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嵐風又點燃了一炷香。
裊裊輕煙中,他面朝女神像,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心中默念江嫣的名字。
這時候,他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什么人?”楚嵐風大吃一驚,急忙去拿橫放在供臺上的黑獄鎮煞劍。
更令他吃驚的是,來人的腳步聲是如此輕盈微弱,若不仔細去聽,幾乎難以察覺。可這是在龍氣匯聚的龍穴里,所有武者都會受龍氣壓制,任何輕功都發揮不出來,來人憑什么如此輕松就走進來了?
難道是皇族?
楚嵐風艱難地轉過身去,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花了足足三息的時間,來人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如果是敵人,他已經死了八百回了!
看清那人的面容,楚嵐風瞳孔一縮,脫口叫道:“沈大俠?”
來者正是前任武林盟主,「天南絕刀」沈玉關。
“嵐風,辛苦你了,為我打探到了龍脈的位置。”沈玉關淡淡一笑,“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不殺你,你退下吧,不要礙我的事。”
楚嵐風胸口劇烈起伏,心情無法保持平靜。
一是因為過往的情分。兩人都是正道頭面人物,曾經共事多年,沈玉關還是楚嵐風的老上司,交情不淺。雖然曾經在幻真洞天破口大罵,但那時畢竟隔著一層偽裝,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近距離對峙,昔日戰友反目成仇,多少還是有些感慨。
二是由于強烈的挫敗感。聽沈玉關的口氣,他之所以能夠找到這里,全靠跟蹤楚嵐風。楚嵐風技不如人,壞了仙子的大事,罪責難逃,羞愧萬分。
楚嵐風神情復雜地盯著沈玉關,沉聲發問:“你也在找龍脈?”
“嗯,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我知道你能幫我找到這個機會。”
“你也想毀掉龍脈?”
沈玉關不答,只淡淡地道:“無論我想做什么,你都阻止不了我。”
楚嵐風打量著他,面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龍氣……你身上有龍氣……難怪!難怪你能在這里行動自如,絲毫不受龍氣影響!你身上有皇族血脈?”
“我是西江歡王之后,跟當今皇帝雖然關系有點偏遠了,但多少還沾了點光,真算起來,皇帝還得管我叫一聲叔叔。”沈玉關平靜地走上前。
“難怪你要跟朝廷勾結!你從一開始就是皇族的內奸!”楚嵐風恍然大悟,“這么多年,你竊取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卻一直在挑起江湖紛爭,削弱江湖的力量!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騙了我這么多年,我真是瞎了眼睛!”
沈玉關平靜地道:“各為其主,身不由己,談不上對錯。”
“狗屁!你這個禍亂江湖的狗賊!那么多人都因你而死!”
楚嵐風怒吼揮劍,可他的身軀承受著萬斤巨壓,每一個動作都無比艱難,又怎是沈玉關的對手。
沈玉關只隨意一抬手,楚嵐風就像斷線風箏一樣倒飛出去,口吐鮮血,半天爬不起來。
楚嵐風半撐著身子,擦了一把血跡,咧嘴露出慘笑:“我一直聽信你的大道理,聽了這么多年,到頭來還是被你玩得團團轉。”
沈玉關搖搖頭:“天下分久必合,這是大勢所趨。你我皆凡人,只能順應大勢。嵐風,你已經做完了你該做的事,好好休息吧。新的天外天也會有你的一個位置。”
“我答應她的事還沒做完,就算死也不會閉上眼睛!”
楚嵐風一只手撐著巨劍,艱難地爬起來。
他的手掌摸著黑色劍脊,鮮血順著血槽往下流淌,卻沒有滴落下來,像是融入了血色銘文之內。
血色銘文霎時散發出殷紅的色澤,仿佛活了過來一般。
“你知道這把劍為什么叫做「黑獄鎮煞」嗎?我師父說,這把劍是一座監獄,里面關押著一條黑龍,是一百年前無浮禪師親手封印在劍里的。當黑龍出世的時候,就會給人間帶來毀天滅地的災難!我想看看,你們皇族的龍氣,能不能鎮得住這條黑龍!”
沈玉關眼瞳一縮:“前朝余孽的黑龍,你要放它出世?快住手!”
他揮出夜帝刀,但已經遲了——
楚嵐風手上的黑色巨劍,連同他的手臂,都已被一團紅黑相間的霧氣包裹在內,一股極度血腥殘暴的氣息,從黑云中滲透出來。
楚嵐風手臂上揚,翻涌的霧氣頓時化作紫色火焰,熾烈燃燒起來,并將楚嵐風的身軀也裹入熊熊燃燒的邪惡火焰之中。
火焰擴散的同時,沙啞的嗓音也自火焰中傳來:“好香的味道!是龍氣的味道!一百年了,我終于能飽餐一頓了!”
沈玉關呼吸一凝,只覺洶涌的暗流撲面而來,體內的血液好像也被一股力量牽動著往外撕扯。
他手中的夜帝刀也發出清悅的顫鳴聲,不知是恐懼還是興奮。
“也罷。早就該死的前朝黑帝龍脈余孽,一百年前無浮禪師沒有斬盡殺絕,讓你茍活了一百年,也算盡了慈悲。今天遇到我,你的氣運就到此為止吧!”
一道漆黑的幽影,穿行在大街小巷之中,突破一層層金吾衛的封鎖,來到升龍寺前。
他正要邁步入寺,忽然心中悸動,伸手從衣袖里拿出了一個精致的玉雕女神像。
神像上清光蕩漾,將雕像輝映得晶瑩剔透,面容栩栩如生,仿佛活過來了一般。
“阿桶,先別進去,準備神降。”
神像上傳來的神念波動,讓阿桶為之一愣。
“神降?圣女來王城了嗎?”
“不是圣女,是你。你來準備迎接神降。”
“我?”
阿桶的表情一瞬間變得無比復雜,原本冷漠平靜的面容,浮現出意外、羞愧、惶惑、憂慮、抗拒等諸般情緒,仿佛一下子從人人敬畏的魔教教主變成了稚嫩少年,種種情感皆形于色。
“老祖……恕罪。我……還沒有準備好。”阿桶艱難地開口。
遠在日月崖的江嫣,漫步在法壇上,一身華服盛裝打扮,背上插著八面三角綢布旗,宛如戲臺上唱戲的老將軍。
周圍十幾個法師圍著她跳著癲狂的舞蹈,拍打著人皮鼓,揮舞著人骨劍,唱著高亢尖利的禱辭。
壇下三層,皆有魔教弟子守衛,法度森嚴,法器齊整,法事肅穆。
江嫣捻起三炷香,插在六丈神像腳下的香爐中,注水于盂,仰頭望著自己的神像,沉聲道:“阿桶,你還沒有解開心結?”
三年前江嫣剛剛降臨玄黃天下的時候,就曾附在阿桶身上,在這具身軀打下了道標。除了阿秀之外,阿桶就是她的備用身軀。但逃出長生鎮之后,江嫣再也沒有使用過這具身軀。
原因有二:
一來,拜南城十三鬼的無根鬼所賜,阿桶身體殘缺,六根不全,不如阿秀好用。
二來,阿桶加入了無根門,在生死中歷練,修為進步神速,很快就達到第十一境「圣賢境」,可以很大程度上抵御邪祟侵擾,除非他主動放開心防,否則江嫣很難附身。
但現在阿桶分明對“神降”一事心懷抗拒,如果不將他的心結解開,下一步棋就走不下去了。
見阿桶長久沉默,江嫣催促道:“阿桶,你心里有什么顧慮,只管說出來。”
阿桶深吸了一口氣,低頭道:“這具卑賤殘破的身軀,怎配成為仙子降臨的容器?”
誰也沒想到,執掌北海魔教和無根門的絕世魔頭,殺人如麻,桀驁不馴的魔教教主,心中竟然藏著如此自卑自憐的一面。
當年南城十三鬼的暴行,給他種上了心魔,他只能以殘暴冷酷的面具偽裝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江嫣被周圍法師們的頌唱聲吵得頭昏腦脹,在神像腳邊坐下來,一只手捂著耳朵,柔聲勸道:“阿桶,你知道嗎,我最看重你的,是你那顆赤子之心!至于皮囊,再怎么光鮮亮麗,終會老朽,終會腐敗,終是一抔黃土。”
阿桶神色遲疑:“可我……是個無根之人……”
江嫣打斷他:“這不重要,只要你手中的劍還在,就能成為莪的鋒刃,為我散播榮光。”
“我也能……沐浴到仙子的榮光?”阿桶的語氣松動了。
“只要心誠,便無所不能!”江嫣沉聲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愿意成為我手中戰無不勝的利刃嗎?”
阿桶長長舒出一口氣,肅容道:“榮幸之至!”
“那好!準備迎接神降吧!”江嫣高興地在六丈神像腿上拍了幾掌。
這種大不敬的舉動,卻無人敢言。因為她就是神像本人,拍自己的腿這種事,很正常吧。
阿桶閉上微微濕潤的眼睛,面上不再有任何抗拒的神情。
他身上涌現出一層青色的光暈,流轉片刻,斂入體內。
再睜開眼睛時,他的眼神已經與剛才截然不同了。
江嫣稍微活動關節,適應這具身軀,隨手拔出「魚腸劍」,舞了個劍花,贊道:“真不錯!”
然后她轉身踏入升龍寺內,疾行如風,飛速趕往大雄寶殿。
越來越沉重的龍氣壓在她肩頭,讓她想起了當年陳煜的三十倍重力領域。
不過,她身負香火愿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抵消這種壓制。
神權與王權,在歷史的不同階段,角逐和博弈從未停歇。誰壓制誰,都是在斗爭中平衡。
江嫣一步踏入大雄寶殿,映入眼簾的是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一個躺著。
站著的是沈玉關。
躺著的是楚嵐風。
他遍身染血,生死不知,掌中握著的「黑獄鎮煞」巨劍只剩下半截,另外半截劍身已變成了一塊塊黑色碎片,散落在大殿中。
“前朝黑帝龍脈,今日徹底斷絕。”
沈玉關手持夜帝刀,面朝殿外,威風凜凜,煞氣騰騰。
他背后的斷首佛像仿佛淪為了背景,在昏暗燭火、裊裊煙霧中,只為襯托出他的偉岸威儀。
江嫣乍一眼望去,竟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勢。
“太后還真是舍得,將那些被朝廷鐵騎撞散的江湖氣運都匯聚在你一人身上,讓你重新成為「天下第一」。”江嫣瞇起眼睛,仔細打量他周身流轉的氣機,“不僅如此,你還吸收了一部分龍氣,怎么,想自己做皇帝嗎?”
沈玉關淡然開口:“我做不做皇帝并不重要,我畢生所求只有一事——將你們這些所謂的「天外仙人」統統斬落云端!這座天下的命運,由我們自己做主!”
江嫣眼神一動:“原來如此!所以你挑起江湖紛爭,設計殺害六大宗師,也都是為了對付我們?”
她想起當初剛剛進入玄黃天下時,就遇上沈玉關與東方紫衣聯手圍殺「撼地神鋤」趙滿倉,后面當魔教勢大時,沈玉關又率領正道十三派圍攻日月崖。
起初江嫣還覺得這人反復無常、兩面三刀、狼子野心,肯定是妄圖獨霸武林,但仔細想來,他真正的目的應該是為了剪除佛魔兩家的爪牙,為“逐客”做準備。
一直以來,江嫣都小瞧了這位武林盟主。
“所謂六大宗師,不過是那位「萬佛之宗」的傀儡罷了。西海一戰,佛陀退走,只剩下你這位天魔。你是自己走,還是我送你一程?”
沈玉關提著刀,緩緩上前,每走一步,身軀都仿佛高大一分,連身后的佛像都很快被他偉岸的身軀遮住,完全遮蔽了江嫣的視野。
江嫣搖了搖頭:“只憑你一個,只怕還不夠。”
燭火搖曳中,她單薄的身影,仿佛已完全被籠罩在沈玉關投來的陰影內,但她嘴角卻浮現輕松的笑容,“我想過你也許會來,只是沒想到你來得這么快。我聽說你不是去皇陵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沈玉關道:“龍脈究竟是不是在皇陵,我也不確定,只是放出風聲,試探你下一步動作。”
江嫣皺了皺眉:“我的情報來源于禁軍之中,你連自己人都騙?”
沈玉關的嘴角,罕見地露出一絲笑容,只是帶著濃濃的諷刺:“你是天外之神,享眾生香火,只要念到你的名字,就能被你感知。如此一來,你幾近于‘全知’之神。可如果那些誦念你名字的人,說的就是謊話呢?就算是神,如果不仔細甄別,也是會被凡人欺騙的吧?”
“好辦法!的確是好辦法!”江嫣撫掌贊嘆,“那個小皇帝只知道下禁口令,你比他強多了,你連神都敢騙!就沖這一點,我支持你當皇帝!”
沈玉關冷笑:“若不能擺脫你們這些天上仙人的操控,誰當皇帝都不過是傀儡罷了,再光鮮亮麗,都只能任人擺布!”
江嫣輕嘆:“這么說來,一定要戰?”
沈玉關手中的寶刀微微顫鳴:“這場凡人與神佛之戰,我已期待了許久。”
“有信心贏?”
“我身負王朝龍氣和「天下第一」的武運,又是在這升龍寺,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勝我。”
“別忘了,你的對手,可是天上仙人。”
“沈某今日,正是要誅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