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睜開眼看見窗外朗朗天光,頭疼得要裂開,口干舌燥,心想,啊,太好了,沒事發生。
其實有事,他已經想起昨晚上跟秦舞陽鬧的那番別扭,真尷尬到摳腳,其實整個過程沒說一句話,沒一樣齟齬,不知怎的就結下了芥蒂。
是他覺得我想乘醉殺掉那可憐的家伙嗎,我跟那侍衛無冤無仇,只是出去要下酒菜碰上才邀他一同飲酒,連名字都叫不上來,好像姓李,何怨何愁要殺他?
但這甚至沒法問,不問還可說根本沒這回事,問就落下了痕跡。
假裝完全沒這事兒也實在做不到,不然何以糾結至此?
唉,真真的叫人心累。
你就是想輕省地殺掉那家伙;不,我沒有!
秦舞陽看出你的惡念了,所以出手阻止;不,他沒看出來,只不過喝多了想回屋睡覺。
他鄙視你用心險惡;不,他是憐惜我優柔寡斷。
昨晚朱允熥內心里慚愧跟辯白的左右互搏又展開,一串一串的誰也說服不了誰,大清早已經意氣消沉下來。
然后,他陡然想起一件事來,這事兒如同一道陰影,似真似幻,甚至沒法確認這事兒真發生過,但只要想想這事兒有可能發生已經足夠讓他發出一聲慘叫了。
啊——
昨晚上,我召喚了一個人到這個世界。
謀士王朗,到蘭苑的秦忠身上。
王朗是朱允熥想得到最低端的謀士,即便如此,王朗名字在召喚界面上還是紅色,按規則是沒法召喚的。
只有一個解釋,或許朱允熥喝得酩酊大醉,精神值發生了向上的大幅度躍升,一下子竟然可以召喚了,睡醒了一半的他當機立斷,抓緊這個短促的時間窗口召喚了這個原本份不該他的謀士,投到忠誠的秦忠身上。
朱允熥想起這些,懊悔得直發抖,招不到的時候望紅名而興嘆,召到了,才覺得他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王朗什么咖啊,歷史長河里籍籍無名的一位中等生而已。
就憑他奮起雙刀和太史慈打個不可開交嗎?
就憑他和諸葛亮對罵,罵得口吐鮮血嗎?
謀士里最能打,武將里學問最高的那個?
朱允熥忽然覺得,這文武雙全的王朗也挺有趣。
并非一無是處。
上次召喚來秦舞陽,自己是第一時間就趕到羅四虎面前,和他確認是穿越的魂魄過來占據了軀殼,這回召喚王朗,自己卻第一時間呼呼大睡,也不知道新來的魂魄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穿越這事兒。
不知他是怎么過了這一夜,想必不會呼呼大睡,等天亮再說吧?
這是件嚴肅的事,朱允熥確認大概率這事兒真發生了,有待自己確認,跟進。
他立即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出門到外面院子,還沒到旁邊廂房,已望見一個矮胖子,身形篤定,望上去便自然有種氣定神閑的內蘊在。
正是一向笨拙無文的秦忠,揮動笤帚,掃道路上的落葉。
兩個人同時停下,望著對方。
好一會兒,誰也沒說話,也沒往前走一步。
還是朱允熥先打破僵局,走到秦忠面前,望著這位自己親自挑選出來的笨拙之士。
“你來了?”
秦忠眼神閃爍了下,望定朱允熥。
“三爺,找小人有什么事嗎?”
朱允熥心里一樂,這家伙,不老實啊,潛伏了一夜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先藏起來。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你能藏得到哪兒去?
“王朗,是我由幽冥當中把你撈出來,投身在了這秦忠的身體里,這事瞞得了別人,怎么瞞得了我?”
秦忠低下頭,腳下退半步。
“三爺,小人實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還請明示。”
朱允熥不由得有些慌,這王朗,性子挺倔,自以為得計,不承認就不存在這事兒了是嗎?
這召喚術有個缺陷啊,沒個法寶啥的,讓被召喚的魂魄一見我心甘情愿地認主,還得費我口舌,說服他認可,太不人性化了。
“你不認我沒關系,但秦忠是我的奴仆,他得聽我的,回答我的問題就好,為什么你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這話語氣和緩平實,像娓娓道來一樣,一點兒也沒逼問的火氣。
秦忠臉色變了好幾變,仍是搖頭。
“三爺,我是秦忠不錯,但我這里沒有藏著別人,沒有別人藏在我這里。”
朱允熥恍惚了一下,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了秦忠,其實根本就沒召喚王朗這件事,自己精神值差著老鼻子距離呢,不就是做了個夢,夢里覺得自己行了唄,其實只是個夢。
他幾乎要開口認錯,預備走了,心猶不甘,茫然地左右看,忽然覺得這秦忠掃的落葉似乎在地上擺成個圖案,像是個……八卦?
呵,思路一下子打開。
“秦忠大字不識一斗,更不懂得八卦,這掃地都能掃出花兒來,乾為天乾上乾下,我沒看錯吧?”
實際上朱允熥一點兒卦象也不識,只是看著圖案像八卦賭一把,這王朗是易學大師,突然活轉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時代,地點,在一個陌生的軀殼里醒來,也沒系統來安慰他,其恐慌絕望可想而知,第一件要做不就是做好心理建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個邏輯很閉環,錯就全錯對就全對,哥兒們就賭這個了,說錯了難道比昨晚上被秦舞陽看出動了邪念更難堪?
秦忠臉色一變,手中笤帚扒拉了下最近的幾片落葉,頓時地上的整個卦象又大變。
考我呢?
朱允熥實在沒精神,也沒有智力上的勇氣跟這個知識分子掰扯下去,虛晃一槍走為上。
“你硬要頑抗到底,我也不能勉強,只有尊重,祝福,就當我沒召喚你這事;但幾天后你這里會很難受——會越來越難受,七日內魂飛魄散,不想死的話,在那之前找我,越早越有救,晚了只怕我也救不了你。”
說著朱允熥轉身便走,賭秦忠會追上來。
果不其然沒走幾步身后秦忠便已快步趕上來,攔在自己面前。
“三爺,等等。”
朱允熥停下,笑吟吟地面對秦忠。
不說話,等著他開口。
秦忠放下笤帚,表情肅然,對朱允熥深深的一揖。
“大漢司空王朗見過三爺。”
這不倫不類的,朱允熥起了身雞皮疙瘩,首先起了個擔心。
“但你現在是大明,是皇孫朱允熥的奴仆,身在應天府皇宮春和宮里,別在別人面前露出這副……架勢,就連我面前,你也要適應新的身份。”
可不是么,大漢司空,三公之一,正一品的官兒,活過來卻是奴仆,又矮又胖,這落差太大,心理上的沖擊肯定不小。
臭文人心眼兒特多,須得小心他明里不說,暗里給我上套。
王朗唉聲嘆息,躬身說了聲是。
朱允熥再交待兩句,要王朗好好適應變化,剛剛堅持不吐露身份其實很好,對別人一直要以秦忠的面貌示人,絕不可吐露自己乃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穿越而來。
王朗連聲說是。
“秦忠不識字,也不識易經,不懂音律也不懂得孔孟,這些你也暫時都忘掉吧,做個清清爽爽的……勞動人民。”
眼見王朗滿頭包的樣子,朱允熥心情大好,搖頭擺尾地回里院自己屋中,坐下后才忽然覺得,自己高興個啥?
召喚系統迄今召喚了倆兒,一個秦舞陽,一個王朗,夠無厘頭,夠平庸,這倆真是自己想要的人?
問就是自己精神修養不足,還不足召喚那些真正的大咖,那要什么時候才能夠呢,組建一個屬于自己的豪華團隊,眼下的進境說一塌糊涂毫不為過。自己完全有理由競爭史上拿一手好牌打成最爛的冠軍。
這樣的一重歡喜一重悲哀交疊讓他精神崩潰,索性躲進宅男空間里玩起那款群星在上的游戲,完全忘記了大明的所有。
直到魏忠在外面把大門快敲破,朱允熥開門問何事。
“翰林院的黃修撰求見三爺。”
“哦?”
這人是個大笨蛋吶,朱允炆敗滅起碼三成責任要算在他頭上,昨天朱允炆隆重的介紹他給自己認識,這今天就正面對上了。
外院正廳,朱允熥見著黃子澄。
黃子澄已經等了好久,絲毫不見急躁,溫文如玉地由懷里摸出一封緘好的信,雙手遞給朱允熥。
“這是太孫殿下委托下官送來給殿下的信,里面有殿下要的東西。他今天到夜里都忙得脫不了身,怕殿下著急用,著下官專程送來。”
朱允熥心中大為詫異,心想這未免也太快了,難道朱允炆令東宮眾官連夜加班加點做這件事?
會不會動靜鬧得太大了點兒?
尤其這東西具體是怎么得來的,實在難以想象,這也難開口問。
“這么快,它對嗎?”
黃子澄淡然一笑。
“太孫殿下給下官交待得很清楚,下官編個別的名目調動許多修撰一起審閱檔案,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抽絲剝繭把殿下要的東西給找到了。”
朱允熥心里又是一驚,這黃子澄是親手經辦人,“要的東西”幾個字咬得格外重,他一定明白我要拿這東西做什么。
“我知道了,多謝。”
黃子澄含笑點頭,湊近一步,情真意切地說。
“太孫殿下真是為這事操碎了心,還愿殿下體諒兄長的用心。”
這還是朱允熥頭一回和朱允炆的臣子接觸,老實說,有些被看穿的膽寒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