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阿秀不勝酒力,被紫涵攙扶著回到房里。
紫涵看著滿身酒氣的阿秀,始終懷疑她在裝醉:“你真的醉了?”
“我沒醉。”所有喝醉的人都會這樣回答。
紫涵稍微湊近,就被酒氣熏得直皺眉頭:“你經常喝醉嗎?”
“當……當然不是。”阿秀大著舌頭道,“我……我根本……不敢喝酒。師父……肯定會罵我……”
紫涵眼睛一亮,追問道:“你師父是誰?”
“這就是……喝酒的感覺嗎?好奇怪……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真有意思……”阿秀暈暈乎乎的,答非所問,迷離的眼神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難怪……顧秋喝酒之后寫出那么多詩,我……我也有很多靈感……”
紫涵耐心聽著她絮絮叨叨的胡話,想要從中探尋出她的根腳,可惜有意義的內容實在不多。
說了一會兒,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阿秀的腦袋歪向一邊,好像睡著了。
“喂!”紫涵推了推阿秀。阿秀哼唧了一聲,連身子都扭了過去。
紫涵實在很難相信,眼前的醉貓跟昨天那個威風凜凜的絕世女劍客是同一個人。
背對著自己,空門大露,沒有半點警惕,她是怎樣平安活到現在的?
“你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
紫涵輕嘆一聲,瞥了一眼關緊的房門,心跳稍微加快了些許。
她試探道:“江姑娘,我幫你換一下衣服。”
阿秀沒有反對,那就是同意了。
“咄咄咄。”
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紫涵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啞著嗓子道:“誰?”
“是我,可兒。”外面傳來嬌脆的少女嗓音,“我來給江仙子送醒酒湯。”
“放在門口吧。”
“喏。”
聽著可兒離開的腳步,紫涵松了一口氣,轉過頭發現江嫣不知何時已坐了起來,睜大眼睛望著自己。
紫涵怔了一下,端詳江嫣的臉龐:“你……到底是醉了,還是醒著?”
江嫣彎了彎嘴角:“一半醉,一半醒。”
紫涵道:“既然醉了一半,怎么不好好歇息?”
江嫣笑道:“有你這樣一個大美人在旁邊,我睡不著。”
紫涵的面頰泛起一抹燥熱的緋紅,輕聲說道:“你睡你的,我又沒礙著你。”
江嫣嘆道:“你雖然沒有礙著我的眼睛,但你身上的香味礙著了我的鼻子。”
紫涵發出麋鹿一樣的低哼聲:“你不喜歡這種香味嗎?”
“不是不喜歡,而是太喜歡了,所以睡不著。”
紫涵的俏面染著紅霞,愈發嬌艷可人,她垂下眼皮,似乎帶著幾分忐忑,輕聲道:“那你……你想怎么樣?”
江嫣欣賞著她可愛的表情,忽然撐起身子,下床往外走去:“吃飽喝足,我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你要走?”
江嫣一邊換衣服一邊說:“你可以留在這里,繼續執行花飛花交代你的任務。只不過我奉勸你一句,別把楚嵐風當傻瓜。”
紫涵微微變色,聲音冷了幾分:“你以為我在利用你接近楚嵐風?”
“不用緊張,我只是說出我自己的猜測。”江嫣仿佛沒有注意到她語氣的變化,一邊往外走,一邊隨口說道,“蘇懷月和白吹雪聯手圍攻楚嵐風,以他們兩個的實力,其實也最多只有六七成把握。如果換做是我的話,肯定還要拉上花飛花一起,三人圍攻一人,才算得上萬無一失……”
紫涵悄然握緊拳頭,臉色數番變化,似乎在忍耐著什么,語氣反而愈發冰冷平靜了:“所以你懷疑,我是安插在楚嵐風身邊的釘子?”
江嫣徐徐道:“我之前一直以為,花飛花讓人偽裝成他的模樣,制造出招搖過市的假象,是為了隱匿行蹤,和蘇白兩人一起襲擊楚嵐風。但昨晚的追殺中,他始終沒有露面,那他究竟在圖謀什么……”
紫涵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跟上她的腳步,冷冷地道:“師父昨晚一直跟百花劍侍在一起,根本沒有摻和楚嵐風他們幾個的爭斗。”
江嫣輕笑道:“那輛馬車中的花飛花,是真正的飛花劍圣嗎?”
紫涵微微動容,又強作鎮定:“不是飛花劍圣,那還能是誰?”
江嫣搖搖頭:“我們先不談花飛花,就說你跟百花劍侍演的那出苦肉計,完全沒有必要,楚嵐風不可能會相信你的。就像現在,你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你很難傳出去任何消息。”
“你以為我逃到這里,是在演戲?”紫涵目光幽黯,帶著幾分傷心幾分憤怒。
“莪怎么看并不重要,關鍵是,楚嵐風一定會這么認為。他現在不動你,是看在我的面上,只要我一走,他肯定會對你嚴刑逼供,你要有心理準備。”
紫涵哼道:“我不怕死。”
江嫣嘆了口氣:“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
紫涵冷笑:“你既然不信我,說這種話又有什么意思。”
江嫣道:“我要走了,如果你對我說實話,我可以帶你一起走。”
“多謝你的大恩大德,可惜我不知道你想聽怎樣的實話,只能辜負你一片好意了。”紫涵的笑容顯出幾分凄涼。
“你只需要告訴我,花飛花去了什么地方?他之所以遲遲不露面,是不是想坐山觀虎斗,等那三個劍圣拼得兩敗俱傷了,他再跳出來收拾殘局?”
紫涵沉默了良久,幽幽地道:“我不知道。”
江嫣發出一聲嘆息,沒有再開口。
紫涵停下腳步,望著她的背影,以一種舒緩而幽淡的語氣一字字說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既然你瞧不上,那我還給你!”
伴隨著“嗆啷”一響,匹練般的劍光一閃而逝。
飛花劍法!
優美,準確,迅速。
刺的卻是她自己的咽喉。
江嫣身形一閃,搶入劍光之中,將紫涵手臂一托一擰,劍便已到了江嫣手里。
但紫涵的脖子上已經出現了一個血口,若江嫣稍慢半拍,便是香消玉殞的結局。
以江嫣的眼光,當然看出紫涵絕不是在演戲。
因為以那一劍的力道和角度,整個長生鎮,除了江嫣之外,都沒有第二個人能阻止那一劍。
紫涵已經閉上了眼睛,直到手臂一震,恍惚間發現劍已經不在手上。
她吃了一驚,來不及慶幸,心神就被這驚世駭俗的武技所震撼。
有幸目睹這一幕的,不止紫涵一人。
不遠處正往這邊走來的楚嵐風也停下腳步,瞠目動容。
江嫣瞪著紫涵,怒道:“兩次了!下次麻煩你尋死的時候,一定要離我遠一點!我剛換的新衣裳,被你的血弄臟了怎么辦?”
紫涵咬著嘴唇,反瞪著江嫣,一副理不直氣也壯的模樣,只是沒有說話。
須臾,庭院里響起清脆的掌聲。
“仙子的身手,楚某嘆為觀止。”楚嵐風贊嘆道。
江嫣將劍插回紫涵的鞘中,微笑道:“獻丑了。”
楚嵐風走近幾步,問道:“仙子這就要走了嗎?”
“嗯,酒足飯飽,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天色已晚,不如再住一宿,明天一早再走不遲。”
“不了,有空再來喝酒。”
楚嵐風知道挽留不住,嘆了口氣,眼睛瞧向紫涵:“紫涵姑娘也一起走嗎?”
江嫣搖了搖頭,還沒說話,紫涵已冷冷地道:“你只管放心,我哪也不去。”
江嫣道:“我已問過她,她并不知道花飛花的行蹤,我相信她沒有說謊。希望楚兄高抬貴手,不要對她用刑。”
楚嵐風道:“既然仙子這么說,那楚某也信她一次。紫涵姑娘只要不做出什么太出格的舉動,就是清風莊的貴賓。”
紫涵翻了個白眼。
后方的護衛長沙木瞪著她,欲言又止。
天空中飄起了細細的雨絲,江嫣正要告辭離去,忽然聽見遠方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敵襲!敵襲!”
呼喊聲此起彼伏,把整座莊園都驚動起來。
東頭突然響起急促的梆子聲,繼而人聲鼎沸,鎮民們紛紛從屋里沖出來,持著木棍和農具,只有少數幾人手里拿著刀槍。
沙木匆匆跑去組織陣型,另一邊的管家楊仲小跑過來匯報:“至少有三十人,一半騎馬,裝備精良,不是普通盜匪,他們來得太快,前三批哨兵都被殺了……”
楚嵐風面無表情地握緊了龍脊黑劍,沉聲道:“把倉庫里的弓箭都搬出來,發給大伙兒,我先去抵擋一陣。”
“老爺小心……”
楚嵐風率領幾個心腹武士大步上前,迎向濃霧中沖出來的那支殺氣騰騰的騎兵。
天空中飄蕩著的綿綿雨絲,仿佛也染上了一分血腥氣。
風越來越涼,雨絲漸漸滲進江嫣的衣服中,清涼之意順著臉頰浸入脖頸。
江嫣拉了拉衣領,輕嘆道:“這么冷的天,坐在屋里烤火不好嗎?非要打打殺殺,也不怕感染風寒。”
紫涵道:“你不去幫他?”
江嫣搓了搓手掌,放在嘴邊呵氣:“天氣太冷了,我施展不開。”
“楚大俠雖然厲害,但對面人多勢眾,還有十幾號精銳騎兵,你不怕他有個閃失?”
“那就太遺憾了,我會為他默哀的。”
紫涵睜大眼睛,仿佛分不清江嫣是否在說笑,半晌才道:“你真的不擔心?”
“生死有命,我擔心又有什么用?”
“你不是喜歡他嗎?”
“啊?誰說的?”
“你如果不喜歡他,為什么要趟這灘渾水?為什么要逼問我那么多問題?”紫涵扁了扁嘴唇,露出幾分委屈之色,“你如果不是喜歡他,為什么對我這么狠心?”
“有嗎?”
雨越下越大,給本已暗沉的天色又加了一重簾幕,使濃霧更濃,視野更加模糊。
茫茫雨霧中,隆隆的馬蹄聲踏破泥濘,廝殺聲由遠及近。
江嫣皺起眉頭:“不是吧,老楚這么不中用,一下都沒攔住?”
馬蹄聲越來越近,騰起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騎兵們縱馬馳騁,自草垛屋檐下穿入巷道,砍翻了幾個無頭蒼蠅般的莊丁,朝江嫣沖來。
這些人全副武裝,帶著青銅面具,看不清樣貌,眼神空洞冷漠,仿佛將世間萬物都視為草芥。
他們身下的戰馬也都用甲片和布帛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空隙。
這樣一支殺氣騰騰的騎兵隊伍,結成戰陣,摧枯拉朽,對于普通江湖高手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我們到屋頂上去!”紫涵拉住江嫣的左手,掌心相觸的柔軟感覺讓江嫣心情一蕩。
兩人跳上屋頂,看著騎兵從腳下沖殺而過,互相望了一眼,江嫣連忙抽回手掌,臉色古怪地道:“紫涵姑娘,你不會是對我有企圖吧?”
紫涵沒有回避她的注視,坦然道:“沒錯。你是唯一一個比我更美的女人。我們這些所謂的南城三大仙子,跟你比起來不值一提。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動心了。”
江嫣的嘴里好像突然被塞入了個拳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紫涵,又低頭看看自己,接著又想到了已經殘廢的阿桶,不由暗嘆一聲,表情十分難受,蕭索地搖頭道:“算了吧,你說得太晚了,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
紫涵張口欲言,這時候只聽后方傳來一聲大喝:“放箭!”
剎時間,無數道銳利箭頭拋射到半空,再呼嘯落下,射到騎兵陣列里面,“噗噗”的穿透聲響不絕耳。
屋頂上的江嫣和紫涵也免不了受到波及,幸好兩人武技不俗,輕松躲開了這些流矢。
“是不是有人在故意朝我們這邊射?”江嫣道。
紫涵淡淡地道:“你之前恃寵而驕,很多人都看你不順眼吧。”
“我明明已經喝酒道歉了啊!是因為你吧?他們想順手除掉你,把我也連累了!”
“我可沒鬧出你那么大的動靜……”
“不,依我看,就是針對你!”
“好吧,你長得美,你說什么都對。”
箭雨一波接一波,鋪天蓋地的箭矢攢射過來,如若烏云壓頂,連雨絲都仿佛被截斷。
成千上萬的箭矢傾瀉在騎兵們身上,騎兵們也不躲閃,連人帶馬都被射成了刺猬。
饒是如此,他們的沖勢竟然沒有停止,仍然氣勢洶洶地朝莊丁的防線撞過去。
沒有慘叫,沒有吆喝,他們沉默地前進著,卻帶來可怕的壓力。
“他們還是人嗎?”紫涵露出驚懼之色。
她看見騎兵們身上插滿了箭桿,卻一個都沒有倒下。就連他們身下的馬匹,也都保持著前進的勢頭。
如果說這些騎兵武功高強,能夠以硬功抵御箭矢,難道連他們的戰馬也身懷絕技嗎?
“不對!這些不是人!”江嫣沉聲道,“他們是傀儡,是活尸!”
紫涵恍然道:“難怪他們沒有流血,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這群騎兵雖然沉默不言,但戰馬踩踏在地面上的隆隆震顫聲卻向莊丁們逼近,那種壓迫感讓人頭皮發麻,很多莊丁都驚慌失措地往后跑。
“不許后退!放下弓箭,換近戰兵器!”沙木大聲呼喊,竭力維持著陣型。
“轟隆隆——”
兩排拒馬被騎兵們直接撞翻,后方的莊丁完全暴露馬蹄下,雙方短兵相接,接下來就是血肉橫飛的場面。
喊殺聲、慘叫聲、馬蹄聲、刀槍捅入肉體的沉悶聲音混雜在一起,一波波撼動著江嫣的耳膜。
江嫣站在屋頂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戰場慘烈的一幕,縱然有心想阻止,也實在無能為力。
阿秀只有區區三階體魄,即便江嫣能憑借劍術技巧與六階高手周旋,但在這種硬碰硬的戰場上,只能淪為一個看客了。
良久,江嫣長嘆一口氣,轉頭問紫涵:“你以前見過這些傀儡騎兵嗎?”
紫涵的雙眸映著火光和血光,臉上亦帶著些許驚懼之色,搖了搖頭:“我來鎮上三年,從沒見過他們。”
“看來,也不是花飛花的奇兵……”
紫涵星眸低纈,瞥了江嫣一下,輕嘆道:“你還是懷疑我。”
江嫣道:“這些傀儡騎兵的戰力非同小可,每一個都不在所謂的南城十三鬼之下,他們生前應該都是有名有姓的高手,你難道一個也不認識?”
紫涵搖頭:“確實不認識。”
“你這個地頭蛇實在不稱職。”
紫涵露出不服氣的表情:“這些傀儡未必都是南城的人,否則蘇懷月和白吹雪也沒這么大能耐,能把這樣一支精銳鐵騎雪藏三年。依我看,恐怕是北城那些老不死的怪物在搞鬼……”
江嫣心中一動,忽然打斷她:“你聽到了嗎?遠處有鈴鐺在響。”
“鈴鐺?”
“鈴鐺的聲音,幾乎完全融入到了這些傀儡騎兵沖鋒的節拍之中,肯定跟這些騎兵有關系!”
紫涵運功聆聽,便聽到了夜風送過來的一陣微弱的鈴鐺聲。
“沒錯,是有鈴鐺在響……”
“走,我們過去看看!”
兩人從屋頂的另一側翻下去,循著鈴鐺聲走入晦暗的雨幕深處。
未至黃昏,天色已如傍晚一樣黑暗。
楚嵐風靜立在雨幕中,如同一尊沉寂的雕像。
他的手按在劍柄上,遲遲沒有拔劍,但方圓十丈內的生靈都能感受到那股含而不發的劍氣,凜然生畏。
飄灑下來的雨絲在他頭頂上空三尺外就分向兩邊,不敢沾濕其人半點。
傀儡騎兵從旁邊繞路經過的時候,楚嵐風沒有阻攔。因為他前方十步外站著一個白衣人,正冷冷盯著他。
飄雪劍圣,白吹雪。
光一個白吹雪還不足以讓楚嵐風止步,但另一側的十步外,同樣站著一個人,手里抱著一柄劍,同樣也是威震南城的劍圣,蘇懷月。
這兩個人的氣勢,原本都稍遜楚嵐風一籌,但他們兩人互為犄角,合力夾擊楚嵐風一人,頓時反客為主,令楚嵐風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