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落了雨,芳草沾濕,路面泥濘。
朱允熥走得艱難,帶著一股子憤懣撞開左右阻攔,莽撞地闖了進去。
屋里面暖香撲鼻,燭火通明,奴仆們正魚貫地上菜,當中桌上坐著三人。
朱允炆在中間,左右兩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一個肥胖,一個精壯,都有些醉醺醺的了,正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什么。
見有人闖進來,三人都抬頭看,表情各異。
肥胖的那個面無表情,看了一眼便目光垂下,接著飲酒。
精壯的那個樣子還稚嫩,可目怒兇光,恨恨地瞪著朱允熥。
朱允炆怔了一下,起身迎接。
“咳,三弟,你怎么才來。”
朱允熥卻從朱允炆復雜的表情里看出,固然有埋怨自己遲到的意思,但翻譯成“咳,三弟,你來干什么”也沒錯。
沒準更是此刻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倒不至于趕自己走,最多是來都來了,應付一下就是。
看起來局面不像朱允炆自己估計的那么糟糕,其實很好,他寧愿一個人獨享這份愜意。
美人紅唇,新剝雞頭,忙亂的溫存,明珠痛楚的表情在朱允熥眼前閃過,說不得意那是假的。
“有點兒小事耽誤了。”
朱允炆牽著朱允熥手到桌邊,指著那肥胖的少年。
“這是高熾五哥,好多年沒回應天府,你們都快不認得了吧?”
又對那肥胖少年介紹朱允熥。
“這便是允熥六弟。”
那肥胖少年懶洋洋地站起身,對朱允熥拱了拱手。
“我怎么記得我是老六,允熥應該在我前面?”
朱允炆哈哈輕笑。
“虧得四叔還是宗人府宗正,你連弟兄的順序都搞不清楚了。”
朱高熾也笑。
“那至少我和允熥都是十一年生人,我七月,允熥是幾月的?”
朱允熥先聽兩人爭論第五第六,還當朱允炆又把大哥朱雄英排除了,心里正恨,多聽兩句不是那么回事,就是純粹記不清楚,見朱高熾問,便恭敬回答。
“允熥是十一月,五哥安好。”
朱高熾哈哈一笑,攬住朱允熥的肩。
“那我是老五定案了。”
他接著手指那位精壯少年。
“那是我弟高煦,咳,他年紀小,皇爺的兒子咱們的叔叔多,分封各地,我都不知道他該排第幾,今年才十三歲,第一次回應天府。”
精壯少年朱高煦歪著頭看看朱允熥,也不起身,只拱了拱手。
朱允熥也含笑拱手。
接著四人重排座序,酒具食具都重上一遍,朱允炆還是在中間,朱允熥在右邊,朱高熾和朱高煦坐左邊。
朱允炆左右看看,面對朱允熥,意味深長地開口。
“剛剛你沒來,我們正聊關于日后我大明遷都該往哪兒去的事。”
朱允熥怔住,有種張口結舌的感覺,隨即也就一下子明白過來。
說明白吧,也不完全。
“遷都,皇爺有交待這件事?”
“皇爺倒沒有,但你忘記了嗎?這是父親生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那當然便是皇爺交待他做的,可惜他只起了個頭就撒手人寰,但這是百年大計,就算皇爺現在還沒提,接下來不還是我們來做么?”
朱允熥目光由朱允炆臉上移過去,看見朱高熾表情沉穩,盯著手中酒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神態,朱高煦倒專注地望著自己。
“我……倒是不大明白,應天府有什么不好,干嘛要遷都。”
好比一群大學生在討論一道復雜的題目該怎么解,他卻是已經知道答案的那個,該怎么說才顯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呢?
朱高熾隔著朱允炆坐得稍遠,這時候開口。
“道理很簡單,南人弱而北人強,南人富而北人窮,豈能久居弱而富之地,坐視窮而強之地生出變亂,華夏自秦漢以來禍患來自北方,唐宋也是如此,不以北方為國家的腹心,注定難以長久,這也是皇爺的想法。”
朱允炆點頭,眼圈有些發紅。
“所以皇爺當時請父親考察洛陽長安,就是想選定一處作為日后遷都的所在,父親夙興夜寐地做這件事,勞累以致得病,他來不及做的事,合該我……們這一輩接力來做。”
朱高熾接著說。
“遷不遷不是問題,這是皇爺和皇爺后皇帝要定的事。我們剛剛討論到,倘若遷都,究竟洛陽和長安哪一處最適合我大明為都,這就是個游戲,大家飲酒無聊,討論著玩兒,不算正經的議論。”
朱允熥明白過來,心想在座四人,本來自己沒來還好,不就是兩個地方嗎,三個人各有意見,投個票就有簡單多數。
自己來了,萬一打成個二比二平,那該多沒勁。
更重要的是,自己是知道正確答案的,不論是長安還是洛陽都并不在正確答案之內,憑自己本心絕不會選其中之一,不憑本心,那憑什么?
憑閉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么?
這一點自己可不比上朱允炆。
“二哥覺得哪個更好?”
朱允炆沉思一下。
“是我的話自然選洛陽,洛陽乃周公所建,宅茲中國,有周一代八百年,繁盛無比,漢之后晉與北朝多定都洛陽,唐為東都,宋為西京,在我大明,洛陽位于北方中樞,交通照應南北東西最佳,故我選洛陽。”
朱允熥聽得出來,剛剛三個人討論,朱高煦才十三歲,大概不會有什么意見,朱允炆選洛陽,存有爭論自然是朱高熾選了長安。
“五哥覺得呢?”
朱高熾淡然一笑。
“洛陽的確是北方中樞,但離西域略遠了些。咱們最大的敵人始終是蒙古人,蒙古人已被趕出中原,但漠北,西域兩個方向仍不可大意。去年涼國公征漠北大勝,不敢說三十年無憂,十年二十年是有的。倒是西域方向,距離咱們的腹心又遠,蒙古人又勢大,國都要是定在長安,最為有利經營西域。”
朱允熥心想你說得很好,但這不是正確答案。
朱允炆這邊不服氣地開口。
“西域方向蒙古別失八里對大明稱臣進貢,關系一向融洽,他們勢力可說不上大,無非是西域地薄咱們不想勞師遠征,讓他們茍且在那兒罷了。”
朱高熾連連搖頭,仿佛又接上了先前的爭執。
“三哥這話謬矣,別失八里攏共湊不齊兩萬兵馬,確實無足輕重,但別失八里往西就是帖木兒蒙古,帖木兒蒙古國力正方興未艾,不比咱們大明差,現在對咱們用的是遠交近攻之計,狠命打它周圍小國,等它征服完各國,也包括別失八里,到時候咱們跟帖木兒蒙古就接壤。帖木兒自詡元太祖子嗣,對咱大明懷有刻骨的仇恨,夢想重新打回漢土。那時候咱大明要是都城還在應天府,距離關西七衛都在三千里以上,只怕照應不過來,一有閃失,恐怕就是滅國之禍。”
朱允熥承認朱高熾說得很對,可自己更知道明朝和帖木兒蒙古這一仗根本沒打起來。
說得對又怎么樣呢,其實全錯。
坐在朱高熾旁邊的朱高煦忽然哈哈大笑。
“哈哈哈,我聽說那帖木兒雄才大略,其實跟大哥一樣,也是個瘸子,要是打起來,三哥,你讓我大哥去,瘸子對瘸子,看哪個笑到最后。”
朱高熾本來說得正高興,被自己弟弟忽然背后偷襲,臉頓時沉下來,身子氣得發抖,但強行按捺,裝作沒事的樣子。
朱允炆也有些尷尬,輕輕搖頭,忽然想起什么,對朱允熥說道。
“咳,剛剛我們爭論得太激烈,你來我都忘了件大事,四叔也在,說不打攪我們兄弟間作樂,一個人在那邊喝酒呢,你既然來了,過去拜見他一下。”
說著起身引朱允熥朝屋內另一處去,朱允熥這才看見屋里另一端果然還有張小桌子,這邊四兄弟桌子既大,四周好幾個燭臺亮晃晃的照著,那邊桌上只點著根蠟燭,光線微弱,自己進來完全沒看見,連朱允炆也忘記了還有這一桌。
小桌子邊上坐著安靜的一人,其實身材高大,背佝僂,雙手放在桌上交疊在一起,面前擺一壺酒,一個小杯子。
像極了幾百年酒吧里一個獨酌的普普通通社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