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朱允炆也不想在這個一天內揍自己兩回的弟弟面前裝圣人,掉書袋,而是直白地回答,誰不想。
有誰不想?
有誰不想做皇帝?
朱允熥覺得朱允炆說的這話既對,也不對。
實際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想,因為都知道自己根本沒機會做皇帝,想那沒用的玩意兒干嘛?
真正會想做皇帝的人,其實不多,就那么幾個,一只手就可以數過來。
要么手握大權,名聲顯赫,強兵我有,要么在繼承序列上排名在前,這些人會琢磨,我是不是有一天能坐上那個位置?
越是繼承序列上排名在前,越是手握重兵,成為皇帝的可能性越高,這像一場競賽,最努力的人會笑到最后。
眼下朱允炆是這場競賽的領跑者,在朱老璋的皇之凝視下,明面兒上沒別的參與者,但并不意味實際上沒有,不然他拼命殺人干嘛呢?
而這甚至不是重點,重點在于,朱允熥問的是,你為什么想做皇帝?
這問題其實有點兒欺負人,要朱允炆怎么回答呢?
做皇帝可以號令天下,為所欲為,走到作為人的頂點,擁有普天下無人能及的力量,這是一種實質與精神的雙重滿足。
庸俗點兒說,當皇帝可以坐擁江山美人,珍饈美味,萬民跪拜,青史留名。
誰不想做皇帝?
就連朱允熥自己,過去是因為知道自己毫無機會而選擇宅男模版,現在也反悔,覺得倘若有機會做皇帝,權力在手可以做無數改變,讓千百萬人免于死亡和困厄,讓歷史免于大起大落,后世子孫承接更好的遺產,這不好嗎?
這么問的出發點很清楚,朱允炆你不過是為了做皇帝而爭做皇帝,日后的實踐證明你根本做不好,源于你現在想做皇帝的動機就不怎么樣。
朱允炆的答案一點兒不意外,所有原生在這個時代的人大概都這樣,矮子里挑不出高個兒。
自己穿越而來,懷揣后世無數治國理家的教訓,敬惜生命的普世情懷,來都來了,不是穿在一個漠北廢材的身體里,而是朱元璋的孫子身體里,這大有涵義,為什么要荒廢在自設的蝸殼中?
“二哥,既然誰都想做皇帝,那為什么只有你能成為皇帝,別人都不行呢?”
朱允熥心里冷笑,把問題稍微展開。
朱允炆表情忽然慌亂起來。
“誰說別人不行的,天下有道唯有德者居之,只要對江山社稷百姓好的,皇爺自然看得出,要是……他覺得你好,也可以要你做的。”
朱允熥聽了嘆息,前面朱允炆用和尚做比喻,這會兒又錯引孟子的話,皇爺一生最憎孟子,要是在皇爺面前這么說,后果會是啥?最輕不學無術的結論可以落下,重點兒呢?
你這么草包,我還用得著系統支持才可以把你拿下么?
我自己就夠夠的了。
“你都說了,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天下有德者只有你或我嗎?或者加上允熞和允熙,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咦,怎么這些人全都恰好姓朱?”
朱允炆牙都快咬碎了。
“皇爺說誰就是誰!”
朱允熥嗯一聲,心想,這便是皇權的實質,說是君權神授,其實不過如地主老財家一樣私相授受,全憑喜好,多少弱智,蠢貨,中二,小人成為皇帝,嬰兒都比他們強,可這也是現實,不得不接受。
“我想跟你……”
話說一半,他心里忽然咯噔一聲,想到自己大概全然錯了。
雖然皇爺說是誰就是誰,皇爺也可以改變主意立自己為皇太孫,但皇爺不也說了嗎,自己最好別起覬覦之心,那只會招惹禍事;系統說,給我更好的,簡直可以集齊人類群星,但那意味著這件事要以兵戎相見?
要是皇位爭奪就像揍朱允炆一頓那么簡單就好了。
不要死人,不要死許多人。
誰也知道,這絕不可能。
根子還在皇爺那兒,皇爺說誰就是誰,皇爺已經知道了我來自未來,他心里或許把我當成了“外人”,就算我的話對他來說新鮮又有趣,但外人就是外人。
朱允炆見朱允熥忽然沉默不語,慌亂地問,“什么?”
朱允熥不想跟他廢話。
“沒什么,我要說的話已說完,就不在這兒討二哥的嫌。”
說完,他頭也不回出致知堂,門外周婆婆翹首以盼等了好久,滿面愁容,唉聲嘆息。
“三哥,你跟哥哥說的情形如何?”
朱允熥笑著答。
“事兒已經過去了,婆婆別擔心。”
周婆婆長吁一口氣,放下心頭石塊。
“那就好,那就好。”
“婆婆我送你回去。”
“這怎么好,老婆子一個人回去就好,三哥你回蘭苑去吧,咱們不同路。”
朱允熥哪兒肯,非送周婆婆回在值殿監的住處。
周婆婆拗不過,只好由他送,她也多喜歡跟朱允熥在一起啊。
一路絮叨,都說的是朱允熥小時候的事,點點滴滴,朱允熥聽了感慨萬千。
送周婆婆回住處,朱允熥獨自一人回春和宮,路上經過一處亭臺,忽聽遠處苗圃里傳來一聲女子的嗤笑。
不知怎的,朱允熥想一探個究竟,走下道路,循聲繞著修剪的植物覓去,見其實是好幾位宮中女子,有長有幼,在園圃空處圍坐一起,壓低了聲音正聊天。
宮女聊天有什么可聽的,在一旁偷聽沒的辱沒了自己身份,朱允熥看清場面便想走,可那幾位宮女說的話魔音一樣鉆入耳。
“你說天下哪有這么蠢的人,昨天打了今天還給人送上門去打!”
“三爺看不出,平時那么謹慎老實,一直被壓著,一朝爆發起來這么厲害,可見老實人不能欺負!”
“我看美中不足,只打了一下,要是我,就十幾下全打,不信打到一半不讓我打了,嘻。”
“畢竟二爺是太子……不,太孫,以后繼了位,三爺可慘了。”
“我看三爺不聰明,要么就別打,要么就打個徹底,又打了,又沒打夠,日后被二爺報復,一定后悔。”
朱允熥聽出幾個宮女正議論剛發生的事,可想而知剛剛那些春和殿屬官出去的事已把這事兒傳了出去,傳得也太快了吧!
一定會再傳到皇爺那兒去,自己實在是沖動,丫鬟小廝都明白的道理,自己上頭的時候竟然不覺得。
他剛想挪步走開,又聽見女子中有人說,“這事不知道明珠姐怎么看。”
聽見明珠的名字,朱允熥臉一下子通紅,心砰砰跳動,腳便挪不動,小心地將自己藏得更好,不會被邊近路上經過的人看見,伸長了耳朵仔細地聽。
“還能怎么看,明珠姐一向是偏向二爺的,畢竟二爺是皇太孫,身份地位不同。”
“是啊,三爺很喜歡明珠姐,時常來洗衣房探望,可連明珠姐的手都牽不上,二爺來洗衣房,把別人都趕出去,搞不好兩個一起在做什么。”
幾個女子都吃吃地笑起來,為這句話里包含的曖昧意味。
朱允熥昨天已經在心里和明珠恩斷義絕,可外人還不知道,仍然在哂笑,一方面覺得由得她們去,一方面又實在想做點兒什么公諸于眾。
“都說了呀,二爺是未來的皇帝,三爺最多是個藩王,這選擇誰都會做啊!”
“而且三爺是個災星,去年那么多人死,可不就因為他……”
“那可不一定,就看昨天和今天的事,二爺其實是個憨憨,就算做了皇帝,也是個不怎么樣的皇帝,要是三爺能做皇帝就好了。”
說這話的少女聲音稚嫩嬌俏,熱情洋溢,說到后面,“三爺”的語氣里全是寵溺,滿得要溢出來。
聽的女子嗤嗤地笑,一個人笑著打趣。
“噢,原來阿萊喜歡三爺,你人長得不難看,比明珠姐不差,請大娘設法跟你們兩個牽線,看能不能成就一段姻緣。”
“你敢牽,我就敢接……誰怕的來!”
那名叫阿萊的少女嬌聲應道,全不知天高地厚。
明珠是落難軍官女兒,暫棲身宮中洗衣坊,兩個年紀相當的皇孫鐘情于她,洗衣坊女工絕不會真以為自己也有被皇子皇孫垂青的機會,不過是自家人聊天時百無禁忌的戲語,就連躲在一旁偷聽的朱允熥也聽得出。
但不知為何,他心里一動。
反正今天還是熱血上頭的一天,荒腔走板不差這一件,莽上去就對了。
他腳步不知怎的邁出去,直直地闖進那坐著聊天幾個女子當中,挨個看去,想要找出誰是那位最潑辣大膽的阿萊。
女人們聊得正歡,全沒想到有男子一下子闖進來,炸了窩似的驚叫,起身想逃,又主意不齊,不知該往哪兒逃。
亂紛紛中一雙滿含熱烈的眼和朱允熥正好對上,令他冷不丁打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