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君一曲撫罷,看向張玉。
“此曲名為‘黃鳥越林’,乃宋時姜夔之作。”
她見張玉隨身帶著簫袋,猜他亦是知音之人。
“秦箏吐絕調,玉柱揚清曲,弦依高和斷,聲隨妙指續。”
沈青君從琴旁起身,走到茶桌前坐下,笑道:“多謝張公子夸贊,我雖然也姓沈,但不敢和沈隱侯相媲美啊。”
張玉好奇地問道:“沈姑娘的琴,是和誰學的?”
“幼時在教坊司學過基礎指法,前些年圣姑也在學琴,請了名師教授,我便跟著正式學了十幾首曲子,稍得音律妙諦,只是遠不及她的天賦,圣姑學得比我快,當時便會了三十多首曲子。”
聽得出來,沈青君言語之中,對任盈盈極為敬佩。
張玉輕笑道:“任大小姐還有這份雅興。”
沈青君聽出他語氣中,對任盈盈有些不以為然,下意識道:“圣姑對張公子非常欣賞的……”
張玉看向沈青君,笑道:“你要替她招攬我嗎?”
沈青君連忙道:“你別誤會,圣姑對我有恩,但我從未想過為她利用你。”
張玉點頭道:“任大小姐不在黑木崖,那些與她紛爭的人,或許還要來攪擾,沈姑娘若想離開千紅樓,我可以去找上官堂主說說。”
沈青君沉默片刻,輕輕搖頭道:“我在這里,對圣姑用處最大,去了洛陽,反而不便。”
張玉也不再多勸,放下茶杯,道:“伱心中有數就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還的情,既是枷鎖,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綠衫小丫鬟進來,半邊臉徹底腫成了包子,正用手帕包著水煮雞蛋,在臉上滾動,這是活血化瘀的土法子,只是難以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張玉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煞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
翠兒委屈道:“張公子,你還笑我…”
張玉招手,道:“翠兒過來,我給你揉揉。”
翠兒微愣,看向張玉,又看向自家小姐,心中暗道:“張公子是個正經人,怎么忽然這變得輕薄起來了……倒不是不行,不說他才救了小姐,就是這俊美相貌,也是世間少見了……就怕小姐不高興。”
沈青君輕笑道:“翠兒還不過來,不要辜負張公子一番好意。”
“嗯。”
綠衫小丫鬟快步走到張玉身旁,挺著鼓鼓的小胸脯,閉著眼睛,好似意思是‘你揉吧,不要客氣’。
張玉抬起右手,掌心運起一團北冥真氣,覆蓋在她臉上,輕輕揉動,那些淤血紅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開,消散,只在片刻之后,就好得七七八八。
“恩……”
綠衫小丫鬟只覺得臉上癢癢的,非常舒服,忍不住輕哼一聲。
《捉龍點穴手》脫胎于皇家推拿手法,活血化瘀,正是拿手好戲。
翠兒伸手摸向自己的臉,竟然一點也不痛了,她又羞又喜,連忙向張玉道謝。
這時房外卻傳來扣門聲。
翠兒忙走到門邊,連問了幾次,來人都沒表明身份,只是依舊在扣門。
“咚咚!”
翠兒看向沈青君,見她點頭,這才打開門。
“桃紅…你怎么來了?”
那女子低聲道:“我來給你送化瘀膏的。”
翠兒有些驚訝,她難以理解,對方才做了那樣的事,怎么好意思登門的?竟然可以當做什么也沒發生嗎?
翠兒冷冷道:“你離開吧,這里不歡迎你。”
桃紅低著頭,站在門外不動,她手里拎著一個小紙包,臉上滿是后悔與愧疚。
翠兒正要關門,卻見沈青君半掀珠簾出來,她走到門邊,接過那包化瘀膏,道:“我替翠兒收下了。”
桃紅抬頭看向沈魁,眼里泛著淚,極為內疚地道:“沈妹妹,我…我一時被豬油蒙了心,跟著那些人瞎起哄……忘了你對我的好…”
沈青君輕笑道:“我知道你沒有惡意,我不怪你。”
桃紅猛地點頭道:“對啊,我沒有惡意的,其實也是擔心沈妹妹被那個畜生欺凌。”
沈青君笑道:“你先回去吧,我這里還有客人。”
“沈妹妹有客人在啊…”
桃紅作勢向里間望去,卻被那道珠簾遮住了視線,不禁有些失望,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客人,能讓劉容怕成那個樣子,她心中暗想,回去后要找人好好打聽一番,若能成為自己的恩客,那就再好不過了。
翠兒冷冷道:“你還不走?”
桃紅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我走,馬上就走。”
翠兒重重地合上門,對沈青君道:“小姐,你千萬不能相信她,你不知道桃紅她之前說的話有多傷人嗎?”沈青君笑道:“我都知道。”
翠兒驚訝道:“小姐您在房里也聽見了啊?”
沈青君搖頭道:“我沒聽見,不過猜到了而已。”
“小姐猜的真準。”
翠兒傻呵呵地笑著,為自家小姐沒有受桃紅的欺騙而高興。
“傻丫頭,也不是我猜的多準,而是人心原本就如此啊。”
沈青君心中比誰都清楚,桃紅這時來道歉,或許有三分真情,但絲毫不妨礙她繼續盼著自己倒霉,收下禮物,只不過讓她別做出玉石俱焚的蠢事來。
張玉微微點頭,沈青君雖然不會武功,但深諳世事,或許方才自己不留下來,她也能夠將劉容應對過去,
他喝完最后一杯茶,便起身告辭。
“張公子若是有空,可來這里坐坐。”
“好,若得閑了,一定來向你請教琴技。”
沈青君望著張玉離去的背影,幽幽地吟誦沈隱侯那首詩后面兩句。
“徒聞音繞梁,寧知顏如玉。”
城西白虎堂,虎嘯廳內。
堂上原本是一幅出自名家的猛虎上山圖,上官云當堂主后,立刻換成了《山君嗅圖》。
白額老虎悠閑地漫步林間,側身回頭,將鼻子湊近那簇野,兇猛暴烈的虎,平靜嬌弱的,兩者在雪白宣紙上,達成極為微妙的和諧。
“你掌管千紅樓九年了?”
上官云從太師椅上起身,穿著一襲華貴的紫色云紋長袍,他端著茶盞,走到那副畫前,撣去卷軸上的幾點灰塵。
日月神教的頭面人物里,能在江湖上贏得一個‘俠’字,也就只有上官云了,只有身具大智慧,才能在刀山劍叢間將這碗水端平。
“回大人,是九年七個月。”
千紅樓的楊金華站在堂下,面容愁苦。
上官云端著茶水,沉聲道:“時間倒記得清楚,既是堂中老人,在大事上,為何還如此糊涂?”
“楊蓮亭與任大小姐斗了多年,未分勝負,我是避之唯恐不及。”
“你怎么敢參與進去?還差點將整個白虎堂都拉下了水。”
楊金華眼圈泛紅,顫顫巍巍,跪了下去:“童玉康用我兒子要挾,我真的沒辦法。”
上官云冷笑道:“神教之中,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兒子,如果都用這個理由,但凡只要家眷被抓,就可以叛教了?何況徐沖也是神教副香主,童玉康若真敢無故害他,我難道不會為你做主嗎?”
上官云的話沒錯,只是等到他做主,還有什么意義呢?
她不敢拿自己兒子的命去賭。
楊金華道:“屬下錯了,無話可說,愿受責罰,只望上官堂主能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多多照看沖兒。”
上官云原本心中怒極,只見她眼角的魚尾紋,用脂粉也難以遮掩的歲月痕跡,她因先夫的淵源,早年加入神教,資歷不淺,但一點武功也不會,在江湖上受盡風吹雨打,自然老得比常人還快。
“人生能幾個九年,當年的楊姑娘也熬成了楊媽媽,本堂主不想再用堂規懲罰你,但下不為例,否則……別怪我不念與徐兄弟的情分。”
楊金華連忙跪謝道:“多謝大人開恩,出了此事,屬下無臉再執掌千紅樓,請大人另擇賢士。”
上官云搖頭道:“想把燙手山芋扔出去?現在還不行,千紅樓非你不可。”
楊金華哭喪著臉,問道:“大人,那以后該這么辦?”
“照舊。”
上官云攤開手掌,那碗茶水,穩穩地停在掌心他,他略帶得意道:“一碗水端平,誰也不幫,誰也不得罪。”
“大人,任大小小姐不是已經失勢了嗎?”
楊金華這次答應童玉康,除了被要挾之外,也是覺得神教的風向又變了,任盈盈被東方教主禁錮在洛陽,不得回總壇,看起來是沒有翻身希望。
上官云冷笑道:“你懂什么?走了一個任盈盈,回來一個向問天,失勢與否,只在東方教主一念之間,別的根本看不出來,即使今天失勢,明天得勢也是正常的。”
“楊蓮亭鬧得再歡,也不過是一個靠教主賞識上位的小太監,圣姑才是神教名正言順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楊金華道:“大人,屬下明白了。”
“你回千紅樓吧,記得安撫好沈青君,她是任盈盈的人,如今又扯上張玉,看來不是等閑之輩啊,白虎堂庇護她八年,沒必搞得施恩不成反結仇。”
楊金華如釋重負地走了。
上官云獨自站在堂間,看著那副《山君嗅圖》,心中暗道。
“神教局勢晦暗不明,東方教主常年閉關,不問世事,偶爾有只言片語傳到外面,也是通過身邊的近臣,弄得跟猜謎一樣,可誰能保證自己猜得透他老人家的心思?稍有不慎,身敗名裂就在眨眼之間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