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萱和云素護送著云蝶慢慢退到遠處。
望著那個邪門至極且又強橫無匹的黑色身影,云蝶在最初的驚疑之后,便陷入了重重顧慮中——從那黑武士的身上感受到的熟悉的氣息,令百年前那段塵封的記憶又變得清晰起來。
百多年前初登妖后之位時,她也是和君王一起乘騎過九嬰的,那段時光不能說不美好,但如今給她帶來的卻是無法與人傾述的驚懼。
畢竟,她已經背叛了君王,與異族男子誕下了子嗣。
三個當年就曾傾心于她的男子,如今依然站在她的身前,但這并不能給予她多少慰藉。她始終不敢試圖想象那個最壞的可能,當昔日的君王從封印里走出,帶給她的將會是怎樣的審判……
“砰!”
“轟——”
硬碰硬地交手了數萬回合,就算是妖仙強者也消耗了甚多體力,直到云蝶終于遠去,他們才覺得身上的壓力稍微小了些。
三人都不是愛多話的性子,尤其又是這般微妙的氣氛。
但在第二百三十七次將黑武士轟飛之后,現任妖圣鐘璃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這么下去都會吃不消的!必須想個法子!”
“什么法子?”謝元觥雙臂化作巨大猙獰的蛟爪,挾著龍咆猛砸兩爪,將黑武士轟得更遠,“當年你們八使聯手都打不過大哥,而九嬰發起狂來,就連大哥也拉不住它!你能有什么法子?”
“當年是當年,如今的八使都已經今非昔比了。”溫勝揮舞重劍,修補著被黑武士撞開的陣法缺口,“咱們三個再擋這家伙一會兒,等黑石頭、餿水、臭氣他們幾個過來,絕對能把這東西降服!”
“迷澤已經死了。”鐘璃道,“黑山這么久還沒有回應,八成也兇多吉少……”
“這么說,你小子快成孤家寡人了?”謝元觥抖了抖眉毛。
溫勝哂笑:“他知道大勢已去,所以才想在娘娘面前最后逞一回英雄!”
短暫言語后,黑武士的身形自漫天煙塵中出現,再度如流星般撲來。
氣浪狠狠相撞,排山倒海的勁力向四周擴散,四條人影在其中穿插交錯,混戰不休。昔日互相看不順眼的三人,如今不得不聯手對敵。
某處隆起的巖石上,熒惑手握斷劍,默默地觀察下方的戰局。
它手中的「奪魄」正輕微地顫動著,發出陣陣清脆的響聲,似在表達想要下去一戰的渴望。而與它心意相通的主人,右手按在劍刃上,罕見地壓制著胸膛中幾欲沸騰的戰意。
沐赤月光輝而重生的熒惑,終究與前世陳伏波有所不同。在很多時候,它都會審時度勢,避免不必要的戰斗。在達成那個最終的愿望前,它不在乎取勝的手段。
一陣氣浪濺射過來,震得巖石劇烈搖晃,幾乎將上面幾人掀下去。
熒惑身后的曲宸瑜說道:“我們再站遠些。”
“公子還沒來嗎?”安云袖問。
曲宸瑜笑道:“他什么時候來,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嗎?”
“我怎么——”安云袖剛說了幾個字,忽然注意到曲宸瑜戲謔的表情,頓時明白過來,雪白的俏臉上浮現兩朵紅云,嗔道,“我怎么能跟林小姐相比……他倆久別重逢,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你的意思是,他跟林小姐的時候會比較久嘍?”
“曲姐姐你……我不跟你說了!”
曲宸瑜臉上顯出了一個輕輕淡淡的笑容來:“那你得先告訴我,我們究竟要在這里等到什么時候吧?”
安云袖倒是有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沉吟道:“大概……再過一炷香吧。”
“還有這么久嗎?”
曲宸瑜好像只是隨口感慨了一句,安云袖卻覺得她的眼神別有意味,心頭涌起的異樣情緒讓自己胸口一窒。
曲宸瑜倒沒在意她的反應,只在微笑中撩了撩耳際的發絲,輕嘆道:“這里打得如此激烈,那幾個家伙隨便一擊就能把這宮殿毀掉,他卻還有閑心跟人談情說愛,這惜花公子,真是……”
“真是怎么了?”突然從她耳后傳來的,是江晨的嗓音。
曲宸瑜驀然回頭,在驚訝之余,臉上還殘留著先前的戲謔笑意,問道:“怎么比袖妹妹說的快很多?”
“她說什么了?”
“她說,你跟林家小姐久別重逢,很可能把持不住,至少需要兩炷香的時間才能盡興,只是沒想到你會這么快……”
江晨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懶得再跟她廢話,徑直越過熒惑往前走去:“那邊打得怎么樣了?”
“很膠著,看不出誰占上風,一時半會兒恐怕分不了勝負。”曲宸瑜微微收斂了輕浮神色,但語氣中仍帶著調侃,“還有點時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趕時間。”
“趕著回去梅開二度?”
江晨正往前走時,忽有一陣勁風迎面刮來,吹得他衣衫朝后繃緊,幾乎要離地而起。若非及時用了個定身咒術,免不了會有番狼狽。
“吼——”
緊隨而至的,是一聲野獸般的嘶嚎,尖銳的音波直往江晨耳孔里鉆,刺得他耳膜嗡嗡作響,胸口也是一陣氣悶。
極遠之處似乎有個黑色的人影在昂首向天,縱聲長嘯。
一圈圈氣浪形成了肉眼可見的波紋,猶如迅雷疾瀉,不斷向四野擴散開去。
江晨心下震駭。
他如今雖沒有恢復全盛時期的功力,但肉身也是玄罡境界,被那黑武士隔著數百丈吼了一聲,竟覺得毛骨悚然,背后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聲呼嘯實在來得猝不及防。若不是江晨方才在笑然亭前恢復了一些氣血,以他之前三階左右的體魄,如果硬挨這一下,只怕已經受了極重的內傷。
他還算好的了,畢竟還隔了兩百多丈。那些在近處為鐘璃鼓噪助威的妖魔才是倒了血霉,一圈圈如割麥般倒了下去,有的已經全無聲息,有的還在地上不住扭動翻滾著,慘叫哀嚎不止。
黑武士這一聲大吼,直接把山腳下的數千妖魔消滅了一半。
但他根本不會在意那些螻蟻的生死。他渾渾噩噩的腦袋里面已經意識到,真正能給他造成威脅的,只有眼前的三個人,而這三個人,卻一個都還沒倒下!
“嗷——”
黑武士發出第二聲長吼。
如同江翻海沸,颶風過境,山巒層林顫栗不止。
數里方圓內的土地都被犁過了一遍,樹木草葉被連根拔起,斷折成無數截,許多妖魔的尸體都被掀飛起來,有的在半空中爆開,有的還在抽搐掙扎,哀鳴聲卻被巨大音波徹底掩蓋。
謝元觥、鐘璃、溫勝三人依然未倒。
但他們已經各自后退了一二十步,臉上亦滿是汗水,頭頂白霧蒸騰,顯然正全力運功與嘯聲相抗。
謝元觥面部肌肉不住抽動著,背后顯出一條巨大的蛟龍幻影,妖仙法身半隱半現,須發戟張,雙眼瞪如銅鈴,仿佛隨時都要在人間顯形。
鐘璃本就現了原身,此時四肢抓地,九尾夾緊,渾身毛發倒伏,半點不見先前威武模樣。
功力最弱的溫勝,奮力以重劍插地,臉上露出痛苦難當之色,魁壯的身軀微微顫抖,宛若在遭受酷刑。
遠處的云蝶幾人,雖然離得較遠,所受攻擊沒有這么強烈,但也著實嚇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往更遠方退去。
吼聲余波漸消,沒等眾人喘一口氣,黑武士又發出了第三聲長吼。
這一吼直沖云霄,仿佛蒼穹也感覺到了驚懼,夜空中風層涌動,排布成一圈一圈的漩渦狀,正中央卻空出了一大片。
溫勝的身軀晃了晃,帶著一臉萎頓之色,慢慢地坐倒在地。
他修為尚未突破妖仙,乃三人中最弱者,雖然以防御見長,卻也防不住這無孔不入的「嬰啼邪音」,第一個遭受重創。
謝元觥忍受著耳中嗡嗡的余顫,高叫道:“這家伙連九嬰的絕活都學會了,必須速戰速決!”
江晨從松軟的土地上走過,周圍是一片片倒下的妖魔,它們有的還在痛苦哀嚎著,有的則已經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散落在地上的一具具爆開的殘尸提醒著人們和妖們,就在短短幾息的時間里,有多少原本可以去人間耀武揚威的大妖在這里丟掉了性命。
那些倒斃的尸體中,不乏有玄罡以上的妖王,本來擁有遠勝于人類武者的肉身,卻被擊潰了魂魄,血脈逆流爆體而亡。
江晨一路看過去的情景,都讓他心驚膽戰。
他是覺得后怕。當初他借助沸騰之血的力量,也具備了玄罡巔峰的體魄,但其中埋藏的隱患也同樣顯而易見。連柳倩那樣半調子的煉神者,都能牽動他的血脈,更別提九嬰這種級別的怪物了……若非姜鴻搬走了他的氣血,他的下場大概比眼前這些倒斃的妖王好不了多少。
“你要過去嗎?”背后響起一個悅耳又熟悉的少女聲音,“提醒你一句,前面那家伙盜取了九嬰的神通,每一招都帶有黑水之毒,能夠污染血脈,侵蝕魂魄。以你的情況,很可能被他克制。”
“多謝你的提醒。”江晨轉過視線,看了云素一眼,“但我不得不去。”
“不錯,這是你家那位大小姐肇啟的禍端,你也脫不了干系。”云素的唇角勾勒出一線冷誚的弧度,“要想彌補她犯下的過錯,沒有丟掉性命的覺悟可不行。這一次,我不會幫你。”
江晨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那你……”
“我過來只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關于對林曦的審判……”說到這個名字,云素的語氣稍稍僵滯了一下,方才道,“她的下場取決于你彌補的程度。如果九嬰沒有除掉,而你先死了,那么我可以保證,她會得到一個你難以想象的凄慘結局!”
江晨終于捉摸到了她的一點思路,笑道:“那如果我降服了九嬰,并且平安回來呢?”
云素低頭看著腳下的地面,一字一頓地道:“將功補過,自然可以減輕懲罰。”
江晨點點頭:“我明白了。另外我也有件事告訴你……”
云素抬起頭來,身子不自覺地前傾了些許,聽他悠然說道,“據我所知,九嬰克制不了我,反過來,我或許是能夠克制它的。”
當云素好奇地睜大眼睛的時候,江晨已經轉過身,大步奔赴前方的戰場。
傷重的溫勝被謝元觥用一股柔勁送遠,戰場中只剩三人交戰。
謝元觥化作半蛟之形,挾雷霆萬鈞之勢沖向黑武士。
九尾狐九尾伸展,甩出漫空鬼火,一朵朵蓮花狀的火苗堆疊在一起,搭成了一座浮橋,于黑水之上鋪展開來。
蛟龍踩過浮橋,巨尾一擺,掀起千層浪花,重重轟擊在黑武士身前氣墻上。
一聲巨響之后,黑武士后退兩步,蛟龍則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被一片碧幽的鬼火卷走。
“太蠻干了吧。”看到這一幕的江晨不住搖頭,“你們妖族打架都喜歡這么直來直往的嗎?”
“你倒是不蠻干試試看?”既要鋪展鬼火、又要躲避黑水侵襲的九尾狐憤憤不平地回應。
“我已經給它指派好了葬身之地……”江晨的聲音縹縹緲緲,從四圍八方同時傳來,“這場鬧劇也該到收場的時候了……”
“嘁!裝神弄鬼!”現任妖界大圣心情惡劣,語氣也很不客氣。
他的眼光何等犀利,江晨的行動完全瞞不過他。他一眼就看出江晨只是在圍繞著黑武士跑圈,并沒有任何實質上的進攻之舉,所以對于江晨的大話也十分不耐。
江晨不以為忤,身形在黑武士后方另一側站定,微笑道:“鐘璃老弟,我想跟你打個賭,你敢接受嗎?”
“怎么賭?”鐘璃可不是易與之輩,此刻雖然身處急境,但警惕心絲毫不減。
江晨道:“我若能降服九嬰,你就帶著那幫殘兵敗將退回妖界去,十年內不過盤龍宮,如何?”
鐘璃眼中泛起一抹幽芒,沉聲問:“若不能呢?”
“若不能,我就把這盤龍宮送給你駐兵,再不干涉你們妖族之事,你看可好?”
鐘璃聳起身子,碩大頭顱高昂起來,往遠處掃了一眼,用一種奇異的語氣道:“把這盤龍宮送我?口氣倒是不小!問題是,你能替妖后做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