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鐘先生,真不記得了,提醒一下…林家比武招親…”
涼亭飛檐,雨水串珠般滴落。
張玉背對著鐘鎮,走進亭間,拿起那兩只食盒。
“是你!”
“連勝三場的張…魚?”
鐘鎮隱約想了起來。
林家那場比武招親,此人武功算不上最高,相貌卻最引人矚目,在勝了巨漢后,林鯤頗為滿意,向鐘鎮詢問對方武道根基如何,有意將其收入龍鱗會,只是他領了銀子就離開了。
再后來,鐘鎮雖與林家小姐定了婚約,但被左師兄派往江南一年。
回來時便聽說平陽江湖上,林鯤授首,龍鱗會覆滅,清風寨強勢崛起,林家小姐不知所蹤。
當時與魔教激戰正酣,他也沒太過放在心上,反正原本就只是利益勾兌出來的一樁婚約,還只是未婚妻。
今歲再會平陽府,早已經物是人非。
張玉在亭中站著,兩只原本裝餛飩的空木盒,一左一右,就放在腳邊。
“那年十八,我初入江湖,連吃飯的銀子也掏不出,見鐘先生高坐繡樓,指點江山,激勵后輩,心中卻是好生羨慕,后來卻聽說……鐘先生親自下場,力挫群雄,與林家小姐定了婚約,又覺得人心不古、世事無常。”
鐘鎮半身衣袍,教雨水淋了個通透,他氣息微弱,望了眼年輕后輩,心有不甘,真不知此人有何等際遇,短短兩三年,便習得如此厲害的內功,竟然還會使嵩山派劍法。
他聽出對方言語暗藏的譏誚,問道:“你是清風寨請來的?聽說…清風寨曾經還有一位姓張的寨主?”
“正是張某。”
鐘鎮微愣,嘆了口氣:“你怎么會嵩山派劍法?”
“不止嵩山派,五岳劍法,我都略知一二。”
內力盡取,丹田被廢,在武道上,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但事關門派武功傳承,傳承存續之大事,鐘鎮還是忍不住情緒激動,坐起身子。
“伱…你從何處偷學來的?”
張玉沒回應,正忙活手中活計。
流金河兩岸的食盒,大概出自一個作坊,樣式相同。
共計三層,中間有可拆卸的隔板,每層放兩碗餛飩還富余。
食盒的隔板,由上往下,被拆了下來。
“這涉及一樁武林隱秘,卻是不能告訴你了。”
張玉扔掉手中的木板,笑著起身,抽出紫薇劍。
“選一個吧!”
“算了,都一樣,不用選了。”
鐘鎮看著那兩只黑漆泛光的食盒,只覺毛骨悚然。
“你……”
他還打算說些什么,才張開口,便見一道紫光迅疾斬落。
有些突然!
鮮血激濺,頭顱飛起,‘咚’的一聲,掉入食盒中。
木蓋一帶,九曲劍的意識便陷入了永久的混沌之中。
無頭尸體,倒臥亭間。
張玉撿起那把九曲劍,連帶劍鞘,用布條纏好,掛在腰間,他復又戴上斗笠,提著兩只木盒,走入雨夜,向后院而去,卻是想起了兩句無頭無尾的詩。
“身佩削鐵劍,一怒即殺人。”
“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
沒有高興,或者恐懼,殺人這種事,對于他而言,已經變得像喝水吃飯睡覺一樣簡單,只看是否需要而已。
這就是江湖。
人經常自信自己不會被江湖改變,往往只是早就麻木了而已。
后院小樓,夜色幽然,凄風冷雨,樂厚有些心神不寧。
他掀開薄被,從床上翻身坐起,桌上只留了一盞蓮油燈,許是窗戶沒關嚴實,不知從那個縫隙鉆入涼風,燈芯晃動,房間內昏明不定。
“娘的,明日一定把她辦踏實了。”
白天擂臺上,他總算知道桃神斧,這個江湖綽號是怎么來的了,在西北干下幾十起大案,垂髫幼稚、銀發老嫗、深院貴婦、繡樓新瓜,各式各樣的,都不及趙夏引發的欲念深重。
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一個女子。
樂厚看向蓮盞,伸手在褲襠里撓了幾下,更覺得心煩意亂。
這種百鞭燈油,煉制原料,倒也談不上天罕地稀,只是工序繁復,得來不易,乃是龍庭道觀世代相傳的一道秘方。
說起來,也并非純粹的邪淫之物,其有助于提升內功,加快周天運轉,只是難免勾起邪思欲望。
初時,龍庭觀的高功們打坐靜修時,喜歡點燃一盞百鞭燈,用來磨礪靜氣、克服心魔,誰知后世弟子走了歪路,專一拿來搞旁門左道。
“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萬事不求人,還得靠自己。”
樂厚嘆了口氣,解開腰帶,又用受傷不重的右手拉過被褥,蓋在自己身上,正要活動起來,忽然聽見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好像有人在上樓梯。
“這么晚了,還有誰會過來?”
那人在門外停下。
“咚咚咚!”
“樂師叔,弟子求見。”那人在門外說話,風雨聲混雜,他沒有立刻分辨出是哪位嵩山派弟子。
“誰啊?有什么事?”
樂厚興致被打斷,心中不滿,同時存了三分小心,系好腰帶,拔出一把新買的匕首,藏在袖子中。
“嘭!”
話音方落,一聲巨響宛如驚雷炸響,木屑紛飛,兩扇房門重重落地。
“是刺客!”
風雨裹挾著一道紫電,朝著床榻奔來,速度極快,猝不及防。
樂厚顧不上穿鞋,舉起匕首,迎上紫光。
“鐺!”
剛打照面,紫刃削斷了凡鐵。
還是那招嵩山劍法‘玉龍銜珠’,四太保自然也會嵩山劍法,但遠不如九曲劍熟練,一時未察出此中厲害,加之所用匕首較短,情勢更加兇險。
“啊!”
那條右臂,隨著半截匕首,飛到了榻上,樂厚抱著血如泉涌的胳膊,哀嚎不止,見那玄袍斗笠人提劍趕來,自己打不過,也逃不了,只得忍痛跪下求饒。
“好漢饒我性命,小人愿意歸順清風寨。”
“自作聰明!”
張玉冷笑道。
他此刻殺心熾烈,哪里會留下此人,只待吸了內力后,另外一只還空著的木盒,便是這顆丑頭的最終歸宿。
“好漢…”
樂厚察言觀色,見對方沒有放過自己的心思,忽然仰頭,張嘴吐出一道血箭,直奔張玉面門而去。
“血蟾吐津!”
血色烏黑,腥臭難聞。
這原是一門正宗道家功夫,吞咽金津玉液,升降吐納,滋潤全身,可得益壽延年。
龍庭觀卻極擅長變正為邪。
教人暗蓄一口淤血,混合濃痰,布散在喉間。
待到對敵時,趁對手不備,以內力射出一口老痰,攻其面門,作為保命手段。
“口水攻擊?”
管用的手段,往往樸實無華。
張玉驀然心驚,豈料對方還有這門絕活,此時相隔太近,想抽身后撤,只怕也來不及了,只能揮動紫劍,用出一招‘搖扇觀魯’。
那道血箭霎時分開,變成百余顆小血珠,繼續激射過來,好在速度比血箭慢了不少,張玉從容閃身躲過,血珠落在那面大桌上,立刻散發絲絲白煙。
“竟然躲過去了!”
樂厚在擂臺上被扼住咽喉,受了傷,方才見面又被斬斷一條胳膊,氣息不足,這吐痰力道、速度、精準,不及全盛時的七成,否則勝負還真在兩可之間。
“想走?”
張玉見那他向窗戶逃去,紫劍如電,內力粘起地板上半截匕首,‘嗖’地一聲,向前飛去,從后心射入,前胸穿出,樂厚向前奔出三步,一頭栽倒下去。
房屋閃過一道驚雷,桌上兩只木盒,面面相覷。
張玉擦拭污血,收劍還鞘,這才打開從樂厚身上搜出的那只皮筒。
“逃命關頭,都得先去床上取走這東西,到底是什么寶物?”
皮筒長一尺,周徑約莫…兩個拳頭大。
看上去有些像兵器,可顯然不是。
張玉解開纏繞在鐵扣的細繩,打開了皮筒,從中取出一卷長繪。
“收藏得這么好,應該是武功秘籍了。”
他緩緩展開,卷首五個墨字映入眼簾:“百魅合歡圖!”
繼續展開,紙上春光乍現。
饒是張玉前世見過,今世吃過,算是頗有閱歷了,也不禁慨嘆,老祖宗的智慧,真是無窮無盡啊,能把一件事研究得如此透徹,誰說華夏古代沒有科學精神?
“龍庭疊翠……”
“桃玉壺……”
“錦繡宮門……”
“羊腸小徑……”
“春桃、夏李、秋月梨……”
“門類分得如此詳細,這得見識過多廣泛的標本啊。”
這確實是武功秘籍。
一幅幅激戰正酣的圖畫,配合詳細的文字描述,比起蘭陵笑笑生那本書,可有意思多了。
“如此邪物,按說不該留存于世上。”
“依照其中采補、雙修之法,縱然資質愚鈍者,也能迅速提升內力。”
“若教心術不正之輩得了去,豈不貽害武林,不知多少良家女子要遭殃。”
張玉收起長卷,便要往蓮油燈上送去,轉念一想,這也算前人嘔心瀝血之作了,其中蘊含道家陰陽之說的大智慧,若是就此毀棄,實在可惜。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輕輕搖頭,將《百魅合歡圖》收進皮筒,仔細地系在腰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