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秋身子往后一傾,輕飄如煙地倒掠五丈,在漫天觸須合攏之前逃了出去,并且避開了紫涵和阿桶的追擊。
這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劍仙,即便身陷重圍,也來去自如,想走就走。
顧秋盯著吳柳樹赤紅色的身影,驚疑不定地問:“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在他眼中,這個皮膚像樹皮一樣粗糙干裂的高大老人,背后隱隱現出一顆大柳樹的幻影,舞動的柳條又有點像章魚的觸須,無比邪惡,無比詭異,只看一眼就讓人頭皮發麻。
斬妖除魔無數的顧秋,當然不會被妖魔的恐怖外形嚇倒,他驚疑的只有一件事——這家伙憑什么能挨我一劍,還沒有被斬成兩半?
吳柳樹沉默如山,不發一語,眼眸里是一片空洞的白色,不像活物,看不出任何感情。
這時候,吳柳樹的身后傳來江嫣的輕笑聲:“好凌厲的劍氣!只差一點點,就能傷到我了!可惜啊,就差那么一點點……”
顧秋沉聲道:“果然是你搞的鬼。”
江嫣道:“咱們彼此彼此,你不也是一見面就要殺我嗎?話都還沒說上一句呢。”
阿桶也十分納悶:“顧先生,你要找的人是我,為何對一個弱女子出劍?”
“哼哼,弱女子?”顧秋冷笑,“你們瞞不過我!雖然你高居教主之位,但你身邊這個所謂的‘弱女子’才是真正的話事人吧?想效仿曹操的捉刀人故事,考驗我的眼力嗎?”
他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應該就是上一任魔教教主、「無天魔祖」江嫣吧?你雖然易了容,但氣質卻是獨一無二的!”
江嫣拊掌大笑:“顧先生真是我的知己啊!若不是在這種場合下,真想跟顧先生煮酒論道,好好喝上幾盅。”
顧秋冷冷地道:“我這次不是來喝酒的。”
江嫣道:“傳說顧先生自稱‘酒劍詩’三絕,而且是‘酒第一,劍第二,詩第三’,今天居然連酒都不喝了,是何緣故?”
顧秋道:“本來是要喝酒的,但我改主意了,這次來,只為殺一人。”
“殺我?”
“殺你!”
“我倆有仇?”
“大道之爭,不共戴天!”
“哈哈哈,顧先生快人快語!”江嫣緩緩從吳柳樹身后走出,朝顧秋遙遙一指,“只不過顧先生這回可能要失望了,你非但殺不了我,恐怕還要葬身于此!”
顧秋手按劍柄,昂然道:“我有一劍在手,就沒有殺不了的人!”
阿桶嘴角咧開,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顧先生剛才不是已經試過一次了嗎?再試一次,結果也一樣。”
顧秋瞇眼道:“你們雖然人多勢眾,可在我眼里,都如土雞瓦狗一般!你們這兩位魔教教主,也是插標賣首,垂死掙扎!”
江嫣扭了扭脖子,笑道:“來來來,我脖子已經洗干凈了,就等顧先生你來砍了!要不要再叫人溫上一杯酒,等顧先生得勝后再喝?”
顧秋左手捋須,森然道:“你倒是熟讀典故,可惜終究生得太遲,失了先機,無望大道。”
江嫣道:“那你還要殺我?自己上了車就想焊死車門,不給后人留半點機會嗎?”
顧秋道:“大道之爭,當然不能留下半點隱患。不殺你,我夜里不得安寢!”
江嫣瞇起大眼睛,嘴角含笑:“你怕了。”
顧秋厲聲道:“顧某這輩子就沒怕過!”
江嫣搖了搖頭:“你怕我說出你最大的秘密。畢竟你很清楚,你那些詩是從哪來的,天不知,地不知,你知,我知。”
顧秋的心跳略微加快,呼吸也急促幾分:“我已證得大道,你說什么都晚了!”
江嫣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以文氣證道,普天之下難逢敵手,可你舍不得飛升,舍不得人間的榮華富貴,因為你很清楚,一旦飛升,你偷來的那些才氣都會煙消云散!”
隨著她徐緩的言語,顧秋的呼吸卻越來越急促,面孔也漸漸漲紅。
“你駐留在人間,彷徨不決,號稱天下第一的「神佛境」,但為了不飛升,你平日只保持在「帝皇境」,可能比六大宗師還稍弱一點。只有在施展「詩劍歌行」的時候,才會短暫提升到「神佛境」,這樣既能擁有神佛境的戰力,又能逃避飛升,「詩劍歌行」簡直是神技中的神技,我也羨慕得緊啊!”
江嫣說到這里,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惜,為了不被你的「詩劍歌行」砍死,我只好先下手為強,廢了你這招神技!”
顧秋額頭青筋突突跳動,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好大的口氣!你以為就憑你區區三兩句話,就能廢了莪的「詩劍歌行」?”
江嫣笑了笑,漫聲吟道:“心似明月,劍作詩……你的「詩劍歌行」每吟一句詩,可揮出神佛一劍,但必須是新詩吧?只要你才氣不絕,心中詩篇不絕,劍氣就不絕。但如果一直吃老本,只有舊詩沒有新詩,最多也就是個大宗師罷了!”
顧秋忽然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漸變得驚恐:“你,你……”
江嫣臉上笑容愈發甜美:“為了滅口,你剛見面時刺我一劍,應該是抱著必殺的信心吧?可那一劍為何失敗了?按理說,人間應該沒有誰能擋住你的「詩劍歌行」,為何連一個柳樹精都沒殺死?”
她咧開嘴,露出兩排貝齒,在顧秋看來,卻像是最可怕的惡鬼,在用最清美的嗓音說著最惡毒的言語:“因為你那時候吟的不是你的詩,連舊詩都不算,根本就是別人的詩!所以你那一劍,必敗無疑!”
顧秋眼神恐懼,握劍的手指微微顫抖,心中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幾乎不敢去看江嫣的眼睛,視線躲閃著,掃過其他人,仿佛從眾魔教弟子臉上都看到了嘲笑之色。
白吹雪和蘇懷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身姿,忽然覺得自己在顧秋面前也沒那么卑微了。
既然連顧秋都是假的,那自己這個贗品,是不是也沒那么假了呢?
白梅若有所思,眼神中閃過異彩。
熊嘎婆一臉迷茫,聽不懂他們說了什么,只覺得高深莫測,如佛祖講道,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只可惜自己一句也聽不懂。
癩頭鬼的文化水平也不比熊嘎婆高到哪里去,但他機靈得很,看到鬼龍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旁邊銷魂鬼、吊死鬼、追命鬼和癩頭鬼一齊發出桀桀怪笑聲,鬼哭狼嚎,群魔亂舞。
更遠處的魔教弟子趁機高呼:“無天老祖,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戰無不勝,天下無敵——”
在一片群魔亂舞的場面中,顧秋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你未免笑得太早了!”
江嫣笑道:“你還不死心嗎?是不是還在想,你背了那么多首詩,就算被我搶去了幾篇,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多試幾次,總能試出新詩來?”
顧秋的情緒稍微鎮定了些許,冷然道:“只要我成功一次,你就會死!”
“那我告訴你,你沒機會了。”江嫣的笑容映入顧秋眼中,又變成了魔鬼的笑容,“從古流傳至今的詩詞不計其數,但真正廣為流傳的也就那么幾十萬首,詩經,漢樂府,全唐詩,全宋詩……有殺伐之氣、適合施展「詩劍歌行」的就更少了,不過區區幾千首,我已經把這些詩全部寫下來了,你再想用,得問問我答不答應了。”
顧秋瞪大眼睛,脫口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沒有人能記得那么多詩!你唬誰呢?”
“一般人的確記不了這么多詩,可惜我從小就是個詩詞愛好者,更不巧的是,我還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只要看過一遍,就一輩子記得……”
江嫣說的當然不是實話。
前世那么多詩,她不可能全部記得,有些詩根本連看都沒看過,也不可能在短短兩天內全部寫下來。
她真正寫下來的,只有前世看過的《古詩詞大全》里面的一千首詩詞,也是自古以來流傳最廣、最膾炙人口的經典詩詞。
她前世的記憶力也只是一般,并不具備過目不忘的本領,之所以能將這一千首詩全部默寫下來,是因為她此時的煉神境界已達到九階「無漏」之境,可以回溯今生前世的任何一幕畫面的點點滴滴,無缺無漏,湛然圓滿,無瑕無垢,將看過的每本書的每一個細節都重新記起來,所以自然也能記起當時所讀的《古詩詞大全》,將里面的經典詩詞全部默寫出來。
九階「無漏」菩薩,能夠回溯自己的記憶,打破胎中之謎,明了自己前世今生的因果,提前預判危機,金風未動蟬先覺,至誠前知,縱然一氣化三清也不會迷失真如本性,可稱“見自我”;
十階「大覺」佛陀,能夠追溯他人的過往,反推世界的因果,慧眼遍觀三界,洞徹天地隱秘,可稱“見天地”;
第十一境「元真」,這一境只存于神話中,據說能回溯光陰長河,改變過去未來,扭轉一切遺憾,真正掌控大道奧秘,可稱“見彼岸”。
此時的江嫣,雖然受到玄黃天下大道法則的壓制,對于危機的預判能力大大下降,但有江晨本尊在云夢天下幫忙,對于前世記憶的回溯卻是極為精確的。
從《古詩詞大全》默寫下來的一千首詩詞,當然遠不足以囊括世界上的全部詩句。但江嫣相信,顧秋也應該只讀過這些廣為流傳的經典詩詞,所以她放出大話,就是為了誤導顧秋,先聲奪人,嚇破他的膽識。
看著面色變幻不定的顧秋,江嫣嘴角咧開,露出飛揚神氣的笑容:“不信的話,你可以試一試。如果你能做出一首詩來,那就算你贏了,可你有這個本事嗎?”
在眾多魔門弟子的注視下,顧秋渾身都在冒冷汗,握著劍柄的手指攥得發白。
他已經太久沒有經歷過這樣危險又難堪的場面了。
自從穿越到這個世界,他就如同小說中的主角一樣一路高歌猛進,以一篇《人生若只如初見》在小鎮揚名,后來寫紅樓、西游,逐漸在天下嶄露頭角,一路抄詩打臉,踩著才子文豪上位,最后在極樂之宴上效仿太白斗酒詩百篇,震驚皇帝、貴妃、文武百官,在眾目睽睽下以文氣證道,一步登天,春風得意,站在權勢與武技的頂點,睥睨天下眾生。
他可以做出視榮華富貴如糞土的姿態,耍酒瘋叱責任何一個威權顯赫的當朝大員,王城權貴們還都甘之如飴,引以為榮,只求能在他的詩篇中留下名字。
他可以與販夫走卒為伍,嬉戲人間,與酒友連喝三日,宿醉街頭。
他在王城擺下“酒”“劍”“詩”三座擂臺,邀請天下英雄挑戰自己,全城轟動,連戰十日,敗盡天下英雄。
劍仙顧秋這個名字,從此響徹天下。
他無拘無束,不尊禮法,可以做任何想做之事,得到了真正的大自由——連當今的小皇帝都是他的私生子!
他在這個世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名聲,富貴,自有……什么都有了。
他喜歡在這紅塵中打滾、卻又蔑視一切的豪橫感覺。所以他才對這人間眷戀不舍,他才不愿意飛升,去另一個未知的世界受苦。
美好的時光一過就是二十年,他偶爾也想過,自己這燦爛如繁花般的生活會不會在某一天結束,也許是在他壽元將盡的時候。
但他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
他突然醒悟——自己之所以能站在眾生的頂點,是因為借了別人的東西。現在討債的人來了,自己這一生所享受的種種快樂,全部都要還回去。
他不甘心!
他已經得意了太久,已將那些東西都視為理所當然!
我沒有借別人的詩!那些都是我自己的詩!
你要偷走我的詩,我就要取你的命!
顧秋低低喘著粗氣,左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珠,咬著牙齒,嘴角肌肉微微扭曲:“就算只用舊詩,我也能要你的命!”
江嫣淡淡一笑:“你我皆是域外來客,算半個同鄉。若現在罷手離去,我不留你。”
顧秋齜著牙,表情猙獰:“今日若不殺你,我睡不安寢!天上地下,誰也救不了你!”
江嫣搖頭嘆息:“亢龍有悔,月滿則虧,只進不退非智者所為。”
顧秋的劍已出鞘。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此時離江嫣的距離,恰恰只有十步!
劍光輝煌迅疾,如匹練如飛虹,遙隔十步,江嫣整個人已在劍氣籠罩之下,全身寒毛豎起,連骨髓都冷透。
換成任何一人,就算是六大宗師,也很難抵御這「詩劍歌行」盛怒的一劍。
阿桶也拔劍。
「魚腸」細長柔韌的劍身,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施展起來如同毒蛇一般刁鉆狠毒。
但他的劍術,需要借助身法來與敵周旋游斗,并不適合眼下這種硬碰硬的情形。
他并無信心能擋下這一劍,唯有拼上自己的性命而已。要殺江嫣,必須先踩過他趙阿桶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