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還來不及開口,朱元璋猛的想起件事來,連拍自己腦門。
“噢,上次你要咱赦免的那名姓曾的將領,咱可沒忘,已令錦衣衛去查過,是有這么回事,昨天咱才給蔣恒寫了敕書,赦免他曾家全家,當時他家人口都發往云南去,不知現在在何處,總之只要活著都可以找回來,就在兩三個月內。”
朱允熥都快忘記了這事兒,聽朱元璋提起,心中恍然,不知道是悲是喜。
“那太好了!”
朱元璋意味深長地看著朱允熥。
“咱還記得呢,你當時提到一位姑娘,那姑娘就在宮中,你可以這就去跟她說,她已經自由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抄沒的家產可以先交還給她。”
朱允熥心里好似忽然一痛,想起明珠說她哪兒也不去的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自己本來也不是要跟皇爺說這件事,這件事哪兒會急。
“皇爺,孫兒要稟報皇爺的是另一件。”
朱元璋現出驚訝之色,同時伴隨著欣喜,摩拳擦掌。
“噢,沒想到還是別的事,說吧,你還要咱辦什么事?”
朱允熥狠了狠心,開弓沒有回頭箭。
“孫兒想請皇爺殺一個人。”
朱元璋驚訝溢于言表,也更欣喜了。
“熥兒,你想要殺誰,理由是什么?”
“皇爺,孫兒昨天不在春和宮也不在禁城,出去了應天府城中。”
朱元璋臉色又有些沉下來,藩王私自離開封國是重罪,朱允熥還是郡王離開皇宮,倒說不上罪,感覺多少有些怪異。
“哦,你去城里做什么?”
“孫兒在宮里待得久了,太悶,想出去到處走走,也算是接觸下外面的世界,看看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朱元璋點頭,臉色稍微和緩。
“挺好,是不是碰見什么人得罪了你,你想殺了他?”
朱允熥聽得出朱元璋語氣暗含譏諷。
“這倒不是,孫兒想殺的那個人是個官兒,五城兵馬司轄下的小官兒。”
“哦,說說看,那個人怎么得罪了你?”
“那個人倒沒得罪孫兒,得罪的是皇爺,得罪的是國家。”
“說說看。”
“孫兒和兩位奴仆在城中閑逛,遇見兵馬司的官兒攔路盤查,問這問那,孫兒出去沒用真名,帶了份具別人名的路引,結果這位官員多方刁難,挑毛病,孫兒的奴仆看不過去,便過去給那位官兒塞了銀子,才不為難孫兒,放孫兒走。按大明律,這人受賄,理應判絞刑。”
朱元璋眉頭皺起,不是怒,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這人竟然敢收了你一百二十兩銀子?”
朱允熥一愣,想到自己這回出去,謝天鴻不過向春和宮申請了總共百兩銀子,其中還八成是寶鈔,銀子才二十兩,秦舞陽斷不可能把銀子全塞了出去,全塞了也不夠哇!
“大概……不是,是孫兒問那奴仆,奴仆說夠絞死那廝兩次的。”
朱元璋一琢磨,連連搖頭。
“兩次,那得要兩百四十兩,唉,熥兒,你一定是搞錯了,那人是個蠢貨么?敢在大街上收人二百四十兩。”
朱允熥懵了一下,二百四十兩,那天秦舞陽斷然沒給那官兒這么多銀子,這是哪兒搞錯了,臉脹得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秦舞陽這個蠢貨自己居然絲毫不察信了個徹底,在皇爺面前半個回合都沒走到就被拆穿。
“皇爺,那是孫兒……搞錯了?”
朱元璋鼻子里重重哼一聲。
“那到底那人收了你們多少賄賂?”
朱允熥恨不能立即把秦舞陽揪來,仔細盤問個清楚,但他不在這兒啊。
“孫兒沒問,或許……大概四兩五兩。”
朱允熥毛著膽子估了一番,這離兩百多兩銀子的數也差得太遠了!
朱元璋略微思索。
“你自然是找不到那人了,給你帶路的奴仆記不記得在哪個位置,什么時候行的賄?收他銀子的那個人樣子他應該還記得。”
朱允熥心想秦舞陽多半記得,但這有什么用,自己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要一個人死,結果這么虎頭蛇尾,敗下陣來,真是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他……多半還記得。”
“好,那就這么著,咱讓錦衣衛出個干練的千戶去春和宮,你讓你那位奴仆跟那位千戶說,讓這千戶收你賄賂的兵馬司小官兒捉起來論罪。”
朱允熥一喜的同時又一悲。
“可是,最多四兩五兩怎么定得了罪?孫兒是挺恨他的,希望他死,但也不能壞了皇爺的法紀。”
朱元璋得意地一笑。
“傻瓜,你也不想想,若這人當街隨便攔一個他覺得可疑的人就能收三四兩銀子,少則一天,最多三天,就能把他自個兒的絞刑湊齊,一年三百六十日,他該被絞死多少回?”
朱允熥恍然大悟,道理一下子就懂了,但還有些不足。
“可是,這只是皇爺的推斷,查無實證也不宜定他的罪啊。”
朱元璋對朱允熥的愚鈍實在是無奈透了。
“他自然口頭不肯承認的,但這重要嗎?他得了那么多銀兩,往哪兒藏,他身邊的人口風都嚴得很么,你道錦衣衛是做什么的?”
朱允熥這下全明白過來,自己本以為這是一邊兒倒的摧枯拉朽,結果皇爺三言兩語就打發,自己都以為沒戲了,又是皇爺一句話把事態拉回到正常水平。
那家伙啊,雖然此時還活著,接下來就會死得透透的,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皇爺,孫兒明白了!”
朱元璋默然一下,望著朱允熥的神情忽然變得復雜。
“咱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時候你去應天府,究竟是閑逛,還是有什么目的,就不能給皇爺細說說么?”
朱允熥心底一寒,頓時想到那位錦衣衛千戶調查那位兵馬司小頭目的同時必定順帶也盤問秦舞陽。
秦舞陽會說出什么,不問可知,錦衣衛難道不知道朝廷的眼中釘沈先生住在那兒嗎?
為了取這條性命自己不小心搭進來的也太多了。
這時候該主動跟皇爺交待自己實情換取先機么?
會不會太驚弓之鳥了?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只是東轉轉西轉轉,沒有什么目的,轉了半天,沒什么意思,就回宮,誰想到二哥遇到那樣的事。”
朱元璋若有所思,低頭不語。
朱允熥心中惴惴,站起身來。
“孫兒要對皇爺說的事就這個,皇爺忙著,注意多休息,孫兒告辭。”
朱元璋抬起頭望著朱允熥,艱難地搖頭。
“你還沒對皇爺說,傅、馮二人的事,依你看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本來是朱允熥繞一個大圈子由兵馬司的受賄小官說起,先削皇爺咄咄逼人的霸氣,等他主動問自己意見,自己再說他容易聽得進去,孰料路徑規劃是對了,卻漏了個大破綻,牽扯到自己身上,魂飛魄散得只想逃命。
朱允熥茫茫然地支吾了一會兒,朱元璋耐心地等,不逼他也不放過。
“孫兒覺得,這是……這是……整頓朝綱的好機會,只要有確切的證據,殺人也不完全是壞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是天道的運轉。”
朱元璋沒想到朱允熥這么說,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要是證據沒那么扎實呢?”
這話意思再清楚也沒有,簡直就是把“朕就是要枉殺”糊在朱允熥臉上。
朱允熥想,那你還在猶豫個啥?
“只要讓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可休養生息,幼有所怙,老有所養,死幾個魚肉百姓的,橫行鄉里的惡人有什么關系?”
朱元璋眨巴著眼聽,嘴唇哆嗦,眼中又有些迷茫,輕輕地搖頭。
“你是說,該殺?”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