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雅當然也清楚,僅憑五城府庫里的錢糧,僅能維持現狀,遠遠不足以支撐一場大戰。
所以她不僅主動獻出自己的嫁妝,還積極出謀劃策,熱心地幫江晨籌集軍費。
“陶朱死的時候,留下了一筆財產,落到了衛……衛流纓手里,后來攻破紅玉城的時候,我派人清點過了,一共二十萬兩。還剩下七十二萬兩的缺口,需要我們自己想辦法……”
尉遲雅湊在江晨耳邊,呵氣如蘭。
可能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以這樣慵懶的姿勢,跟人商量軍國大事。
江晨卻注意到,她說出了衛流纓的名字——這是自從衛流纓被「斷舍離」匕首誅殺之后,第一次有人完整地說出了他的名字。
這就意味著,施加在衛流纓身上的「斷舍離」,終于被衛家的強者破除了。
江晨其實早已預料到,「斷舍離」只能拖延一時,瞞不了一世。
畢竟衛流纓乃是掌握衛家終極兵器「九曜寒槍」的天之驕子,身上背負著莫大因果,匯聚著無數人的目光,想要憑借「斷舍離」法寶將這樣一個光芒耀目的明星遮擋起來,終究是有些勉強了。
衛家強者如云,一定也有擅長推演、占卜、策算的高手,能夠撥開遮掩天機的迷霧,回溯因果,倒推光陰長河,還原出整個真相。
如此一來,衛家勢必會有所動作,留給江晨準備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江晨心頭泛起緊迫之感,與尉遲雅相握的手掌增加了幾分力道。
尉遲雅臉蛋一紅,嗔道:“說正事呢,別胡鬧。”
“噢,你繼續說。”
尉遲雅肅整臉色:“錢不可能憑空變出來,我們想要在西山五城籌到錢,只能從官員士紳和百姓身上著手。”
“你覺得從哪下手比較快?”
“前一陣子連番大戰,人心惶惶,如今五城初定,人心未平,如果這時候加征賦稅,增加百姓的負擔,恐怕會喪失民心,甚至激起民變。”
“沒錯,搜刮民脂民膏有什么意思!百姓都是窮鬼,榨不出什么油水,我也從來沒想從窮鬼身上征錢。”
江晨說著瞥了尉遲雅一眼,“你是不是在擔心我會壓榨百姓?”
尉遲雅微微一笑:“夫君如果要當個昏君暴君,妾身也只能舍命奉陪。如果夫君不是,那就最好不過了。”
江晨搖了搖手掌:“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我現在是要替天行道,從富人身上征錢。”
尉遲雅靠在他肩膀旁,輕聲道:“從官紳土豪身上征錢也不容易,那幫大家族老東西的德性,我很清楚,要他們出錢,恐怕比割他們的肉還難。而且他們個個都身具高位,在五城之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威望,我們還得依賴他們來維持統治,如果把他們逼急了,恐怕會很危險……我們得從長計議,不能硬來。”
江晨當然明白尉遲雅的顧慮,對于那些中上層貴族來說,無論是誰當老大,都少不了他們一口湯喝,所以當權力更替之時,他們只會袖手旁觀,但如果把割肉的刀子對準他們,無疑會激起極大的反抗,甚至動搖統治的根基。
在這個時代,你可以與某些貴族為敵,但你不可能與整個貴族階層為敵。
除非掀起一場自下而上、席卷所有階層的大變革,把所有舊勢力都掃清,進行財富與權力的重新分配,但這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窮鬼征不得,富豪也征不得,沒錢處處受制,啥事也干不成。前世明末的崇禎皇帝就因為搞不到錢而身死國滅,江晨可不想再步那家伙的后塵。
“你放心,我還沒有那么瘋狂。我不是要動所有人,也不需要動所有人,世上大部分財富都集中在少數人手里,除開沉香鎮之外,只需要每城找最富的五家,讓他們出錢,就能解決燃眉之急。”
“恐怕他們不會那么大方……”尉遲雅面上仍帶著憂色。
她從小就跟那伙權貴打交道,對他們的德性十分清楚,一個個都是貪得無厭、只進不出的貔貅,想要從他們身上割肉,真是難于上青天。
江晨冷冷一笑:“他們最好大方一些,不然的話,我只好親自請他們大方一回。”
“唉,但愿他們能識時務吧……”尉遲雅幽幽地嘆了口氣。
她其實更擔心江晨與這幫老家伙發生正面沖突,江晨當然能將他們強勢鎮壓,但這樣無疑也會激發官紳權貴們的同仇敵愾,長久來看會埋下諸多隱患。
她忽然醒悟過來——如果發生真這樣的局面,其實不是對自己更有利嗎?到時候她正好周旋于兩邊之間,把水攪渾,漁翁得利。
可為什么打心眼里排斥這樣的場面?難道說……不知不覺中,她真的已經習慣了以一個“妾身”自居,假戲成真,無法自拔了嗎?
次日。
江晨再度召集群臣,商議籌集軍費之事,希望能集思廣益,順便看看這群家伙的忠心。
但結果很讓他失望。
今天來到大將軍府的群臣,不知道從哪聽到了風聲,一個個都穿著打補丁的破舊衣服,哭窮賣慘。
“林閣老,你的鞋怎么破了?”
“唉,最近手頭拮據,只好遣散了轎夫,步行上朝,沒想到路這么遠,把鞋都磨破了。”
“丁大人,你衣服上這個補丁花了多少錢?”
“兩錢銀子。”
“這么便宜!我這個補丁花了五錢!”
“老夫是找認識的老裁縫打的,他手藝好,以前常找他定做新衣裳,現在咱家落魄了,他也不嫌棄,還給了個優惠價。”
“何大人呢?你褲子上的這塊補丁用料足,應該不便宜吧?”
“嘿嘿,我找路邊的小裁縫鋪打的,衣服和褲子上的三個補丁,一共只花了一錢銀子!”
這群權勢熏天的大人物,一改往日的光鮮面貌,哭起窮來也是一套接一套的,光是舊衣舊鞋打補丁還不夠,有的因為養不起家眷而掛牌售賣老宅,有的將駟馬一乘的馬車降格為駢馬拉車,有的連奴仆都遣散了一半……
反而是平日里真正清廉的官員,衣裝比這些人更整潔漂亮些。
江晨冷眼看著這些狐貍的表演,本想拂袖而去,被尉遲雅勸住了。
尉遲雅耐著性子與白露城舊臣寒暄幾句,等時辰一到,便說起了正事。
“如今五城初定,百廢待興,然群狼環伺,不得不防。西林衛家,阻兵安忍,載其兇逆,滔天泯夏,罔顧天顯,狼子野心,窺我疆土。我夫君奉天命而掌五城,懼故土將湮于地,欲龔行天罰,謹擇元日,舉兵伐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今欲籌備糧草,以備戰爭之需……”
等她文縐縐地說明籌備軍費之事,大臣們早有準備,紛紛獻策。
“依老夫愚見,城中有許多客棧、民宿,每季收租,不如令租客們將下半年的租金上交府庫,算是官府借各位老板的,等到大軍凱旋時再歸還。”
尉遲雅點頭:“善。”
“五城興亡,匹夫有責。不如按田地加征‘衛餉’,每畝加派……”
尉遲雅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五城初定,人心未安,不宜侵擾百姓。”
“前段時間盜匪猖獗,牢獄中人滿為患,可以讓那些囚犯花錢贖鍰,破財消災,減免刑罰。”
尉遲雅搖頭:“牢獄里要么是窮兇極惡之徒,要么是沒錢打點關系的窮苦人家,很少有富貴者。此計收不來多少錢,反而敗壞規矩,不妥。”
有人冷笑:“二小姐莫要忘了,你也是在牢里待過的,你難道不算富貴人家?”
江晨瞥過去一眼,那人立即不敢吱聲了。
人們見此一幕,暗自嘀咕,看來雅二小姐現在是得寵了,果然傳言是真的,她已經自薦枕席,真正抱上了惜花公子這條大腿,難怪春風得意,在議事廳頤指氣使,以半個主人自居。
又有人進言:“五城官衙臃腫,積弊已深,許多官吏尸位素餐,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更有甚者欺壓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不如趁此機會整頓吏治,裁撤閑散冗余衙門,可以省下很多俸祿,更能還五城一個海晏河清!”
提出這個建議的是一位在民間聲望極高的清官,姓陶,人稱“陶青天”。他貧苦出身,深知民間疾苦,年近四旬,在一群老權貴中算是年輕的,也是敢做敢說,不怕得罪人。
尉遲雅一向器重此人,也重視陶青天的意見,但猶豫片刻,搖頭道:“此時并非良機,需從長計議。”
她自己算是老舊權貴中的一員,深知那些冗余衙門中關系盤根錯節,牽扯到很多大權貴的親朋好友,如果全給裁撤了,影響太大,恐怕要把所有權貴都得罪個遍。
陶青天十分失望,又提議道:“我等忝食俸祿,徒享富貴,值此危難當頭,也該報答君恩。我愿意捐獻兩百兩銀子,略盡綿薄之力。”
他為官清廉,生活簡樸,兩百兩銀子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尉遲雅贊許地點頭:“我替夫君感謝陶大人的一片心意。”
陶青天一帶頭,又得到了尉遲雅的贊許,大臣們紛紛響應。
有的捐五百兩,有的捐八百兩,還有的捐一千兩。
捐資最多的是林閣老,他捐了兩千兩,蓋過了所有人。他還無奈地表示,已經把祖宅掛出去售賣了,但房契、地契都需要時間變賣,所以一時只能拿出兩千兩。
此等高風亮節之舉贏得了眾人的一片贊譽。
江晨卻知道,這位林閣老平素生活十分奢靡,每餐的菜肴都要添加珍珠粉,用來延年益壽,每顆珍珠都是從南海采來的極品,一頓飯就要吃幾百兩銀子。今天捐出來的兩千兩,對于林閣老來說不過是幾頓飯錢而已。
姓林的老東西不是拿不出錢來,幾萬兩對他來說也不在話下,遠遠沒到需要變賣祖產的地步。他不肯出錢,一是吝惜私產,再者就是不愿出頭太過,得罪同僚。不然今天林閣老捐了兩萬兩,丁大人只捐了八百兩,像話嗎?
看著議事廳“慷慨解囊”的袞袞諸公,江晨臉色冰冷,強忍著沒有發作。
他現在真是羨慕玄黃天下的那位小皇帝,動輒就發兵二十萬,要踏平江湖,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錢!
如果我要是有那么多錢,那還不得在西北這一片橫著走,說滅誰就滅誰,哪還用得著在這里耐著性子看一群老狐貍演戲。
有錢才是大爺。
江晨現在有些理解那個小皇帝了,換成江晨處在那個位置,坐擁二十萬大軍,內庫里的錢多得花不完,肯定也得膨脹起來——聽說江湖上有人不服朕的管教?那就派二十萬大軍出馬,把江湖來回犁上幾遍,看他們還服不服?
尉遲雅偷眼觀察著江晨的臉色,柔聲勸慰道:“夫君息怒,依照往年舊例,一般也就捐這么多。他們怕得罪人,都不敢太出風頭。”
江晨淡淡地道:“等衛家打過來的時候,他們就算不想出風頭也不行了。”
尉遲雅嘆了口氣,輕聲道:“妾身反正也不再是白露城的人,就由妾身來出這個風頭吧……”
她提高嗓音,環顧眾臣:“今時不同往日,衛流纓和陶朱都死在西山,我們已與衛家結下死仇,諸位若不肯出力,等到衛家大軍打過來的時候,后悔就來不及了!”
有人問道:“二小姐打算捐多少?”
尉遲雅沉聲道:“我爹給我留了一筆嫁妝,大約值八萬兩銀子,莪愿意全部捐獻出來,充作軍費!”
此言一出,霎時激起了軒然大波,大臣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在相互交換眼色。
以江晨的耳力,能清楚地聽見他們在嘀咕什么:
“果然已經死心塌地了吧,連嫁妝都拿出來了,尉遲家以后沒人了。”
“他們倆現在是一家人了,她的嫁妝跟府庫里的錢有什么區別?還不是左手倒右手。”
“夫妻倆一唱一和,就想搶我們的錢……”
陸陸續續有人對尉遲雅的慷慨大加贊譽,但漂亮話不值錢,也沒有人愿意捐更多錢。
而尉遲雅的親信舊部,大都比較清正廉明,或是新提拔的青壯派,財力一般,就算想附從響應也有心無力。
尉遲雅的帶頭,并沒有起到太好的效果。
她也是個不服輸的性子,回頭就找上了希寧,要與希寧的明鏡司三閣合作,為江晨籌來軍費。
希寧本來不屑于與這個“敗軍之將”為伍,但在聽到尉遲雅提出的計策后,決定姑且按她說的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