富力強的外來雄獅,卻也不會逃避戰斗。
年邁的國王虛瞇雙目,掃過李·瑪蒂爾達夫人,緩緩地,國王站起身來,全場目光匯聚在理查的身上,他端起酒杯,緩緩道:
“今天是柯林成婚的日子,我十分高興,能夠看到我最為忠誠,最為勇猛,最為信賴的騎士,完成他生命階段的跨越……”
獅心王凝視著柯林,眼神微動,臉上流露出真摯的柔情,微笑道:
“柯林,當生活對你露出殘忍的一面時,距離它對你露出笑容,也已不遠——”
柯林怔在原地,他隱隱感覺陛下覺察了什么,心底有些羞愧,張了張嘴。
卻見,獅心王高舉酒杯,朗聲道:
“來,讓我們同飲美酒,敬酒神,敬青春!”
眾人高舉酒杯,齊聲稱頌:“敬酒神,敬青春!”
柯林已經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
這酒名為龍血酒,是王室珍釀,并非真的龍血,而是以龍血樹的鮮紅樹液為原料,入口滾燙,度數濃烈,號稱就連巨龍都會喝得酩酊大醉。
柯林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到后來敞開了喝,來到李·瑪蒂爾達夫人面前時,她微微蹙眉,輕聲道:
“今天是你成婚的日子…少喝點,知道了嗎?”
柯林唯有苦笑。
如果感情能像劍那樣純粹就好。
他分不清人心的虛假與真摯,唯有冠絕大陸的破曉劍術,是柯林唯一自傲的地方。
“你……”
柯林已有醉意,面色酡紅,沙啞傳訊:
“你與血族,有關系嗎?”
柯林并不蠢,葉芝等人猜測血蛛公的真身是瑪蒂爾達,堂堂六環大師怎么能猜不到?
他只是不愿意承認這個真相,畢竟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
“你喝醉了,讓你的夫人扶你回去吧…”李·瑪蒂爾達夫人輕輕嘆息,“還有,我們到此為止,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
直到確鑿的證據擺在眼前,或者聽她親口承認,柯林不愿相信自己竟助紂為虐了這么久…但幸好,他喝醉了,酒后的判斷有誤,也是合乎情理的。
柯林邁著蹣跚步伐走遠了,他還惦記著同樣喝醉的國王理查,年邁蒼老的國王趴在主桌上,雙鬢蒼白,醉眼紅腫,盡顯疲態。
他腰間別著精美的劍鞘,石中劍的劍柄泛著美麗的微光。
曾經,洛林從王者之石里拔出石中劍,組建圓桌騎士團,建立橫跨大陸的雄偉帝國,后來,石中劍在決斗中破碎,這把斷劍,依舊成為歷代金獅王的象征。
在金獅三大至寶,國璽、黑太子紅寶石、石中劍當中,石中劍位居第一,更有傳聞,石中劍是開啟仙境阿瓦隆的鑰匙!
李·瑪蒂爾達夫人靜靜凝視著。
她在等。
等待人群的驚呼。
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
過了沒多久,空氣飄蕩著刺鼻的硫磺氣味,人群陷入慌亂!
“不好,起火了!”
“咳咳,怎么回事,這火焰根本撲不滅!”
“我的上帝啊,這是煉金造物‘硫磺火’!”
《創世記》第19章記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城里所有的居民和土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那地有濃煙上騰,好像燒窯的濃煙’。描繪的正是煉金造物,硫磺火!
這種火焰可以無視防具與屏障,直接燃燒人類的肉身,一旦沾上硫磺火,最終都會變作一捧焦炭!
即便是五環英雄,談及硫磺火也會為之色變,更遑提在座多半是低環者以及凡人仆從!
一時間,宴會陷入極度混亂,沾著硫磺火的賓客頃刻燃成骸骨,哀嚎與慘叫此起彼伏!
熊熊火海將大廳包圍,李·瑪蒂爾達款款走向醉酒不醒的獅心王,柯林見到這一幕,狠狠將拳頭攥緊,沙啞道:
“果然是你……”
“什么?”瑪蒂爾達止住腳步,微笑地看向柯林。
“你,就是血蛛公。”
瑪蒂爾達搖了搖頭:“我不是。”
“事到如今,你還想騙我?”柯林手摁劍柄,目露痛苦之色,“我被你騙了那么久!”
瑪蒂爾達輕輕側頭:“或許…我只是假扮成李·瑪蒂爾達的血族?”
柯林怔住了,搭在劍柄上的手不斷顫抖著。
然而,就在這時。
一道凌厲的劍光橫掃而過,瑪蒂爾達快速避開,劍光將大廳里的一根大理石柱橫斬兩截,轟隆巨響,巨石坍塌掀起揚塵!
獅心王手中握著一柄璀璨閃亮的精鋼劍,醉酒的神態已蕩然無存,注視著黑發紅裙的女人,沉聲道:
“我還活著,絕不容許你在這里放肆!”
公爵夫人的氣息顯露,六環大師的威壓猶如狂風席卷大廳,那氣息陰沉、血腥、惡毒,蛇蝎美人抬起多情的雙眸,唇角勾起一絲冷笑:
“你以為我看不出這是個圈套?”
“但你還是來了。”獅心王瞇起雙目,“想必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
公爵夫人笑了起來,看向柯林,反問道:“你要對我下手嗎?”
在場共有三位六環大師,柯林的抉擇,幾乎可以說決定了勝敗!
獅心王同樣看向柯林,他沒有作聲,只是緊緊注視著他。
人生中的重大抉擇,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本人做決定,柯林唯一能仰仗的,唯有他自己!
柯林大口喘息,他的胃部感到一陣痙攣,和裝醉的國王不同,他是真的喝醉了,對如此愚蠢的自己,柯林只有報以苦笑。
但是,他必須做出決斷。
“可憐的孩子。”李·瑪蒂爾達夫人憐憫地說道,“或許,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等到戰斗的結束。”
“柯林!”獅心王大吼道,“認清你自己!”
柯林愣住了,認清我自己?
這時。
火海外圍,沖來兩道身影。
獅心王與血蛛公均看向來人,那人身穿白色長袍,樣貌出眾,同行著一名背著麻袋,氣喘吁吁的大胡須男人。
葉芝·伯朗第!
葉芝掃了眼僵持著的戰局,心道來的正是時候,清嗓道:
“陛下,真正的薩福克公爵,已經找到!”
他沖克蘭使了個眼色,克蘭心領神會,將麻袋丟在地上。
麻袋里的人居然還在不斷掙扎,等到克蘭將麻袋揭開,一張丑陋且鼻青臉腫的面容,出現在眾人面前。
柯林瞪大眼睛,他驚訝的發現,這人他相當熟悉!
居然是薩福克公爵家的看門人,那個丑陋的瘸子!
可是,葉芝說的,“真正的薩福克公爵”,又是什么意思?
柯林不得其解,獅心王目露贊許,血蛛公眉毛輕揚。
看門人禿頂黃牙,以頭搶地,痛哭流涕道:
“饒命,陛下饒命!”
戰斗一時陷入僵持,獅心王警惕地瞥了眼血蛛公,卻見她居然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于是沉聲道:
“葉芝,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陛下,猩紅熱能夠吞噬麻風病株,卻無法治愈殘疾。”
葉芝瞥了眼跪地求饒的看門人,道:
“這人貪生怕死,被血族許以治療麻風病的好處,因成為血族后麻風病的確痊愈,從此對血蛛公宣誓效忠。”
“陛下您之前說過,真正的薩福克公爵自幼修煉熔爐斗氣,而熔爐斗氣只有身體殘缺者才能掌握,這人不僅擁有熔爐斗氣,并且以看門人的身份進行偽裝,剛才我與克蘭男爵潛入莊園,多虧克蘭男爵心細如發,讓我們成功在地下發現一座密室。”
“密室中藏有大量刑具,甚至保留完好的人皮、骨架,與我命人專門搜集的失蹤案受害人信息恰恰吻合。”
“在我與克蘭男爵取證之際,這人出現試圖暗算我們。”葉芝瞥了眼看門人,冷哼道,“但是,我是陛下欽點的比武大會冠軍,此人就算有熔爐斗氣,又是五環強者,又怎是我的對手!”
克蘭擦了擦冷汗,想起剛才戰斗中,葉芝一手美杜莎之盾一手潘神之笛的場景——裝備碾壓,五環英雄不服也不行啊!
獅心王的眼底射出一簇精光,連連點頭。
他想過葉芝能夠完成任務,未曾想,這件任務完成的如此之出色!
可是,薩福克公爵的面具底下,竟然會是這名微不起眼的看門人…即便是獅心王,同樣感到一絲意外。
國王呵斥道:
“再說一遍,你到底是誰!”
看門人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手指李·瑪蒂爾達夫人道:
“她是我夫人!我才是公爵,我就是薩福克!”
葉芝:“……”
這詞兒怎么這么耳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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