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嵐風再度看了江嫣一眼,想要從她的表情上窺探出她的真實想法。
打狗也要看主人,楚嵐風其實并不想節外生枝。
江嫣努努嘴,明確表示:隨你的便。
楚嵐風拍了拍柳扶風的肩膀,示意她坐下去,然后走到飽死鬼身邊。
感受到那股強大灼熱的壓迫感靠近,飽死鬼愈發磕頭如搗蒜,哀告乞憐,像一條瑟瑟發抖的野狗。
“狂風大俠,你是正人君子,行行好,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楚嵐風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飽死鬼涕淚橫流:“我錯了,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楚嵐風低頭嘆道:“我本該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的視線掠過江嫣、薛大頭、小伙計等人的臉上。
薛大頭和小伙計懷著虔誠,默默望著這邊,一臉仰慕的表情。
在他們看來,楚大俠就是駐世的神佛,他的話就是金玉良言,他的一舉一動都是行俠仗義,他做什么都是對的。
就算楚大俠要殺人,他們也想伸長脖子看清楚,楚大俠是怎樣動手的。
楚嵐風殺意已決:“只怪你命中有此一難,今天局勢危急,我就不留你了。”
飽死鬼癱軟在地,萬念俱灰,從一條野狗變成了一灘爛泥。
楚嵐風的手指剛要摸上劍柄,忽然從西邊廊外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楚兄,我倒想留留你。”
這聲音飄忽不定,一句話說完,已經變換了好幾個位置,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靠近。
“白吹雪!”楚嵐風的臉色陡然變化。
他霍然轉身,朝柳扶風使了個眼色,邁步向后門走去。
但柳扶風似乎受傷頗重,走路踉踉蹌蹌,不但沒能跟上楚嵐風,沉重的腳步聲還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想從后門溜走?”另一個粗豪的嗓音從外面傳來,“堂堂狂風劍圣,什么時候也這么猥瑣了?”
“蘇懷月!”楚嵐風咬牙低喝。
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聽得薛大頭和小伙計臉紅脖子粗,心臟砰砰加速跳動。
「飄雪劍圣」白吹雪!
「冷月劍圣」蘇懷月!
再加上屋里的「狂風劍圣」楚嵐風!
這可是史詩級的大場面!
除了「飛花劍圣」花飛花,四大劍圣中的三位已聚集在此。
如果他們打起來,那可是長生鎮近十年來最大的熱鬧!
“嗖嗖嗖”的衣袂振動聲響不絕耳,屋檐上也傳來輕微而密集的腳步聲。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朝這邊趕來。
越來越多的氣息將醫館團團圍住,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楚嵐風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看來今天你們是不打算給我楚某人留一條活路了。”
這話卻激起了外面的哄然大笑。
“姓楚的,你的四大豪俠和神風八人眾都死得干干凈凈,你一個人孤零零茍活也沒什么意思,不如下去陪他們吧!”
“好兄弟就是要同生共死,曲乘風、蘇凌風、賀如風都死了,你姓楚的怎么還有臉活著?”
“我們楚大俠一向義薄云天,怎么會茍且偷生呢?”
“以后就沒有楚大俠了,只有一條喪家之犬!”
很多人同時發笑,好似群魔亂舞,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震得窗戶、門扉簌簌作響。
“哈哈哈……”屋內的楚嵐風也在仰天狂笑。
他的笑聲飽含悲愴,肆意張狂,響徹云霄,反而將外面的嘈雜聲全都壓了下去。
薛大頭和小伙計看得心折不已,只覺得這才是豪俠風范,生死關頭仍談笑自若,這等驕傲,這等矜持,這等灑脫和豪邁,乃真性情,真好漢!
楚嵐風狂笑了好一陣,才漸漸平靜下來,只見窗外黑影重重,火光搖曳,不知有多少敵人將醫館團團包圍。
他心知必死,反而豪氣頓生,大喝道:“看來楚某今天在劫難逃,那就索性將往日恩怨一并清算。白兄,蘇兄,十三鬼,還有七大惡人,你們誰跟我楚某人有新仇舊賬的,只管上前,楚某領教你們的高招!”
外面安靜了好一會兒。
那一個個兇名赫赫的豪強,名號說出來能止小兒夜啼的惡鬼,沒一個愿意充當出頭鳥。在屋內這位如太陽般耀眼的狂風劍圣面前,他們都失聲噤言,淪為配角,仿佛只為烘托楚嵐風的光彩。
見無人應答,楚嵐風高聲道:“白兄,蘇兄,我們幾個并稱四大劍圣,不如就趁今天用劍分個高下,決個生死,如何?”
白吹雪陰惻惻地笑道:“楚兄,事已至此,你怎么還是看不開呢?”
蘇懷月粗豪的嗓音從后門傳來:“從此以后,就沒有四大劍圣了,你楚大俠的名字也很快會被人忘記,不如安心奔赴黃泉,何必在意這一時勝負。”
楚嵐風大笑:“說來說去還是不敢!什么四大劍圣,我呸!”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冷然道,“我楚某大好男兒,竟然跟你們這種人齊名,簡直是天大的恥辱!”
這句話立時激起了外面群魔的叫罵:“姓楚的,你死到臨頭還敢猖狂!”
“一會兒咱們把你亂刀分尸,剁成十八塊,掛在城墻上,用寶貝堵住你的嘴,看你還能不能嘴硬!”
“跟這姓楚的不用講什么江湖規矩,大伙兒并肩子上!”
“放火燒死他!”
“放箭!放暗器!”
屋內幾人面色倏然一變。
他們都聽見了無數暗器破空之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噗噗噗”“嗖嗖嗖”的聲音連綿不絕。
透過窗戶往外望去,一支支火把拋了過來,點燃了墻壁和門窗,橘紅色的火舌洶涌噴出,于夜風中迅速蔓延,很快將大片墻壁都吞裹進去。
不多時,整個醫館外圍都陷入了火海之中。沖天而起的焰浪發出嗶嗶啵啵的爆鳴聲,將夜空映紅。
“死吧死吧!把你燒成灰!”
縱火群魔得意地大笑,屋內之人則亂作一團。
“快救火!”
“水缸里有水!”
“來不及了,我們快逃出去吧!”
江嫣本來冷眼看熱鬧,這下被殃及池魚,氣得破口大罵:“一群廢物!殺個人還要搞這么大陣仗,不如回家種地得了!”
楚嵐風道:“十三鬼和七大惡人行事向來如此肆無忌憚,從不顧惜他人死活。”
江嫣罵道:“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明知必死,何不早點出去,躲在屋里扭扭捏捏,裝什么好漢!”
楚嵐風被噎得不輕,好半晌才說:“江仙子,是我連累了你。”
江嫣冷笑:“你想求我幫忙,不如早點明說,現在把拖我下水,又裝起好人來了。”
楚嵐風道:“如果我剛才請你幫忙,你會答應嗎?”
“當然不會。我又不是你,喜歡打腫臉充胖子。我就想看個熱鬧,你早說有這么多人在追殺你,我早就跑了!”
薛大頭哭喪著臉叫道:“兩位大俠,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得趕緊想辦法救火啊!”
“怎么救?”江嫣抱臂冷哼,“就那么一缸水,救得過來嗎?沒得救了,你們等死吧!”
薛大頭嚎啕大哭:“我不想死啊!我還想再見妙薇一面!”
江嫣道:“你可以托夢給她。”
“嗶嗶啵啵”的火焰燃燒聲中,絕望的氣氛在蔓延。
熱浪撲面,人們的呼吸已經開始不暢。
楚嵐風看向小伙計,江嫣也看向小伙計。
這間藥鋪的布局只有小伙計最熟悉,如果有什么逃生的通道,現在也該派上用場了。
小伙計訥訥地道:“藥柜后面有一個地窖……”
他其實并不想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尤其不想讓楚大俠知道。
鉆入地窖的人越少,存活的希望越大。外面那些人的目標是楚大俠,只要楚大俠死了,自己就能逃過一劫。
盡管小伙計非常欽佩仰慕楚大俠,但在生死攸關之際,他還是希望楚大俠能慷慨赴死,保全自己這些市井小民的性命。
這樣壯烈的死法,才符合一個豪俠的結局,不是嗎?
但楚嵐風卻沒有如小伙計所愿地去跟外面的敵人拼個同歸于盡。
他的目光始終盯在小伙計身上,這讓小伙計的算盤落了空,眼看火勢就要蔓延到腳下,小伙計不得不說出逃生的秘密。
眾人催促下,小伙計扭動開關,藥柜翻轉過來,后面果然有個漆黑幽深的密道,沿臺階通往地下。
江嫣一閃身來到洞口,守住了機關,回眸道:“好了,這下有救了,大家背起傷員,一個個進來。”
小伙計轉身去背躺椅上的紫涵,仿佛死人一般的紫涵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睛,虛弱地說了兩個字:“滾開。”
小伙計灰溜溜地滾開,背起了另一邊的阿桶。
薛大頭去背紫涵,紫涵倒是沒有抗拒。
楚嵐風攙扶著柳扶風走過來,江嫣伸手攔住:“柳姑娘,你也要跟莪們一起下去?”
柳扶風一愣:“怎么,我不能下去嗎?”
“你應該走出去,跟外面那些人站在一起。”江嫣眼睛看著楚嵐風。
楚嵐風的面上先是閃過疑惑,繼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柳扶風的眼神有些躲閃,接著抬高了語調,“你憑什么不讓我進去?”
“你跟楚大俠的事我不管,可你害得我也身處險境,這筆賬我們得好好算一算了。”江嫣轉向楚嵐風,“楚兄,你殺鄭姚的時候,我沒攔著你。現在換成我動手了,你要阻攔我嗎?”
楚嵐風沒有說話,他看著柳扶風,臉上神情數度變幻,從疑惑到驚愕,到不敢置信,再到憤怒、痛苦、悵惘,他的嘴唇微微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眨眼間,他想通了很多事情——今夜襲殺的前前后后,幾場偷襲,為何敵人對自己的情況了如指掌,一旦有一個角色將這些疑點串聯起來,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身為四大劍圣之首,他絕非一個只會耍劍的莽夫,相反,能夠收服四大豪俠、神風八人眾,坐擁無數產業,成為長生鎮首屈一指的富豪,他的心智也遠勝常人,經過江嫣一點撥,立即從迷局中跳出來,想通了很多關竅。
攙扶著柳扶風的手掌松開,楚嵐風后退幾步,雄壯的虎軀竟然略顯踉蹌。
屋外的群魔無法打垮他的意志,最讓人痛不欲生的,往往是身邊之人的背叛。
刀劍暗器,何及人心可怖。
柳扶風憤怒地瞪著江嫣:“小丫頭,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江嫣道:“你叫柳扶風,我沒記錯吧?”
“賤婢!”
柳扶風怒不可遏,伸手去抓江嫣的衣襟。
換做平時,她要維護自己慈悲光輝的形象,定然不會如此失態。但當江嫣嘴里輕描淡寫地說出“柳扶風”三個字時,她便熱血上涌,出離憤怒了。
一個無名無姓的野丫頭,鄉野下賤之人,也配直呼我的名字?
整個長生鎮,誰提起柳女俠、柳仙子,不是帶著七分崇敬、兩分感激、一分惶恐,納頭便拜?
我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你這樣的下賤丫頭,只配跪著跟我說話!
給我跪下!
忽聽“嗆啷”一聲,刀光閃過眼際,血水噴灑而出。
柳扶風伸過去的右手齊肘而斷。
活菩薩成了斷臂菩薩。
“啊啊——”柳扶風發出凄慘的哀嚎。
她踉蹌后退,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斷臂,血花噴在她臉上,配上她此時扭曲的表情,仿佛從菩薩變成了厲鬼。
血幕后的江嫣冷冷地道:“這一刀只算你我之間的賬,剩下的,讓楚大俠跟你慢慢算吧!”
柳扶風又驚又怕,大聲悲呼:“老爺救我!”
楚嵐風看著這一幕,面露不忍之色,發出長長一聲嘆息。
“老爺,你要為我做主啊!”柳扶風叫得哀哀切切,梨花帶雨,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純真善良的少女。
楚嵐風慘笑:“為你做主?誰又來為我做主呢?”
“老爺,老爺,你要給我報仇,殺了這個賤婢……”柳扶風仿佛沒聽清楚嵐風的感慨,仍在不住呼喊。
楚嵐風搖搖頭,面容一正,問道:“扶風,你為何要背叛我!”
柳扶風捂著斷臂,嬌軀一個哆嗦,顫聲道:“老爺,你……你怎么……”
“你進屋之前,腳步明明很輕盈,但見到我之后,為何裝作受了傷?”
柳扶風惶恐不已,哀聲道:“我確實受了傷……”
“那點皮肉傷,只是為了用血跡做標記,給他們通風報信吧。然后你把我拖在這里,直到他們跟上來。”
“老爺,冤枉啊老爺,你聽我解釋……”
“你走吧,看來多年情分上,我不殺你。好自為之!”
楚嵐風說完,不理會柳扶風的哀呼求告,轉身走入密道。
江嫣看著匍匐在地上的飽死鬼,說道:“鄭姚,你也是一樣,跟你的兄弟們去會合吧。”
飽死鬼額頭觸地,大聲道:“多謝仙子不殺之恩!”
江嫣的身影沒入密道的黑暗中,藥柜再一次翻轉過來,將火海熱量隔絕在外。
密道的盡頭,是一間石室。
渾濁的空氣,散發出一股發霉的味道。
小伙計點燃了火折子,四處摸索,尋找出口。
他雖然知道有個密道,卻害怕吳神醫責備,也是第一次來到這里。
但他確信這里一定有出口,因為吳神醫帶著花飛花來過很多次,兩人都是從密道消失的。
楚嵐風靠著墻,心事重重,一臉頹喪。
聽見江嫣的腳步聲,楚嵐風抬起眼皮,看向她的衣袖。
還是斬斷柳扶風右臂時的血花紋路,沒有新增的血跡。
“讓你失望了,我沒有殺她。”江嫣微微含笑,“你自己下不了手,想維護一個假仁假義的高大形象,把臟活兒丟給我,我當然也不想費這種功夫。”
楚嵐風低沉地道:“那他們很快就能追到這里來。”
“沒什么區別,就算滅了口,他們找不到你的尸體,照樣會發現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