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睜開眼,對面的秦舞陽也睜開了眼,兩個人都有點兒恍惚,眼中泛淚。
“三爺,剛剛那一切,都是真的么?”
秦舞陽先開口問,語氣平和,朱允熥不論如何回答并不會有大的區別。
朱允熥想著的是,嬴政腹下長出來的那兩對節肢,以及背上的翅膀,那是真的嗎?
實際上更重要得多的一件事是,剛剛他們經歷的場景里,秦王嬴政伏誅了。
那會是真的嗎?
朱允熥有種想一躍而起在最近范圍內找到本歷史書,比如史記,看它怎么說。
如果是真的,那當然就是改變了歷史,從公元前227年開始,以后一切都會發生變化。
如果歷史沒有改變,自然那就是假的,是個兩個人共同營造出的夢或幻境。
實際上,不消去看書,只要看周遭發生什么變化沒有就知道了,嬴政死于非命,公元前227年以后的一切歷史都要推翻重構。
簡單的說,自己此刻絕不可能是朱允熥,而是不知什么王朝治下的不知什么人。
但這一刻,自己明明就是朱允熥。
所以,歷史并沒有改變。
那是個幻境,并不是真的。
他想了想,說出來的是。
“是真的。”
秦舞陽臉上的表情像是激動得要哭出來,剎那恢復如常。
“三爺,你讓我回到那個時候,幫助荊軻殺死了嬴政?”
朱允熥覺得沒在最終確認前,歷史改變這件事就是一只薛定諤的貓,呈現出沒變到變的不確定形態,自己此刻不論對秦舞陽怎么說,都是錯的。
他試著找出一個最貼切的說法,像是閉卷作答。
“打個比方說,你坐在這兒,打算接下來出門去買點兒吃的,但也可以不出門,留在院子里繼續削你的木劍。當你確實選擇留在院子里,你沒做,但實際上也很可能做的,去買烤鵝,它也發生了,對于你來說,一個世界分裂成了兩個,選擇削劍的你以為自己在削劍,認為自己沒出門去買烤鵝,你并不知道另一個世界你去買了烤鵝,沒在削那把木劍。”
秦舞陽絞盡腦汁想要理解朱允熥說的這番繞口令似的話,十成明白了九成,一成不明白。
“三爺這彎彎繞繞的,舞陽實在是……聽不大懂。”
朱允熥也覺得要給一個兩千多年前來的家伙講量子科學和多元宇宙實屬想屁吃,尤其自己穿越前還是個半罐子水。
現在只記得名詞了。
“剛剛我送你去的地方,是我們這個世界在那個時間點上分裂之前,你緊張發抖,不能勝任副使角色是一個世界,時間朝前流逝,你死在那時候,一直到此刻現在。另外還有個世界,你克服恐懼,荊軻殺死了嬴政,但那個世界也一路向前,后來的變化就不是我們所知道的了。”
秦舞陽仍然似懂非懂,自嘲的一笑。
“明白了,人有左右為難的時候,超出自己能力的時候,不如自己能力的時候,就算那次舞陽誤了事,但那并不是一定的,舞陽也可能很英勇,不愧對祖先。”
朱允熥暗暗松了口氣,知道秦舞陽口中所謂明白不過是以糊涂對糊涂,難得糊涂,難道他還能刨根問到底么?
看上去,他得到了平靜。
同時這個說法,也解了朱允熥自己的困惑,秦王嬴政怎么會變成一只甲蟲呢?
如果是另一個宇宙下的大秦,他們的王變蟲子,變大象,變怪獸,關我屁事。
朱允熥由身后拿出一把長劍,推到秦舞陽面前。
“這是……秦王嬴政的佩劍,我趁亂拿了來,正好你沒有趁手的劍,送給你。”
秦舞陽眼睛瞪大得像雞蛋,完全不敢置信。
“三爺也在咸陽宮當時?”
朱允熥點了點頭。
秦舞陽頓時有點兒煩躁,有點兒沮喪,嘆了口氣。
“舞陽覺得這有點兒勝之不武了。”
朱允熥打個哈哈。
“我沒動手,只是在旁邊看,我太好奇咸陽宮長什么樣,嬴政長什么樣。”
秦舞陽探身拿起那把劍,左手握鞘,手按在劍柄上,猛地一下抽出兩三分,寒光閃閃。
“好劍!”
他先贊嘆一句,索性將劍鞘退下丟在地上,拿著長劍擺弄幾下,虎虎生風,嘖嘖稱奇。
“舞陽聽說這劍名作轆轤,是秦國工匠精心打造的名劍。”
他說到這句,臉色又變了下。
“三爺居然從另一個世界拿回了這件東西?”
朱允熥先失笑,想說自己只做了點小小的貢獻,不算什么,接著覺得心往下一沉。
自己竟然從另一個世界取來了一樣東西,這既說明那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兩個世界是存在某種通道的,不然自己何以能拿走這轆轤劍呢?
真是太好了,這把劍證明了確實多元宇宙是成立的,也證明了,秦王嬴政確實正在變成一只甲蟲,真棒!
當然,那只甲蟲嬴政,被荊軻干掉了。
朱允熥心里這么煩亂,臉色微笑著說。
“你看看合用不合用。”
秦舞陽將劍插回鞘中,放在身旁,起身對著朱允熥再拜伏地。
“愿舞陽有生之年可為三爺效犬馬之勞,不死不休。”
朱允熥知道這是轆轤劍的賞賜效果,忠誠加滿,歸附效果不體現在這上面,而是被召喚者感到平靜,不再痛苦。
“這是我該做的。”
這話說得意興闌珊,完成一件事后的空虛有之,更多的則是對自己所做事情可能帶來的后果感到恐懼。
秦舞陽提著轆轤劍出去,朱允熥躺回床上,感覺自己病了,身子發熱,頭昏腦漲,煩躁莫名。
他知道自己不舒服來自哪兒,更擔心情況比擔心的更壞。
昏昏沉沉睡到下午,外面值守的錢霂進來稟報,說主母來了,就在蘭苑正廳,要朱允熥立即出來見她。
朱允熥一驚,病情仿佛加重三分,不敢怠慢趕緊下床,腳底虛浮的出門到前院正廳,果然見呂氏坐在當家人位上,兩邊站著三位春和殿的侍女。
“兒子見過母親大人。”
先說這句,朱允熥有點兒踉踉蹌蹌地上前兩步,跪在呂氏面前。
呂氏面無表情,說聲。
“起來吧。”
朱允熥手扶地,顫顫巍巍地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頭低著,預備聽呂氏訓話。
呂氏打量朱允熥上下。
“你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大舒服?”
朱允熥覺得自己明明沒什么啊,怎么忽然病來如山倒似的,倒還不至于倒的那一步。不過這倒是對上了昨晚上拒絕去春和殿的借口。
“兒子昨天出門,偶感風寒,已經加了衣,沒什么。”
呂氏嗯一聲。
“吃藥了沒,回頭我要陳太醫給你看一看,煎點兒藥吃。”
朱允熥心想你就是來說這的嗎,也都怪自己給她這么說的由頭。
“不必了母親,兒子已經感覺好多了,再睡個半天一天就好,不勞煎藥。”
呂氏輕輕嘆了口氣。
“你就是打小不喜歡吃藥,不懂得良藥苦口利于病,所以身子骨一直不大好。”
朱允熥心里狂呼斯多普,斯多普,沒事兒請你打道回府好嗎,別盡在這兒費口水。
“這次是真的不用。”
呂氏左看看右看看,又開口道。
“前天你在庫管那兒支了一百兩銀子,這是派什么用場的啊?”
朱允熥一驚,完全沒想到這兒還有一大簍子呢,被呂氏給逮著豈不是剛剛好,昨晚上她召自己去見多半就是為問這件事。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自己還沒獨立門戶,住在宮里完全不花錢,要錢做什么?
要解釋這筆錢的用途,就涉及自己悄悄溜出宮去的事,不能設想呂氏已經知道了自己支領銀子的事,卻對自己偷溜出宮一無所知。
那自己出宮去做什么呢?不給個特別明確的說法恐怕過不得這一關。
西諺說,為掩飾一個謊言,不得不編出更多的謊言,怎么解釋在庫管那兒支銀子,是這首當其沖的問題。
朱允熥腦子里念頭飛轉,把可能的不可能的全想了一遍,已經有了答案。
“皇爺說我年紀見長,該出去四處走走看看,所以兒子出皇宮,去應天府轉了兩日,那筆錢是用作路上開銷的。”
這話只要呂氏不拿去到皇爺面前對質,說得上天衣無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