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寧收回手指,看著傷者,問道:“大白天怎么會被厲鬼傷成這樣?”
杜山搖頭嘆氣:“咱們揭了官府的榜文,尋找幾個失蹤的小孩,打聽了好幾天,最后找到了一個荒廢的老宅,老羅剛一推門,就被傷成這樣了……”
希寧環顧眾人:“看清那厲鬼的模樣了嗎?”
“只看到一團白影,個子不高,沒有面孔,怪瘆人的……”
杜山開了個頭,其他獵手也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我看到那東西舌頭老長,猩紅猩紅的,是個吊死鬼。”
“指甲也很長,像野獸一樣,一笑起來滿嘴尖牙,可嚇人了!”
“只要不看臉,身材倒還不錯……”
“我怎么覺得是個小孩子?”
“什么小孩子,明明是個女鬼……”
希寧壓了壓手掌,示意眾人安靜。
她轉頭望向江晨:“你既然想在白露城立威,不如趁此機會露一手?”
江晨懶洋洋地擺手:“你愛去就去吧,我給了它們三天的時間,現在沒到動手的時候。”
希寧冷笑輕哼,剛欲嘲諷兩句。
這時杜山趕上前幾步,拉住江晨的衣袖:“老江,救人如救火,這回你可不能袖手旁觀。”
“唉,我很忙的。”
希寧別開臉,對著空處說道:“呵呵,他忙著喝茶散步呢,杜大哥別擾了他的雅興。”
杜山也拽著衣袖不撒手:“老江,人命關天的事,這回你別偷懶。等把人救出來了,明天我介紹幾個花魁給你認識。”
希寧呵呵一笑:“你倆誰給誰介紹還不一定呢。”
尉遲雅走出脂粉鋪子,看見馬夫阿英直勾勾盯著街角,目不轉睛,好像在看著什么東西。
“阿英,在看什么?”
青衣少年撓了撓后腦勺,伸手指著街角:“剛才有個小孩子,走到那里之后突然消失了。”
尉遲雅沒有太在意,登上馬車,隨口問:“什么樣的小孩子?”
“大約七八歲,穿著白衣,臉色很蒼白,瘦瘦小小的,像是很久沒吃飯了……”
尉遲雅沒往心里去,著手安排接下來的行程:“去谷神醫藥鋪抓藥,然后去大姐府上拜訪。”
馬車緩緩前行,阿英心神不寧,腦中始終記著那個小孩子缺乏血色的憂慮面孔。
他囁嚅半晌,壯著膽子開口:“小姐,我想幫他。”
“誰?”尉遲雅已經忘了阿英剛才說過什么。
“就是那個小孩子,我感覺他很可憐,需要人幫忙……”
“噢。下次再見到他,你就給他一點錢吧。”
阿英嗯了一聲,扭頭望著街角,心中始終無法平靜。
天色漸暗。
老宅荒廢已久,紅漆剝落,墻頭長滿了荒草。
站在巷子外面朝里望,影影綽綽的樹影連成一片,搖曳生姿,仿佛都活了過來。
江晨剛要上前推門,旁邊的希寧蹙起眉頭,道:“你就這么直接進去?”
“不然呢?”江晨反問,“等主人家開門迎客?”
希寧冷冷地道:“此處明明藏有惡鬼,卻無一絲煞氣外泄,從外面看不出半點征兆,說明布陣之人造詣極高,你若像莽夫一樣迎頭撞上去,只怕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晨不怒反笑:“那依你看,我們應該怎么辦呢?”
希寧指了指隔壁鄰近的一座宅院:“那里雖然陰氣深厚,但也有活人氣息,我們先過去打探消息,再見機行事。”
“那就聽你的吧。唉,你這位菩薩大人既然已經胸有成竹,又何必把我拉到這里來。”
希寧對江晨的抱怨置若罔聞,當先走向鄰家宅院。
安云袖笑道:“小寧妹妹雖然身懷地藏法力,但畢竟是個女孩子,一個人怕黑怕鬼,還是想把公子喊來壯膽。”
杜山跟在最后面,小聲說道:“我怎么感覺隔壁那座院子也是鬼氣森森的,沒問題吧?”
安云袖道:“有公子在,肯定沒問題。”
希寧走到門口,敲了敲門環,里面卻無人應答。
等了半晌,她手上泛起月色毫光,握在門環上,輕輕拍打三下,一圈一圈幽淡波紋蕩漾開去,片刻之后,門內傳來一把蒼老渾濁的嗓音:“誰在外面?”
希寧道:“我們是江山獵團的獵人,冒昧打擾……”
沒等她說明來意,里頭的蒼老嗓音便打斷道:“抱歉,老爺已經歇息,恕不接待客人。”
“等一下,老丈留步……”希寧出聲挽留,然而門內再也沒有傳來動靜。
希寧孤零零站在門口,背影頗顯無助。
安云袖邁步上前,道:“這門房有眼無珠,連地藏大人都不認得,咱們也不用跟他們客氣。索性殺將進去,一個個嚴刑逼供,肯定能撬開他們的嘴巴。”
杜山也附和道:“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老江,靠你了!”
江晨沒有上前,而是轉頭望向墻角。
樹下陰影的草叢中,蹲著一只小狐貍,通體雪白,雙眼明亮,正靜靜看著他們。
“咦,哪來的狐貍?”杜山順著江晨的視線望去,“模樣還挺可愛。”
他俯下身子,雙手召喚,“小狐貍,過來讓我摸摸。”
白色狐貍慢慢上前幾步,又停在半路,口吐人言,嘴里發出清脆的小女孩聲音:“這宅子里人鬼混居,已經有幾個月沒開門了。”
杜山驚奇道:“小狐貍,你還會說話?那會不會變成美女呀?”
白色狐貍沒有理會他,只看著江晨,繼續道:“這宅子四面布有法陣,你們想悄悄混進宅子,只能從我家繞路。”
“你家在哪?你愿意帶路?”杜山喜上眉梢。
白色狐貍依舊沒有理會他,只靜靜看著江晨。
江晨會意一笑:“說吧,什么條件你才肯帶路?”
白色狐貍道:“我看了你發的《逐妖令》,想為我姐姐討一張留客柬。”
“你姐姐怎么不自己過來?”
“我姐姐臉皮薄,不肯找你討要帖子,本來想搬出城去,但是過幾天就是拜月節,要是錯過了,又要等一個月。所以我自作主張,一個人出來找你了。”
江晨點點頭,朝安云袖道:“給它。”
安云袖從懷里掏出帖子,蹲下身遞給白色狐貍,狐貍一口叼住,安云袖趁機伸手摸了摸它柔軟的絨毛,狐貍飛快地逃開。
“跟上去。”
四人跟上前,狐貍不遠不近地在前方帶路。
轉過巷角,又迎面遇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給尉遲雅充當馬夫的青衣少年阿英。
“阿英,你不給雅二姐駕車,來這里做什么?”杜山朝阿英身后望了望,“雅二姐沒跟你一起?”
阿英正好奇地看著那只回頭張望的白色狐貍,聽見杜山的問話,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俺跟二小姐告了假,來這邊找一個小孩。”
無需杜山追問,阿英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如何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孩、又如何一路追蹤到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我下午就是看到他在這附近消失的,但是在這里找了一圈,一直沒找到,你們有誰看到過那個小孩嗎?大約七八歲,臉色很蒼白,瘦瘦小小的,像是很久沒吃飯了……”
杜山四人都說沒看見,倒是那白狐貍說可以回去問問姐姐,讓滿面失望的阿英臉上重新堆起笑容。
五人一同跟在白狐貍后面,拐進一個巷角,經過一棵大槐樹后,眼前柳暗花明,出現一座雅致的院落。
竹籬樹墻,池畔假山,布置得恰到好處。
月溶風淡,輕煙繚繞著池塘,院落深處飄來一縷笛聲,悠揚悅耳,讓人不自覺放輕了腳步。
狐貍領著眾人,沿著池塘小橋,遠遠望見水上小亭中一個白色倩影,獨立于輕煙薄霧之中,如月下精靈,以笛聲繞云煙,說不出的寧靜出塵。
吹笛之人遠在湖面的另一頭,發現了這一行客人,放下長笛,秀眉微蹙。
杜山遠遠望著那道窈窕身影,拊掌贊道:“想不到白露城中還有如此出塵脫俗的女子,我老杜今天有幸見著姐姐一面,不虛此行!”
江晨則打量著那女子的外貌、身形、以及纏繞在她周身的純凈靈炁,迅速判斷出,此人至少是「陰神」境界,又坐鎮于這方月下水塘的狐國小天地,戰力必定驚人,難怪自恃身份,不肯親自出面討要留客柬。
兩人無禮的眼神,讓女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唯獨阿英對那女子敬若神明,連頭也不敢抬,亦步亦趨地跟在杜山身后,不敢喘一口大氣。
“貴客上門,未及遠迎,還望見諒。”
女子清清冷冷的嗓音,飄過池塘,落在五人耳畔。
江晨尚不覺得如何,杜山和阿英卻都變得面紅耳赤,仿佛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勾起了他們心中的渴望,讓他們難以自持。
杜山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悄悄咽了一口唾沫,眼神愈發灼熱。
阿英則將腦袋埋得更低,雙手緊握,停在路上不敢邁腳。
“俺老杜若是能成為姐姐手中的那根笛子,日夜相伴姐姐身邊,那就別無所求了。”
杜山的調笑聲剛落,一陣冷風吹過,阿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尚不明白為何,阿英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整個身子都瑟縮起來,恨不得趴倒在地上,來躲避那股無形無質、卻削骨刮髓的陰森冷風。
白狐兒臉的絕美女子,瞇起狹長雙目,冷冷注視著那個膽敢在這狐國土地上發出猥褻之言的骯臟男人。
前方希寧深切感受到了那股陰寒殺氣,面露凝重之色,朝杜山擺了擺手:“休得胡言。”
她分明察覺到這女子氣機與周遭小天地融為一體,對方發出殺機,猶如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天人合一,非仙圣無以相抗!
杜山連呼吸都有些艱難了,卻仍不肯挪轉目光,直勾勾盯著那尊月下美人,大口喘息道:“還不知……姐姐芳名……”
“古月。”白衣女子微微含笑,眼眸里的殺機卻凝如實質,只需隨意一彈指,就能將這不知死活的登徒子碾成一灘血水。
這時江晨往前走了三步。
第一步走出時,瞬間激起了這方天地的敵意,所有人都生出一種玄妙的幻覺,那就是月光突然融化在池塘里,整個池塘小亭都突然傾斜過來,人們好似置身于波浪之中,池塘中的月光色湖水傾倒而下,洶涌澎湃,一浪接一浪地蓋來。
修為最低的阿英“哎呀”一聲跌倒在地,希寧則握住了杜山胳膊,周身泛起皎白光華,勉強維持站立姿態。
安云袖眼疾手快扶住橋邊欄桿,堪堪站穩。
但隨著江晨第二步踏出,那股天地挾裹而至的月色浪潮便仿佛迎面撞上了無形墻壁,猛烈地撞擊之后,又被狠狠拍打回去。
第三步走出,湖水紛紛落回池塘,剝離出月色光輝,瞬間風平浪靜。
圓月重新掛在天上,池塘小亭一下便恢復了明亮。
小亭中的白衣女子輕輕呼了口氣,身形好像沒有那么朦朧了,多了幾分真實的跡象。
江晨不再前進,放下衣袖,含笑望她:“古月姑娘,這么重的殺氣,可不是待客之道。”
白衣女子依舊蹙著眉,掩飾著調動天地之力后的疲憊,語氣柔緩地道:“公子教訓的是,小女子失禮了。”
她此時低眉垂目,模樣恭順,再不顯半分惱色。
非她心中不恨,實乃形勢比人強。
這惜花公子的實力之強,大大超乎她的預料。就連她坐鎮于這方狐國小天地,戰力近乎于九階修士,也才一照面就被硬挫鋒芒。
若執意死戰,就算集整個狐國之力,也最多斗個兩敗俱傷,但那些狐族同胞卻要死得干干凈凈,委實不智。
站穩了身形的安云袖上前幾步,恨恨地道:“你這妖狐膽敢在我家公子面前撒潑放肆,該當何罪?”
她心中本就嫉妒這狐妖美貌不在自己之下,氣質更是時而清冷時而妖媚,撩撥人心的手段可謂登峰造極,又惱恨這騷狐貍害得自己差點跌跤出丑,只想狠狠報復這家伙,讓她跪在自己腳下磕頭求饒。
白衣女子道:“古月知錯,愿獻上月茶,向公子賠罪。”
她朝遠處做了個手勢,便有幾位白衣少女從霧氣中走出,端著茶壺茶盞,送到客人面前。
安云袖本想對這“月茶”鄙夷幾句,但低頭看到杯中乳白色的茶水,聞到那股清雅沁人的茶香,嘴邊惡意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她端起茶盞,仰頭一飲而盡。
乳白色的茶水,如同與月光融為了一體,流過她喉嚨,化為一股清流,滲過四肢百骸,清幽淡然,余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