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峰上皓月凌空,群星退隱。
西院。
少女穿著淡青色長裙,系著鵝黃色腰帶。
她給燭臺套上紗罩,再挑開圓窗,在緊靠著窗臺的書案前坐下。
如此正好可以看見天空那輪明月,伴著月光,取出藏在匣子里的書。
與平日岳不群布置她讀的《女訓》、《烈女傳》、《女論語》不同,這些都是大師哥從山下帶來的志怪傳奇,比起干巴巴的閨訓要有意思得多。
《狄公探案》、《太平廣記》,這樣的還算正常。
還有諸如《少林方證大戰恒山三定》、《五岳盟主與我娘親不得不說二三事》、《魔教教主原是女兒身》。
這些私刻暗版的書,質量很差,行文多有錯漏,不少地方字跡模糊,偏偏銷量卻是最好的,價錢比正經書高出兩三倍,往往還一書難求。
“大師哥這看的……都什么書啊?”
“難怪素日總是胡言亂語,被爹爹責罰,真是活該!”
她這般說著,看得卻是越發起勁。
書中內容不至于真有什么淫詞艷曲,只是取個嚇人的書名,假托時下人物名字,按到原著書中人物身上,再刪刪減減,增增補補,就成了一個全新的故事。
也不知是哪位大才出的奇招,如此古怪的身份錯位感,讀起來讓人忍不住噴飯。
“呱呱!”
窗外忽然傳來幾聲蛙鳴,
岳靈珊抬頭看了一眼,玉女峰地勢高,山上沒有青蛙,倒是偶爾可以看見土蛤蟆,在陰涼夜里,從石縫里跳出來覓食。
她沒多在意,繼續翻看那本《魔教教主原是女兒身》。
正道武林人士,無不深恨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但在武道上又無人能勝之,便想出各種法子,對其進行詆毀,罵他是女兒身,這還算輕的。
更有甚者,認為東方不敗壓根就不是人,無父無母,是從黑木崖上一塊石頭里蹦出來的,所以才會不死不敗,天下無敵。
這本書倒不全是掛羊頭賣狗肉,有不少原創內容,只是筆者顯然心存畏懼,只托說為幾百年后的‘魔教教主’,一言不敢提東方,代入感就差了不少。
“呱呱!”
“呱呱!”
兩只蛤蟆同時叫了起來,在如此寂靜的夜晚便顯得十分聒噪。
岳靈珊眉頭微皺,玉女峰上的蛤蟆,都商量好今夜出來聚會了嗎?
這時她突然聽見有人短促地笑了一聲,那人連忙止住笑聲,繼續‘呱呱’個不停,企圖蒙混過關。
“誰在外面搗亂?”
岳靈珊從架子上,取下寶劍,正要沖出門去,忽然聽見窗戶外傳來一道嘶啞的聲音。
“咳咳,我乃華山蛤蟆大仙,專司凡人之夢境,月上梢頭,小女子為何還不睡?耽誤了本大仙辦差,那可是大大的罪過。”
岳靈珊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誰,她走到書案前,看向窗外,輕笑道:“你是大仙,有何神通法力啊?”
那沙啞地聲音繼續道:“蛤蟆大仙自然是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上可摘星辰,下可移山岳。”
岳靈珊笑道:“那就請蛤蟆大仙,露一手給本女俠瞧瞧吧!”
“好吧,就讓爾等凡人,見識一下本大仙的神通。”
窗外傳來兩聲拍手的聲音,如暗號一般。
黑暗中,忽然升起點點螢光。
那光呈現橘黃色,極為細微,似乎帶著暖意,令人心神寧靜。
初時,只有五六點,很快那光柱就如潮水涌了出來。
岳靈珊站在圓窗前,一時看得有些癡了。
上千只流螢似星辰般閃爍,在天空中四處飛舞著。
如同提著燈籠的小精靈,它們初時有些慌亂,但很快恢復了一貫的從容不迫,慢慢悠悠的散開、遠去,無數點螢光逐漸繪成一幅畫卷,充滿夢幻、唯美色彩。
這畫卷還在不斷的舒展,向整座群玉峰飛去。
令狐沖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到窗臺前,見小師妹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心中也高興起來,想著不枉了自己和六猴兒這幾夜的辛苦。
岳靈珊笑道:“大師哥,謝謝你了,抓這么多螢火蟲,一定很辛苦吧。”
“也不是我一個人抓的,還有你六師哥。”
令狐沖回頭去叫陸大有,卻發現沒人,不知他什么時候離開了。
他搖頭笑道:“這六猴兒,一塊來的,要走也不打聲招呼,總是這么匆匆忙忙的。”
岳靈珊看著遠去的流螢,突然有些傷感:“我知道,這些時日,為了讓我高興,伱們想盡了各種方法。”
“小師妹,你不說,我便一直沒問。去年回山之后,好長時間,你都悶悶不樂的。”
令狐沖靠在窗臺外,兩人共同看向天空那輪圓月,些許流螢漸漸融入月光之中,只偶爾閃爍黃綠色光芒。
“六猴兒說,你是因為及笄之年,師父要趁著你七月七的生辰,為你在關中群俠中擇婿,要離開華山了,你才不高興的。”
令狐從笑道:“我覺得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可謂青梅竹馬,他對岳靈珊的了解,自然是在六猴兒之上,只是他知道小師妹心里藏不住事,從來都是無所不言的。
偏偏這次獨自發悶,她既然不愿意說,他就不便直接問。
岳靈珊握著手中的碧水劍,輕輕搖頭:“及笄之年也好,發如白雪也罷,只要我不愿意,誰也逼迫不了我。”
令狐聞聽此言,有些意外,小師妹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從愛哭鼻子的小女孩,到能說出這般堅定言語,而自己好像在這個過程中,錯過了什么。
“小師妹你放心吧,七月初七,那些關中俊杰上山之后,我就去找他們挑戰,好好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徹底熄了非分之想。”
岳靈珊將手中寶劍一揚,笑道:“要是爹娘真有這個心思,也不必大師哥出手,我就能收拾了那些俊秀兒。”
“好啊,倒時候就看小師妹的劍法了。”
令狐沖站得久了,在窗臺前坐下。
華山雖然是江湖門派,但門規森嚴,兩人哪怕是從小長大的,隔著窗戶說話,已經是極限,師哥肯定不能在夜晚進入小師妹房間的。
“小師妹放心,不管發生何事,都有大師哥在。”
令狐沖見岳靈珊還是不愿意說,也不再繼續問。兩人望著那輪圓月,等著那些流螢逐漸散去。
時間過得很慢,空氣中是夏夜靜謐的芬芳,如之前許多個在華山的夜晚一樣,教人安心,真想永遠這樣下去,江湖恩怨、血雨腥風,統統關在山門之外。
令狐沖這般想著,這時卻有一道聲音響起,嚇得他三魂飛出天外。
“沖兒,你坐在地上做什么?”
“師父!”
“這五只布袋是作何用處的?”
“裝…裝螢火蟲。”
“果然如此!”
岳不群冷著臉,從黑夜中走了出來。
“這么多蟲子,飛得正氣堂中到處都是,你師娘還以為五毒教的人攻上山了!差點沒敲警鐘,我一猜,就知道是你搞的鬼。”
令狐沖熟練的跪地請罪:“師父恕罪,弟子愿受處罰。”
岳不群看了眼站在窗臺前的岳靈珊,見兩人沒有逾矩的行為,心中的怒氣,稍稍熄滅了幾分。
他道:“還有誰參與了?靈珊?還是大有?素來你們三個是最要好的。”
令狐沖連忙道:“他們都沒有參與,全是弟子一個人干的!”
岳不群冷哼一聲:“一點大師兄的樣子都沒有,明天自己去戒過堂領二十棍子。”
“是,師父。”
令狐沖心中一松,打板子他是不怕的,就怕要上思過崖面壁,那才是真的無趣得緊。
“珊兒,你早點睡吧,明天去把《女訓》抄三遍。”
岳不群見她要求情,雙目一橫,堵了回去。
他走到令狐沖身邊,看向這個自己最為看重的大弟子:“你跟我來。”
岳靈珊站在窗前,久久矗立,直至那些流螢全都飛走了。
天上那輪明月,依舊照耀著群玉峰。
她手里握著小木盒,盒中有一支做工精美的朱雀玉釵。
“這就是三尸腦神的解藥?”
回華山之后,她覺得自己中毒更深了。
似乎是做了一場夢,夢不知從何處起,也不知會走向何方。
好在這場夢,終于要醒了。
“或許娘親說的對,有些事就像流螢,注定是短暫的,強求不得。”
岳靈珊打開自己裝衣裙的大箱,把木盒壓在最底下,長舒了一口氣,心中似乎放下了某些沉重壓抑的東西。
且說這邊,岳不群師徒兩人走到群玉峰上某處斷崖前。
“沖兒,你今年二十了吧。”
“是的,弟子八歲上山,蒙師父師娘養育教導的恩澤,至今已有十二年。”
岳不群看著這個神采飛揚的年輕大弟子,儒雅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或許自己未能實現的夢想,可以交給眼前這個年輕人。
“沖兒,你也是個可造之才,沒有辜負我和你師娘的一片苦心。”
“二十歲的氣海鏡內功修為,除了你以外,華山這百年來,也就只有一位‘清’字輩的弟子,真算起來,他還是我的師叔,那時的華山派人才濟濟,卻沒人能壓住他的風采啊。可惜……”
“師父,可惜什么?”
令狐沖心中有些疑惑,那樣的人物,還與自己師祖同輩,絕不該是寂寂無名之輩。之前自己卻從未聽說過,也沒見祖師堂有過文字記載,若非今夜師父提起,華山就好像沒有這個人存在一般。
岳不群搖了搖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立身江湖,想要受同道敬重,就得秉持胸中正氣,行俠仗義。自從接掌華山派以來,每隔一段時間,我和你師娘都會下山,追殺江湖上為惡深重的武林敗類,這才漸漸復興了我們華山派的威名。”
“全賴師父師娘,華山派才有今日在江湖上的威名。”令狐沖心中由衷敬重師父師娘的所作所為。
岳不群笑道:“我和你師娘,總有一天會老去的,華山派這副擔子,遲早要由你們擔起來。沖兒,你如今武功小成,也是時候下山揚名了。”
氣海鏡內功修為的武夫,放之于天下江湖,也可算得上三流高手了,放在大派中也是中流砥柱,不說橫行無阻,起碼有了自保之力。
令狐沖大喜,他對揚名沒多大興趣,就是下山之后不用受那么多門規約束,可以好好瀟灑一陣子。
“請師父吩咐,要弟子追殺哪個惡徒?”
岳不群緩緩說道:“云水堂主力覆滅在恒山腳下,關中還有些他們的余孽,其中多數已經被剿滅,只有一名綽號為‘千面狐貍’的香主,一直還在追緝當中。”
“前兩日,與我們交好的門派傳來消息,千面狐貍出現在西安府城。”
令狐沖笑道:“師傅放心,我一定取下那只魔教狐貍的頭顱。”
岳不群輕輕點頭:“那人武功不見得多高明,卻精通易容之術,素來身份成謎,江湖上只知道有這號人物,但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眾說紛紜。你要小心防備,到了府城,先拜會當地的朋友,打探消息,不好貿然行動,中了那魔教徒奸計,白白折損我華山派的威名。”
令狐沖拱手道:“師父教誨,弟子謹記于心。”
他又想起,下個月便是小師妹的生辰,那時不知自己能否順利取下那千面狐貍的人頭,要是錯過了七月七,還不能回山,那可如何是好。
“師父,七月初七,聽說……”
“我正要與你講這件事。”
岳不群看著令狐沖,欣慰地點頭。
“七月七日,關中群俠,都會齊聚華山。”
“名義上是為了給靈珊慶生……其實,這對我們華山派是個絕好的機會。”
“如今云水堂的勢力煙消云散,我派功勞最大,理應居首,成為關中武林名副其實的盟主,此次聚會,便是一次極好的提升威望的機會。所以沖兒,你一定要在七月七日之前,帶回千面狐貍的頭顱。”
令狐沖拱手道:“師父放心,弟子必定不辱使命,那二十棍子……”
“且先記著!”
令狐沖走后,岳不群獨自站在山崖之上,看著那輪皓月緩緩升至中天,心中不由生出幾分豪性,他自言自語道。
“碧海云霄,誰是螢火,誰是皓月,尚難料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