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京城司禮監架閣庫失火。”
“有人縱火?”
“恰巧遇上官兵檢庫,撲滅及時,只燒了半面書架。”
“欲蓋彌彰而已,縱火者偷走了什么?”
“三公子果然透徹,難怪萬大人如此看重你。事后按名錄索查,其中主要涉及……前朝宦官舊檔。”
平定城外某座莊園,院門前侍立四名刀客。
這座童家名下的偏遠田莊,之前一直用來發配犯錯受過的仆役奴婢。
童玉康被軟禁了三十七天,但如果他想,可以隨時離開,盡管他不會半點武功。只是這樣做,他與童百熊最后一絲父子情分也將斷絕。
兩人坐在椅子中,桌前只有一壺比四海大茶館的低末還不上檔次的陳茶,坐在對面的客人,喝了第一口后,再也沒有端起過茶杯,他卻喝得津津有味。
出身在鐘鳴鼎食之家,童玉康并不留意吃穿用度,他要的是認可,天下人的認可,童百熊的認可,或許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認可。
為了這所謂的認可,他有時像洞察一切的智者,有時像糊涂透頂的蠢才,之前十年,童三公子都是這樣擰巴地活著。
童玉康放下茶杯,看向對面這位甲等血影刺客出身的錦衣衛千戶,以對方的武功,莊子里十六名風雷堂弟子,一盞茶的功夫,就能悄無聲息地殺光。
那些人自然也不會發現,自己守衛的小院,早就潛入了一位客人。
“朱千戶,我不懂武功,但能潛入皇城司禮監,來去自如,有這樣本領的,在整個江湖上只怕不多吧?”
朱玄通身為朝廷命官,卻在日月神教高層面前伏低做小,常常為人所忽略。
在平定城里,錦衣衛千戶所衙門常年關閉。以至于很多人忘了,他在日月神教臥榻之側中待了快十年。
“反正依我的想象,除非同時煉了極其高深的龜息功、壁虎游墻功、蜘蛛粘梁功、縮骨功、聽風辨位功,又或者…他就是大宗師!”
大宗師?
中原也好,四夷也罷。
朝堂也好,江湖也罷。
無論正邪,大宗師都是屈指可數的人物,其關系著一代江湖的武道氣運。
江湖上流傳著大小年的說法。
兩宋末年,那是收成最好的兩代江湖。姓名傳于后世的大宗師,都在十位以上,個個驚才絕艷。
前元末年,勉強也算大年。西域波斯不論,單中原的大宗師也有六位。
而當今天下武林,真正為人所知的大宗師只有兩位。
至于武當沖虛、錦衣衛萬重樓之流,都還在兩可之間。
可謂是小年了。
曾有人總結,國家不幸武夫幸。
武道與國運,往往是此消彼長的關系。
朱玄通緩緩說道:“若是大宗師,少林方證應該可以排除,那就只有一人了。”
童玉康皺著眉頭,沉思片刻后道:“江湖早有傳聞,東方教主修煉的《葵寶典》,追根溯源,乃前朝宮中一位太監所創,不知是真是假?莫非這兩者之間有何聯系?”
朱玄通此來,自然做足功課。而在錦衣衛的密檔里,東方不敗的名字,只列在瓦剌太師、東瀛霧隱之后,對于他們的一切信息,都有專人負責收集整理。
只是相比兩位異國豪杰,東方不敗的消息,卻是最少的。
朱玄通道:“這一段秘聞,在江湖上也有所流傳,只是早已面目全非。”
“何謂前朝?有人說南宋,有人說前元,甚至有人猜測是晚唐宦官專權時期。”
“其實在儀鸞司《龍鳳密檔》里有所收錄,就是本朝太祖年間一位趙姓太監,否則如此絕世武功,為何之前幾百年從未聞有人煉成?”
“那人叫趙虛,出身簪纓士族,滿腹經綸,曾是青田先生最得意的弟子,青田先生說,他有宰輔器具,若能被用于治國安邦,成就不會亞于古代賢相。”
“可惜后來家族被政敵陷害,牽涉進逆案,他受到連累,減死一等,受了宮刑,收入宮廷為奴。”
“他以習文無用,在宮中轉而練武,后來加入儀鸞司,在太祖晚年鎮壓江湖門派中,立下大功,累功升至御前護衛千戶。”
“憑借著從各大宗門搶來的功法秘籍,學會百家武功,又因他是青田先生的弟子,通曉陰陽術數。”
“……以畢生所學,創造出一門武功,名為《葵寶典》。”
儀鸞司便是錦衣衛的前身,太祖晚年,儲君年幼,太祖皇帝本就起自江湖草莽,擔心自己歸天之后,江湖上那些草莽豪杰會起事,推翻大明天下。
遂讓拱衛皇宮的儀鸞司,馬踏宗門。
那段時間,整座武林在那輪遲暮的太陽下,噤若寒蟬。
“后來這本《葵寶典》輾轉流傳至莆田少林寺紅葉禪師手中,華山岳肅、蔡子鋒偷閱寶典,回去之后默寫出上下卷。”“日月神教十大長老傾巢而出,攻上華山,奪取了這本《葵寶典》,自此成為日月神教的兩大鎮教武功寶典之一。”
后面這些江湖之事,魔教秘聞,不用朱玄通說,童三公子自然也是無比清楚的。
童三公子皺起眉頭,疑惑道:“東方教主為何要盜趙虛的舊檔?”
朱玄通笑道:“我還沒說完。”
“龍鳳密檔記載,那趙虛深恨當時朝廷黑白顛倒,陰陽逆行,也以自身殘缺之軀為恥,所以在創造《葵寶典》時,故意留下一個極大害處。”
“他要后世習煉者,出于兩難取舍之間。他要后世的偽君子、真小人、野心家,丑態畢露。”
“而至晚年時,他卻看透世事,淡化恩怨,創造出一篇心經,可以化解《葵寶典》的害處。”
童三公子明白過來:“東方教主煉功出了大問題,他需要找到那篇心經?”
朱玄通點頭道:“趙虛在太祖末年的奪位之戰時,悄悄離開皇宮,后來天下復定時,有人說他在關中修建了一座道觀,參悟道法,教導門徒,隱居至老。”
如此隔著百余年的辛密,除了錦衣衛的檔案庫,很難想象,還有誰能記載得如此清楚。
說起關中,童三公子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樁事,他愣了片刻,回過神來,見朱玄通正看著自己,隨口問道。
“害處?葵寶典有何害處?”
朱玄通苦笑道:“這就是問題所在,我要是知道,就不必冒險來見三公子你了。
“太祖晚年的奪位之戰中,戰火殃及皇宮,許多當年的舊檔都損毀了。上面就是全部的內容,記載在司禮監架庫閣趙虛舊檔、以及龍鳳密檔中,前者原卷已經被盜走,但錦衣衛哪里還有抄本。”
“如今看來,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想知道答案,要么去問當世唯一練了《葵寶典》的東方不敗,又或者潛入黑木崖,看能不能找到蛛絲馬跡,起碼我們能知道。這段時間東方不敗是否在黑木崖。”
童三公子看著窗外,那里傳來鶯聲燕語,而在院墻外,有十多名保護自己的風雷堂弟子。
他知道朱玄通此來的用意,是要利用自己與楊蓮亭的關系,刺探成德殿的虛實。
畢竟錦衣衛這些年,往黑木崖上送的暗諜,沒有存活超過十天的,除了根正苗紅的童三公子。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冷笑道:“為了徹底取得楊蓮亭的信任,我讓錦衣衛轉移侯健的家人,又去密牢中策反了他。在我爹心中,這個兒子,聯合外人置他于死地。如果我再擅離此地,那就是與童家斷絕關系。”
“我該做的做到了,你們呢?不是吹噓血影刺客如何了得,為何當日在場的幾個護衛,都解決不干凈,讓他們到了我爹面前。”
朱玄通道:“有人在庇護他們,兩個乙等血影刺客為此戰死。”
“那伱是干什么吃的!”
童玉康忽然暴怒,拿起茶杯,狠狠砸向對方額頭。
朱玄通沒有躲避,甚至沒有運用內力,他抬手摸了下額頭上留下的血,嘆了口氣。
“這件事,是我的責任。”
“但有句話,你說錯了,不是‘你們’,是我們!”
他緩緩站起身。
“雖然你是童百熊的兒子,但無論是萬大人,還是我朱玄通,都把你當成同袍,我們從來不是要利用你,”
“我們都有一個愿望。”
“讓這個該死的江湖,無論魔教,還是正道,都統統覆滅,天下真正定于一。”
“那樣才能平息仇殺、平息內亂,朝廷才能拿出更多精力去討伐北寇、海盜,讓大明天下重新中興,再現太宗皇帝時萬邦來朝的盛世。”
朱玄通從懷里取出一封信:“從京城回來前,萬大人見了我,托我把這封信給你。”
童玉康接過信,拆開后看了半晌,兩行眼淚落下。
世間之事,最難的莫過于取舍二字。
他沉默許久,終于輕輕點頭。
輕風驟起寒意生。
一道身影游走在莊園內,每出一刀,便殺一人。
他出了十六刀,整座莊園一片寂靜。
童三公子走出院門,兩名風雷堂弟子倒在兩邊,喉管被割開,血流滿地,他抬起腳,在地上拓出一個血足印。
朱玄通收刀還鞘,看著童三公子的背影,嘴角露出笑意。
他自然可以悄無聲息帶一個人出去,但他不想這么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