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默這個名字,與他本人的性格完全相反,他其實一點都不沉默。
他順著鐵鏈從棺材上滑下來,短短幾步路,又說了七八句話,連梨花帶雨的蕭彤都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在尉遲雅的詢問下,秦默毫無隱瞞地將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不出所料,爭奪蒼土城主失敗之后,他果然被暗殺了,尸體被拋在亂葬崗。
凄冷的午夜,月光照著他慘白的面容,烏鴉啄食他的血肉,野狗撕咬著他的殘軀……
“說重點!”尉遲雅強調。
兩個盜墓賊來到亂葬崗,發現了這具新死的尸體,將他身上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發現他嘴里還有一顆金牙,正要去拔,卻猛然發現,這具尸體不知何時長出了尖尖的牙齒和指甲,皮膚上也生了白毛,眼珠子突出來,面容變得極其恐怖……
“我不是來聽你說鬼故事的!”尉遲雅沒好氣地道。
秦默看著嚇得抱緊了尉遲雅的蕭彤,露出輕佻的笑容:“蕭小姐,你如果實在害怕,我可以把我的胸膛借給你,我的胸膛比雅二小姐更加寬闊,更加結實,更加溫暖……”
尉遲雅忍無可忍地拍了一下石柱:“你再這樣啰里吧嗦,我就把你丟回亂葬崗去!”
秦默舉起雙手:“馬上就說重點。”
兩個倒霉的盜墓賊,一個被活活嚇死,另一個也嚇成了瘋子。
而被他們盯上的這具尸體,卻從泥土里爬了起來,渾渾噩噩地,走入了荒郊野嶺中的一座土地廟……
廟里已經有許多跟秦默一樣的尸體,都聚集在廣場上,聆聽著一個盤坐在屋頂上的黑衣男子對月吹簫。那簫聲無比蒼涼悲愴,如泣如訴,讓所有含冤而死的尸體都聞之起舞……
后來秦默才知道,那對月吹簫的黑衣男子正是幽冥教的現任教主——「觀世正音」神海。
神海一眼就看出了秦默的身份,覺得他還有用,便把他帶到北盟城,交給了何長老。
何長老以九陰絕陣助秦默修煉,只需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助秦默練成旱魃之軀,不懼陽光,白日出游,屆時攜幽冥教殺回蒼土城,奪回本該屬于他的一切。
“其實呢,我本人對于城主之位并沒有什么執念,秦歡是我弟弟,我們是一胞所生,誰當城主都一樣,他雖然殺了我,但我也沒那么恨他。所以當何長老說要幫我復仇的時候,一開始我是拒絕的。可秦歡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搶了我的女人,還把她們當作丫鬟奴仆使喚!我這個人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受委屈……喂,喂?你們怎么都走了?我還沒說完呢?”
知曉了前因后果的江晨一行人,很快離開了這個污濁之地,只留下秦默一個人,對著滿坑的尸體吐口水。
路上,江晨問何長老:“秦默在這里修煉多久了?”
“除去最開始的準備工作,他從三月十八開始修煉,至今有三十三天了。”
“那么,再過十六天,就是秦默出關、反攻蒼土城的日子?”
“按原計劃是這樣,但他這個人十分懶散,經常要出門透氣,去勾欄聽曲,一來二去,功夫就耽誤了不少。”
“剩下的日子,給我盯緊他,不練成旱魃之軀,不許他出門。”
“是!”
“為了維持九陰絕陣,你們每天都要殺人,把尸體運進來。現在我把那些奴隸全部釋放了,會影響你們的計劃嗎?”
“駙馬爺請放心,屬下可以讓乞丐王每天送一批乞丐過來,如果乞丐王死了,我們還能從沉香鎮調派人手,不會缺少尸體的。”
江晨點點頭,瞥見朱雀神色有異,便換了個話題:“除了神海,和這具陰煞傀儡,你們一共還有多少人馬?”
“回稟駙馬爺,二十四尊陰煞戰傀已被公主殿下取回了二十一尊,一尊「惠帝」毀于白露城,屬下能控制的還有「昭帝」「元帝」兩尊。沉香鎮那邊,神海已將所有人煉成幽冥傀儡,再加上幽冥教的十位長老,戰力在玄罡之上的一共有十五人……”
江晨表面上不動聲色,暗里卻倒吸一口涼氣:不愧是老岳父,大手筆!動輒就滅人滿城,煉成傀儡!
十五位玄罡,放到哪兒都是一股舉足輕重的力量,就算是近乎武圣的江晨和熒惑遇上也要頭疼不已。偏偏這伙人隱瞞得極好,一絲風聲都沒有透漏出來,如果不是林曦偷偷給江晨留了道后門,這場五城之爭的結果,極有可能會是青冥殿漁翁得利!
與老岳父比起來,陶朱還在大張旗鼓搗騰什么一百零八將,簡直是一場笑話!
眼下的局勢,有了幽冥教的協助,基本不需要什么計謀,橫掃過去即可——以白露城、沉香鎮為根基,兵分兩路,一路從沉香鎮出發,以秦默的名義奪取蒼土城,另一路從白露城出發,攻占一盤散沙的北盟城,最后四方夾擊,圍攻紅玉城,陶朱就成了甕中之鱉,無路可逃。
同樣想到了這一點的,還有尉遲雅。她在動容之時,也略有失落——優勢如此巨大的局面,她的智謀看來全無用武之地了。
另一邊的蕭彤,卻是神情大變,血色盡失,仿佛看到了極為恐怖的事情,嬌軀不斷地后退,喃喃地道:“沉香鎮……父親,弟弟……全都……沒了么?”
兩個月之前,她去郊外游玩的時候,被盜匪劫持,賣給了乞丐王,在陰暗的囚籠里渡過了噩夢般的兩個月,正是靠著小高的鼓勵和回家的渴望才撐到了現在。本以為終于能夠撥云見日,沒想到卻迎來了更大的噩耗。
尉遲雅急忙抱住她,柔聲安慰。
回到地面上,江晨交待何長老幾句,便與朱雀三女一起返回白露城。
他沒有帶走那尊名為「昭帝」的陰煞傀儡,將它留在了北盟城,鎮守九陰絕陣。
四人都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吁——”
馬車驟然急停,車廂里蕭彤和尉遲雅的身子都晃了晃。
“怎么回事?”尉遲雅揭開布簾,探出半個腦袋。
不習慣受到外界刺激的蕭彤則努力將身子縮成一團。
前面的車夫結結巴巴地道:“鐵……鐵……鐵穆!”
尉遲雅的眼瞳,驟然緊縮。
她已看到了那個刺目的身影。
一襲黑衣,披頭散發,手持血紅雙劍,如鬼如魅,與記憶中的模樣毫無二致。
“鐵穆!”尉遲雅的語氣,復雜而克制。
她曾經十分痛恨此人,欲殺之而后快,然而得知他與獨孤鴻的關系之后,又覺得有幾分親近。
鐵穆咧嘴一笑,赤紅的眼瞳在夜色中幽幽發亮:“大嫂,又見面了。”
尉遲雅瞥了一眼身旁的江晨,皺著眉頭問:“為什么攔路?”
鐵穆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我是循著陰煞傀儡的臭味追過來的,沒想到會遇上你。大嫂,你剛剛跟青冥殿的人見面了?”
尉遲雅反問道:“你找青冥殿的人做什么?”
鐵穆道:“確切地說,我在找一個叫何自在的人。我和獨孤都跟他有些恩怨,想找他聊聊。大嫂,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尉遲雅眼神閃了閃,搖頭道:“不知道。”
“你剛剛見的人,不是他?”
“不是。”尉遲雅面不改色。
鐵穆嘆了口氣:“七年前,鬼隱門被青冥殿屠滅滿門,只有獨孤帶著兩個師妹逃出去,那次青冥殿的領頭人就是何自在。我當初年少無知,為了復活阿南,也被何自在利用,成了他手里的刀,直到遇上獨孤才醒悟。這些年來,我和獨孤一直在找他,如今獨孤也死了,莪只好把他的那一份也算到我頭上。”
尉遲雅輕微地皺了一下眉,眼眸中流露出落寞和無奈,“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
鐵穆淡淡地道:“他還來不及說,就死了。”
尉遲雅心情沉重,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江晨的臉色。
江晨雙眼微闔,好像睡著了,但尉遲雅很清楚,自己和鐵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瞞不過他的耳目。
尉遲雅只覺得萬分悲涼,胸口好像堵住了,難過得喘不過氣來。
獨孤鴻和鐵穆苦苦追查的罪魁禍首何自在,僅僅只是江晨手底下的一條狗!
這條狗在江晨面前只會搖尾乞憐,被江晨一口一個“小何”叫著,還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誰能想到當它轉身面對眾生之時,會露出如此猙獰恐怖的面目?
為了這條老狗,獨孤鴻付出了一生的代價。而尉遲雅雖然知道它的下落,卻絕不敢把它透露給鐵穆,否則,今晚就是鐵穆的死期!
尉遲雅看著江晨閉目養神的面容,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出聲。
良久,江晨開口道:“說完了?那就繼續趕路吧!”
尉遲雅放下布簾,發出幽幽一聲嘆息。
鐵穆卻沒有讓路。
他盯著馬車,目光仿佛穿過了車廂的遮擋,投在了那個漫不經心、高不可攀的惜花公子身上,語氣中帶著幾分癲狂:“江晨,我聽說你的劍術出神入化,連北豐丹都敗在你手下,我很想領教領教!”
江晨的眼睛緩緩睜開,視線仿佛同樣穿過了一切遮擋,與鐵穆在虛空相撞。
他淡淡地道:“鐵穆,你從《血神咒》中悟出「殺生血海劍」,實屬難得。可如果對上我,你會死的。”
“也許會。”
鐵穆渾身肌肉繃緊,眸光幽深,語氣幽魅。
他仿佛已窺見了與江晨交戰時的景象,窺見了那生死之間的大恐怖,窺見了那無上劍道的崢嶸一角。
他的嗓音因興奮而顫抖:“我的劍已經磨礪到了極致,若不與絕世強者交手,再難寸進。所以,我必會與你一戰!”
江晨平淡一笑:“等你做完該做的事情,想死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那一天,不會太遠。”
鐵穆讓開道路,目送著馬車隆隆駛去,消失在夜色深處。
回到白露城,已是半夜。
蒹葭、菁菁等丫頭都還沒有睡,一起迎上來,端上熱水和毛巾,伺候江晨擦臉洗塵。
庭院里還坐著另一位嬌俏嫻雅的白衣少女,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蕭彤。
等到江晨擦完臉后,白衣少女才笑吟吟地開口道:“又帶了一個漂亮姐姐回來,你這個惜花公子還真是名不虛傳。”
“過獎,過獎。”江晨知道晚上的希寧十有八九是心魔,也不想與她斗嘴。
希寧的視線在蕭彤身上溜了幾圈,笑道:“只是我很好奇,家里的幾個姐姐,你都還沒有動,又帶新的回來,越收越多,卻光說不練,有什么意思?”
丫頭們被希寧一席話羞得滿臉通紅。蕭彤的粉臉也紅得像要滴出水來,站在那里手足無措。
江晨早已習慣了希寧的陰陽怪氣,但當著這么多女孩子的面,還是覺得有些尷尬,瞪了她一眼:“你如果實在閑得慌,不如去關心一下你的杜大哥!”
“你是我的心魔,他可不是。”
希寧站起來,繞著蕭彤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點評道:“姿色還算不錯,體態也算優雅,就是不知道手腳利不利索……”
尉遲雅開口道:“希寧姑娘不要誤會,蕭小姐是我的好朋友,也是白露城的貴客,我邀請她來這里暫住幾天……”
話未說完,就聽見希寧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冷笑:“尉遲姑娘,你是以什么身份邀請朋友來這里做客?白露城的二小姐,還是江晨的妾室?你既然不肯承認小妾的名分,能在城主府有一個鋪位,已經是江晨大發善心了,你還邀請朋友過來,是真把自己當主子了嗎?”
尉遲雅被噎得啞口無言,面色微微發青。
從小到大,就沒人敢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
而且她也意識到,希寧說的是事實,自己實際上已經失去了“主子”的名分。
身份上的巨大轉變,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完全適應。盡管她曾經淪為階下囚,但獄卒們也給足了尊重,出來之后,人們還是一口一個二小姐,以至于她經常會忽略一些細節。
直到今天,希寧尖刻的言語終于將她點醒,原來就連住在城主府,都已經名不正言不順。
看見尉遲雅心煩意亂的表情,蕭彤的心情也變得七上八下。加上希寧還在旁邊走來走去,審視的目光讓蕭彤愈發忐忑不安,忍不住用發顫的嗓音說道:“我很有用的,呂仙姑教了我很多手藝,女紅刺繡,煮飯做菜,浣洗打掃,這些我都會,請不要趕我走……”
希寧眼睛一亮:“你會的還挺多嘛,那倒是可以留下來,跟丫頭們一起做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