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雙眼裹著紗巾,跪坐于高臺,面前只有一張古琴。
她雙臂推動,十指如飛,肩膀隨之劇烈顫抖,似乎整個人都投入琴境中去了,琴聲高昂時,能聲達九霄天闕,低吟時,又沉入九幽地府,只是眼下,這一切都掩蓋在了嘈雜紅塵當中。
“玉叁號房?”
門外侍立著一名身穿淡綠色比甲婢女,接過木牌,核對無誤后,推開房門。
“客人,里面請。”
她悄悄看了眼男子,見他長身玉立,容貌俊美,儀態高貴,卻透著冷漠疏離,這種獨特氣質,偏偏最能勾得世間癡情女子飛蛾撲火般靠近。
自己在群玉院中為婢,也算見過風月場的,卻還是不禁心弦亂顫。
雅間環境很清幽,進門之后,有兩重屏風,繡著‘祝融秋祭’,大片金線渲染出滿山秋黃,衣冠簡樸的村民,抬著社鼓、打著青旗,簇擁祝融神像往山中而去。
屏風后,放著一把椅子,一張小幾。
面前垂下珠簾,正對著樓間高臺。
綠衫婢女見男子取下背著的包袱,連忙伸手去接。
“客人,包袱給我拿去放吧。”
“不用了,太重,你拿不起。”
綠衫婢女輕笑道:“客人說笑了,一個包袱能有多重?不過,還是多謝客人體諒。”
張玉輕笑一聲,只是將日漸沉重的黑色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旁。
綠衫婢女見狀,心中暗道:“看來這個重,是貴重的重啊!”
五百兩銀,說少不少,說多……確實挺多。
擁有五百兩身家,與輕易就能拿出五百兩,買一張雅間交椅,又是天差地別的兩回事,因此能上二樓的客人,多半是非富即貴,視錢財如糞土的世家子。
她心中暗奇,也不知那包袱中是何物,只怕價值要遠勝過金銀了。
“客人,現在就打起簾子嗎?”
“打起簾子。”
張玉在黃梨木官帽椅上坐定后,綠衫婢女立刻打起半邊珠簾,他看向下方,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有人覺得,坐在大堂上,看同樣的風景,卻只要五兩銀子,何至于用百倍的銀錢賣個虛名。
只有坐在雅間后,才能明白一個道理。
那七十二桌客人在看臺上的風景,殊不知,他們也成了樓上雅間客人的‘風景’。
他算來得早的,玉叁號雅間,位置不錯,離著那高臺不遠不近
張玉心道:“琴音之中,似有癲狂之意,一個女子,該有何種經歷,竟能彈出如此意境?”
盲女一曲彈罷,抱著古琴,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她彈得極為認真。
但自始至終,只有寥寥幾人在認真聽。
說實在的,來青樓都是為了尋樂,不是行善,誰有心思看盲女彈琴,對于了大價錢的歡客來說,這就是赤裸裸的浪費時間、十惡不赦,當下地獄!
沒過多久,上來十六名舞女,輕紗薄裙,雪白赤足,她們在羊毛繡毯上翩翩起舞,舞姿曼妙,整齊劃一,時而莊重含蓄,時而大膽挑逗,引得堂間響起陣陣歡呼喝彩。
“客人,酒菜來了。”
“放著吧。”
綠衫婢女從門外提著食匣過來,在桌上擺下四葷四蔬,兩盤時新水果,還有一壺酒。
綠衫婢女提起酒壺,正要斟酒,卻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張玉側目看去,竟然有幾個熟面孔,他眉頭微皺:“這群蒼蠅,哪里都能遇上,真是陰魂不散!”
樓梯口。
黑衣小廝抱拳行禮,笑瞇瞇地看向對面那群人。
“諸位,我可一再說了,你們來晚了,樓上雅間已經客滿。”
“不就是五百兩銀子嗎?我們出雙倍!”
七八名漢子,擁著一名頭束玉冠的白袍公子,皆是滿口四川話,看來是同鄉人,那白袍公子,連著左右兩位佩劍漢子都不說話,靜靜看著,顯然身份高出周邊人,只任由一名盛氣凌人的書童與那黑衣小廝‘理論’。
黑衣小廝依舊擋住樓梯口,笑道:“真不好意思!這不是錢的事啊,雅間滿了,小人也沒辦法,恕罪,恕罪。”
那書童叉著腰,指著他鼻子罵道:“恕你娘個頭,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誰嗎?敢攔他的駕,我看你不想活了,群玉院干脆也不要開了!”
“諸位貴客,看樣子都是公侯萬乘之家,玉趾光臨小店,便是小店莫大福氣,只是……群玉院是個講規矩的地方,總不能把別的客人都趕走,讓諸位入內吧?若是這樣做了,只怕諸位賢良君子也不會心安吧?”
黑衣小廝臉上未見絲毫怒意,依舊是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應對有理有據,不卑不亢,大堂上許多客人,心中稱奇,群玉院一個奴仆而已,竟然就有如此修養,還真是了不得啊。
有好事者,打聽一周,方才知曉。
這位黑衣小廝也是半年前入樓,無名無姓,平時樓中姑娘只知喚他做‘門神’,有一身極俊的拳腳功夫,為康媽媽手下好忠犬,守得牢門關,鎮得住風雨。
書童那張巧嘴兒,顯然也是久經操練的,一開口,屎尿屁源源不斷滾了出來。
“規矩?放你娘的狗臭屁!你還準備拿什么來壓我們?趕人也好,另外找房間也好,那是你們群玉院的事,總之我家主人的身份,便是你們的雅間,都委屈了他,更何況這一樓大堂,萬萬坐不得!”
白袍公子哥站了半晌,見對方還是軟硬不吃,心中便有些不耐。
“若不是沖著東方魁的芳名,誰愿意來群玉院,衡山城就沒有第二處窯子了……”
黑衣小廝聽見‘東方魁’、‘窯子’幾句話,眼中精光閃過,慢慢挺直腰背,臉上笑容也逐漸斂去,靜靜看著,還在滿嘴噴糞的書童。
“你說夠了嗎?”
“什么?”
書童還沒反應過來,見黑衣小廝態度變化,如此之大,一時都有些懵。
“我說,你說完了嗎?”
黑衣小廝盯著書童,一字一頓地復述。
書童冷哼一聲:“說完了,沒說完,你又能如何?”
黑衣小廝站第三節樓梯上,環抱雙臂,掃了他身后那幾人一圈,冷笑道:“說完了,請你滾出去,沒說完,也請你滾出去,我可沒有功夫,聽一條狗在這兒狺狺狂吠。”
“你說什么!”書童回頭望去,見白袍公子微微點頭,臉上露出冷笑,罵了句‘找死’,一步跨出,登上樓梯,左掌便朝黑衣小廝面門劈去,右手成爪,抓向對方襠部,掌風斜颯,明暗結合,招式著實凌厲。
“這式掌法,頗為陰狠啊!”
堂上客人有些驚訝,原本以為這細皮嫩肉的書童,只是孌童一般的玩物,豈料還有真功夫在身。
“遮目摘桃?這倒有些像川南大圣門的武功……鬼猴十八摘。”
那人只是說起,也覺胯下一涼,他是寧愿對上日月神教的魔頭,也不想碰上專門研究如何摘人‘桃子’為業的大圣門高手。
聽說與大圣門幫主,交過手的武林高手,就算贏了一招半式,也得留下半顆魚蛋。
誰也不愿冒著祠堂被拆的風險,得罪他們,大圣門在川南幾乎可以橫著走。
鬼猴十八摘,防不勝防啊!
“前些年在鎮壓蠻人土司的大戰中,大圣門立下幾樁功勞,與四川官府走得頗近,這群人莫非是朝廷鷹犬?”
“那就不知道了,群玉院能在湖南立足多年,也不是無根浮萍……”
那黑衣小廝見對方出招便要拆祠堂,冷笑一聲,身體后仰,躲開‘遮目’的虛招,雙腿先后踢出,勢大力沉,第一腳踢在右肩上,但聽得一聲脆響,那條胳膊頓時軟了下來,第二腳緊隨其后,正踹在胸膛上,書童向后飛去,眼看就要砸到白袍公子。
“有點意思!”
左邊忽然竄出一人,幾步跨出,擋在白袍公子身前,同時伸出右手,迎著倒飛過來的書童后腰,托住了他,同時輸入真氣,消解那腳踢出的勁道后,才把書童放了下來。
“公子,小人無能…”
那書童受傷不輕,斷了條胳膊,就算接起也很難恢復如常,以后再施展‘鬼猴十八摘’這種陰毒至極的功夫,就會大有滯礙了。
黑衣小廝拍了拍手,環抱雙臂,冷冷盯著下方的人。
“敢在群玉院中鬧事,找死!”
書童回過頭,眼淚汪汪的看向白袍公子,臉上有種古怪的柔媚之感,若不是眼見他粗大的喉結,上下涌動,還真以為此人是女扮男裝,不過瞧這姿態,身體不是女的,心里也差不離了。
“廢物!袁圣通就是這么調教你的?要不是看在你床上功夫還算得力,我……”
白袍公子罵了幾句,微微搖頭,念及舊情,還是讓一名手下帶書童去治傷。
他望著樓梯上方,原本只是沖著新魁芳名來的,如今事關面子,就必須坐穩這個雅間了,不然傳回四川,他可要大大的丟面子。
“侯少俠?”
白袍公子看向身旁那個高瘦漢子。
侯人英輕聲道:“韓公子勿慮,同為川中鄉友,青城派豈會坐視不管?就讓在下師弟陪他過幾招吧。”
白袍公子遲疑道:“洪少俠?他行嗎,這狗奴才看上去可不好對付。”
侯人英輕笑一聲,喊道:“人雄,為韓公子開路!”
方才接住書童者,正是余滄海親傳二弟子洪人雄,名列青城四秀之一,以掌力聞名,在江湖上報出名號,也是能聽見響動的主兒,只是巴蜀封閉,青城派這些年只向漢中擴張勢力,并不敢與在湖南地界根深蒂固的衡山派沖突,也就甚少來衡陽行走,因此認識洪人雄的不算多。
“大師兄,韓公子,你們瞧好吧,我要讓這狗奴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洪人雄話音方落,左腳一點,縱身躍起兩三丈,張開雙掌,便朝黑衣小廝雙耳灌去,這招若是挨實了,對方腦子都會被搖成漿糊。
“松風灌耳!”
“他們是青城派的人。”
堂上那些客人中,不乏江湖豪客,他們一時沒將人認出來,倒是認出了武功,各個門派武功各有特點,弟子行走江湖,手下招式,便也是一張名片。
“是個高手啊!”
黑衣小廝面色凝重起來,單從起手式,便看得出,對方功夫扎實,不是那走陰損路線的書童可比的,他仗著站在高處的優勢,故技重施,雙腿同時蹬出。
比起之前,速度更快,力道更猛。
原本就是,招不在新,因地制宜,式不怕老,管用就好。
“來得好!”
洪人雄冷笑一聲,似乎毫無意外,他雙手收回,直接抓向踢來的雙腿,兩相接觸,黑衣小廝頓時覺得自己小腿上,像是套了圈鐵箍,怎么也掙脫不開。
“去死吧你!”
洪人雄獰笑著,擒住雙腿,將手中人在樓梯上掄了半圈,‘砰砰砰’連聲響起,根根木欄隨之斷裂,黑衣小廝頓時頭臉腫起,口鼻出血,其狀凄慘。
“嘭!”
最后,黑衣小廝像個麻袋般,被拋了下來,扔在樓梯口。
“麻鬼木牌?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啊?”
洪人雄撿起掉落在樓梯上的那個木盒,原本是專門用來裝雅間木牌的,隨即扔到空中,落下之時,一掌拍碎,木屑紛飛。
“規矩?啥子規矩,群玉院的規矩,能管我們?”
白袍公子出了氣,心情大好,回頭看向那些拎著棍棒涌來的群玉院護衛,見自己這方武功最高的‘門神’都被揍翻了,躊躇不前,
他輕笑一聲。
“還不去叫老鴇來,要陪多少湯藥錢,到樓上找本公子便是了。”
說完,白袍公子踏著黑衣小廝,上了二樓,那些隨從自然是有樣學樣從身體上跨過,洋洋得意。
二樓有十八間雅間,從玉壹至玉拾捌,前面九間,位置最好。
白袍公子環顧一圈,見多數雅間門口,都站著三三兩兩的護衛,顯然里面的人,身份非富即貴,聽其交談,有長沙府的將官老爺,有世家子弟,還有衡陽江湖上的幾位幫主……
“侯少俠、洪少俠,看來真是客滿了,那狗奴才沒說謊啊!”
侯人英有心交好,自然要趁機拉攏關系,順道展示青城派的實力,他輕笑道:“這有何妨,韓公子看中哪間,那間就一定沒人。”
洪人雄說的就更為露骨了,他冷笑道:“就算有人,我們也能讓他沒人。”
四川江湖上,青城派的實力當屬第一,蓋過峨眉,但畢竟還是后崛起的勢力,威望稍顯不足,余滄海為人又過于陰狠,不得人心,有時還需官府支持,才能名正言順統領巴蜀道門勢力。
青城派所圖,白袍公子心中豈能不明白,說到底,雙方各取所需而已,他也不想太過欠青城派人情,以至后面沒了轉圜空間。
他又看了半圈,找了間門口沒有護衛守候的雅間。
“那就玉叁號吧!”
別罵了,兄弟們,一個是今天很忙,一個是后續劇情很關鍵,如何把握,有點拿不準。也得細細斟酌,我擔心自己寫不出想要表達的東西,實在覺得水,就過幾天時間再看吧,作者先道歉疊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