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法這話出口，洞府中登時一片沉默。
其他四個同門，此時看鄭法的眼神都變了，表情中，大差不差，都是同一句話：
好你個濃眉大眼的，從哪學的茶藝？
鄭法那便宜二師兄更咬著牙，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我亦不愿去昊日山！”
可他畢竟沒調整好表情，特別是有鄭法這個一看就真心誠意的珠玉在前，對比之下，就顯得不大誠心了。
九長老置若罔聞，甚至都沒看這位二弟子，反而是多看了鄭法兩眼，似在觀察他真心與否，片刻后才開口道：
“李浩既然真不愿意去，那就讓你們二師兄去。”
這個真字，讓鄭法同門臉上難免詫異，更讓二師兄神色中多了絲羞惱。
鄭法卻不大在乎他們，他現在的實力，放在神火山上，也就是山頂那迷霧中的東西，能讓他忌憚幾分。
面對諸人，包括這位元嬰九長老的目光，他也不過輕輕一笑，神態卻難免自若。
他雖然神魂肉身，甚至功法都變得跟原本李浩別無二致，可本來的性格和實力帶來的底氣，卻讓他比之前難免從容幾分。
甚至若不是為了搞清楚那迷霧中有什么，他都不想來這洞府。
幾位同門竟覺得這位四師弟有些不卑不亢，和他們心中的印象差距頗大。
可他們對這位四師弟畢竟不大熟悉，又想到師尊說這李浩修為有所進益，又覺得這變化倒也并非不能理解。
九長老又看了這弟子兩眼，也看不出什么破綻，倒也并未多言，只是像是又想起自己師尊的職責，問眾人：“近日你們修行上可有疑難？”
“修行上……”鄭法的便宜小師妹開口道，“師尊，那些外來的金丹，太欺負人了……”
“我等再想要努力修行，靈石丹藥都被他們瓜分，如何能行？”
這話一說，其他幾位弟子都在點頭。
鄭法心中也在琢磨，這重玄宗如今其實內里并不太平：
忽然空降了七個化神長老，原本的重玄宗修士，哪能不受沖擊？
比如那錢進錢出的通事洞，原本就掌握在掌門一脈的金丹手中，如今卻被化神長老一脈占據，行事還極為貪婪。
原本的重玄宗弟子，怨氣就極大了。
兩派之間矛盾叢生，只是在七位化神長老面前，無人敢造次罷了。
這便宜小師妹平時不敢抱怨，但在九長老這師尊面前，也就忍不住了。
九長老還沒說話，小師妹又道：“而且……宗門為啥，要和鄭盟主對著干呢？”
這話一說，九長老臉色就冷了下來，厲聲道：“閉嘴。”
元嬰威勢從她臉上一閃即逝，鄭法的便宜小師妹，頓時只能訥訥。
鄭法就覺得不服氣了。
這問題，很對嘛！
道果大人的事，你們這群小孩子摻和什么？
昊日山干了什么，能買你們的命？
還真能！
“修行資源之事，你們不用擔心……”九長老解釋道，“昊日山已經傳來了命令，日后每月，給我宗調撥靈石丹藥……”
“日后，你們每人……”
“若是成就了元嬰，更有……”
九長老的話，讓五個弟子都張大了嘴巴，連帶著鄭法，臉上都有些詫異——這回不是裝的，是真覺得多。
昊日山給重玄宗的這些物資，比現在九山宗每月的收入都多不少……
一想，鄭法也明白了，別看百仙盟現在是六派，但論起真實地盤和人口來說，還遠遠比不上昊日山。
更何況，昊日山如今霸道統合了地盤上的仙門，正是有錢的時候。
不說給重玄宗這么多資源有什么用，但對他們來說，這批物資真不多。
“所以，那些化神長老的弟子，是來吃昊日山資源的？”
看來這小師妹也不是蠢人，鄭法也想明白了——重玄宗這種元嬰宗門，說到底對化神長老來說，實在是不大值錢。
而明顯，重玄宗如今已經成了百仙盟和昊日山暗中交鋒的戰場，一不小心便容易出大事。
他們讓門下弟子前來重玄宗，就是為了……
騙補？
九長老搖頭道：“他們勢大，但你等之后的修煉資源，比之前只會多不會少。”
“更何況，日后若是你們進階元嬰，不僅有資源，還有昊日山的真傳化神功法。”
這下，小師妹臉上的憤憤之色消散了不少。
鄭法也挺理解，昊日山給的太多了！
“那鄭盟主來了呢？他可是殺了大自在妖皇……”
九長老抬頭，像是在遙望神火山峰頂：
“此事，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但你等也不用太擔心……昊日山花這么多靈石，總不能輕易讓我們送死。”
這話語中有些無奈，鄭法也看明白了……昊日山雖然給錢痛快，但也相對霸道，比如這位九長老，心中恐怕也有些不滿。
倒是那位要去昊日山的二師兄，忽然開口：
“那鄭法成立什么行會，實則是謀奪各派秘法！”
“不說我重玄宗，百仙盟中不滿之修士眾多，以前不過是礙于鄭法威勢，如今有昊日山撐腰……可謂應者云集。”
“實乃那鄭法失道寡助！”
鄭法聞言也不生氣，應者云集當然是這二師兄胡扯。
但百仙盟中確實有不少反對九山宗的修士，行會種種規定，對很多傳統修士來說也無法接受。
若沒有重玄宗跳出來倒也沒什么。
但如今重玄宗反意昭然，又有昊日山在背后用靈石攻勢，倒確實也有些聲勢——
也許真的站在重玄宗這一派的人并不多。
但搖擺的宗門，卻又不知道有多少。
此時，他倒是有些看明白了昊日山的心思：
拿錢資助百仙盟反對派。
在百仙盟中制造分裂勢力，以拖慢鄭法和九山宗的實力進步。
偏偏……對方還真財大氣粗。
他們能給重玄宗和這些小宗門的，九山宗還真給不了。
說到底，重玄宗的存在，會讓百仙盟事實上陷入分裂。
這重玄宗在一日，百仙盟就無法稱得上統一，對鄭法和九山宗的威信便是一種傷害。
這種傷害也許無形無質，卻能讓一些人首鼠兩端，對鄭法想要推行的政策，增添許多阻力。
只是，對方怎么就肯定，重玄宗能在鄭法手中活下來呢？
靠山上迷霧中的東西？
又過了幾天，鄭法借著采買之責，下了火神山，見四下無人，架起虹光，片刻間便回了九山界。
“不單單是威信問題。”天宮殿中，他將自己的見聞一講，章師姐便皺眉說道，“我最近才想到，重玄宗所在，實則是我百仙盟的命脈之一。”
“嗯？”
章師姐揮手扔出一張地圖，地圖上，正是百仙盟的地形：
“百仙盟東臨大海，其他三面中，西北兩面，都和昊日山接壤。”
“唯獨南面，有條通道，和太上宗地盤相鄰。”
“如今那重玄宗，正堵在這通道節點上。
這下，鄭法便真的皺起了眉頭。
這問題，確實比威信受損更重要。
如今昊日山已經是明著和百仙盟為敵，雖然礙于盟約，道果不得出手。
但想來和百仙盟做生意的念頭不大。
以前昊日山不干，底下的散修和小門派還是自由，也能和百仙盟做生意，倒也沒啥。
問題是，現在昊日山對地域上的修士控制越發嚴格，那些人日后恐怕也不敢和百仙盟來往。
因此以后的陸上商路，必然得靠南面的太上宗。
“我百仙盟地盤小，雖能自產些靈材，但卻遠遠比不上昊日山。”
“特別是師弟你培養弟子的方式，花費頗大。”
“如今……我九山宗靈材，早已經入不敷出。”
章師姐語氣中有些無奈。
這問題出現許久了。
為了實驗出神元大丹，他們就消耗了不少資源。
再加上各種工業研究，如今九山宗賬目，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更何況，即使沒有這問題，昊日山資源多，九山宗資源少，久而久之，兩者差距確實也只會越來越大。
這下，他是真懂了昊日山為何要對重玄宗這般大方：
這重玄宗，對昊日山真有些大用……在經濟和靈材上，甚至能封鎖住百仙盟。
殿中，謝晴雪和韓老對視一眼，也是皺眉。
天河派雖強，但也鞭長莫及，更何況，天河派自己恐怕還有一堆麻煩……
從天宮殿中離開，韓老燕無雙隨著謝晴雪走入了客院中。
“昊日山還真下血本。”
燕無雙憤憤道。
謝晴雪倒有些理解昊日山：“若非盟約所限，昊日山道果，如今恐怕都想和百仙盟死斗。”
有句話，她沒說出來——
這盟約，還真救了鄭法一命。
燕無雙不知道鄭法實力虛實，她是知道的。
倒是韓老摸著胡須，眼中居然有些喜悅：“這對我們，倒也不是全非壞事。”
“嗯？”
“我等要在……九山界立足，總得有些用處。”
韓老低聲說道。
謝晴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師尊可能要出事這件事，她沒告訴燕無雙，但韓老卻知道。
因此，韓老的意思是，他們已經算是寄人籬下。
“這重玄宗，一來掌握商路，二來是百仙盟中最會煉器的門派，他們不在，我等對鄭法的幫助就大了。”
燕無雙愣了下，忽然拍了下額頭：“無雙會？”
“正是！”韓老笑道，“我主持無雙會，如今也算建立了一些渠道，限于昊日山的霸道，有些會斷掉……但對九山界總是一種補充，可能還是唯一的補充。”
“以后九山宗的許多靈材，恐怕都得依賴無雙會。”
謝晴雪慢慢點頭，韓老的意思是——無雙會能走私，給百仙盟提供一些緊缺的靈材。
又聽韓老繼續說道：“那重玄宗不加入煉器師行會，對鄭法也是一個阻礙。”
“但我天河派在煉器上，也許不如五宗第一的昊日山，積累卻絕對比重玄宗多！”
謝晴雪也明白韓老的意思，他們天河派劍道雖是劍道最強，但畢竟是五宗之一，論起煉器也不容小覷。
更何況，本命靈寶這玩意還是他們的獨門秘法。
要說普通煉器上的秘法，可能比不上昊日山。
但那是和昊日山比，和九山宗比……
嗯，屬實有點欺負人。
燕無雙一聽，也笑道：“那咱們，能幫上鄭法些忙？”
韓老含笑點頭，燕無雙便又興沖沖地聊了幾句，才歡歡喜喜地退下修煉去了。
目送著他遠去，謝晴雪才將目光看向韓老，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情緒。
韓老明白她看出了自己的想法，低聲道：“鄭法……是個知恩義的人。”
謝晴雪抬頭，望向天宮殿，眼神中有些愧疚。
韓老的意思她明白，自己師尊……怕是要出大事，天河派恐怕也要出大事。
如今無雙會走私也好，煉器手法也好，如今韓老尋求對九山宗有用……
說到底，便是……挾恩圖報。
日后天河派不出事就算了，出事了，他便想著，讓鄭法救一救天河派。
也只有燕無雙沒看出來。
“韓老，你平日……不是喜歡罵天河派了么？”
韓老怔了怔，忽然笑了聲：
“我聽了太多隱秘，有件事，我早就發現了……”
“嗯？”
“許多人的嘴與心，是分兩頭走的。”韓老頓了頓，“我也一樣，都是狗屎。”
謝晴雪沒有說什么。
因為……她也一樣。
第二日，韓老他們就被邀請參加一個實驗——神霄挖礦船的試船實驗。
說來這玩意已經是第二次了。
上次鄭法忽然想到蕭玉櫻沒有音訊，恐怕對方有危險，人命關天，當時就和章師姐朝重玄宗趕。
這實驗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蕭玉櫻無事，這實驗便又提上了日程。
這次，除了鄭法和章師姐他們，前來觀禮的，還有天河派三人，加上蕭玉櫻。
一群人落在之前那處礦脈上，注視著神霄挖礦船。
尤其是韓老，他這段時間，還是第一次來九山界，如今這神霄挖礦船，在他看來，極為陌生。
甚至讓他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軒華夫人站在眾人身前，朗聲道：“開始！”
天空中的神霄挖礦船船頭，先是發出了一道亮光，掃射著船底的山峰。
“這是靈氣掃描儀。”軒華夫人朝眾人解釋道，“加上有洞虛靈眼的弟子，相輔相成，一起探礦。”
鄭法他們自然沒啥疑問。
但韓老卻勾著脖子，瞇著眼朝神霄挖礦船看去，神色好奇。
“探礦？”
“嗯。”
軒華夫人解釋道：“我們試過，這神霄挖礦船對地底礦產的靈敏程度，甚至超過一般金丹，都能比肩弱一點的元嬰。”
韓老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但神色中卻有些不大相信。
但他看著不發一言的鄭法和章師姐，卻也沒有開口。
“鉆探！”
軒華夫人一聲令下，那神霄挖礦船緩緩降落，浮在低空，船底兩扇門慢慢打開，露出了一個鉆頭。
“之前是大致弄清楚地底礦石的分布。”
“這鉆頭上，也帶有靈氣掃描儀，深入地底后，數據就更加具體。”
看著鉆得不知道多深的鉆頭，韓老心中的懷疑也慢慢消退了——普通的金丹，再厲害也無法用神識進入那么深的地底。
這軒華夫人說神霄挖礦船，比一般金丹在探礦上更強，竟不像是虛言。
可神霄挖礦船的實驗未停。
機械臂帶著挖掘機斗，精準地將山石切割，一大塊一大塊的山石混合著靈礦被挖起，從船底的兩扇門之間，送入挖礦船中。
“下面就是礦石分離，上船看看？”
見實驗順利，軒華夫人臉上，也難免有些笑意。
韓老心中越發好奇，跟著眾人上了船，走進間船艙。
“這神霄挖礦船上，除了儲藏室，便是這個礦石精煉分離室。”
韓老聽著有些迷糊。
他看著一方剛被挖起的山石，被固定在分離室內，另有個機械臂帶著個金屬噴頭，噴頭中，忽然有火焰噴出。
韓老大驚失色，喊道：“這天雷玄鐵最是暴烈，若非是精于煉器之人，煅燒起來容易炸！”
可讓他有些不解的是，九山宗諸人都像是不大在乎一樣，連來看熱鬧的趙驚帆，都只是扒著窗戶，看起來根本不怕炸。
更尷尬的是，那山石上緩緩融化，唯留一團青色液體。
等火焰熄滅，這紫青色液滴又漸漸凝固，變成了一坨圓坨坨的玄鐵。
韓老立在窗前，訥訥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倒是軒華夫人解釋了一句：“其實韓老你說的不錯，這煅燒的法訣，便是我設計的……”
韓老呆了一下，心中更生驚駭，失聲道：
“你的意思是，這神霄挖礦船，不僅探礦比得上一般元嬰，甚至還會元嬰修士的精煉手法？”
軒華夫人輕輕點頭，又笑道：“只是要提前設計好各種參數。”
韓老無言片刻，神識一探，就發現了船上虛實：“五個筑基，十個練氣……就能操作這么一艘船？”
“差不多吧。”
“差不多的意思是……”
“其實最極限的時候，三個筑基就夠了……”軒華夫人解釋道，“多加幾個人，是為了防止意外。”
韓老登時沉默了起來。
他心中暗暗算著方才這挖礦船的效率：“也就是說……你們這一艘船，便能抵得上一個元嬰修士挖礦？”
“這個……我也不知道。”
“嗯？”
軒華夫人無奈道，“元嬰修士，也不挖礦啊……”
是了……
誰家舍得，拿元嬰修士挖礦？
韓老默不作聲，臉上怔怔，又聽鄭法叮囑軒華夫人道：“這些天雷玄鐵，儲備一部分，另一部分，試試能不能轉化成其他靈材……”
轉化……
這兩個字他聽得懂，但……卻又覺得自己沒聽懂。
靈材還能互相轉化？
那以這神霄挖礦船的效率，加上那轉化之法，九山宗的靈材，真的會被限制住？
昊日山花了那么多靈石，拉攏了那么多反對鄭法的修士，封鎖了個啥？
韓老猛地抬眼，和謝晴雪對視了一眼……
有了這法子，小小無雙會的幾個走私渠道啥的，還重要么？
他呆呆地看著這神霄挖礦船，只覺得這個冰冷的鋼鐵巨獸，將昊日山的謀算，和自己那些小心思，混在一起，真真切切地碾成了狗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