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侏儒”兩字,丁綸夫妻同時面色驟變。
秦紅衣上前一步,急促地問:“你見過他?他在哪?他從沙漠里出來了嗎?”
她說著還向四周張望了幾眼,好像懷疑侏儒會突然從旁邊的黑暗里鉆出來。
江晨觀察著她臉上表情,不緊不慢地道:“丁夫人盡管放心,韋英老弟并不在這里。而且……他應該永遠也沒法再從你面前出現了。”
秦紅衣聞言呆了一下,臉色數度變化,眼眸中流露出極為復雜的神色,低下頭喃喃地道:“他死了么……他那種人,也算惡有惡報了,可是……”
“韋老弟殺人如麻,無惡不作,可他卻唯獨對一個人發了善心。”江晨微笑道,“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唯一的一次善心,卻失去了妻子吧!”
他目光又一轉,問,“丁兄,你對這個消息有何感受?是不是長舒一口大氣,日后也能睡個好覺了?”
丁綸面容肅穆,沉聲道:“當年韋兄饒我一命,丁某謹記在心,但與紅衣情投意合,也沒有半點虛假,萬般無奈之下,只能不辭而別。丁某對于韋兄,一直是懷有愧疚的,當時想著等過一陣韋兄氣消了,就給他物色一位好妻子,可惜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只能作罷……”
“這‘等一陣子’,就一直等了十二年,韋老弟的怒氣可是半點沒消。”江晨冷笑:“這世間的俗務,怎就如此紛雜,讓丁兄十二年都不得安生,硬是沒抽出空來去拜會當年的老友?”
丁綸長嘆一口氣:“本以為將來還有機會跟韋兄說聲抱歉,沒想到十二年前一別,就是最后一面了,只能說天意無常,造化弄人……”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江晨亦是一嘆,目光望向紅了眼眶、眸光微泫的秦紅衣,“秦姑娘看來也是有幾分后悔的。”
秦紅衣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曾經想過回去看看他,可一直未能成行。”
“秦姑娘就不怕一去不回嗎?”
秦紅衣搖頭道:“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當初的我了。”
她語氣如常,只略低沉些許,眼角卻有一滴淚水滑下。
那一滴淚水,就在滑落腮邊時,被另一只大手輕輕拭去。
丁綸瞧著她無瑕的側顏,嘆息道:“我本該陪你去。”
江晨在一旁瞧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背后的衣衫微微發涼,安云袖貼在后面低聲哽咽道:“好感人……”
感人個鬼啊!
江晨很想把安云袖一把拽起來丟出去,但考慮到現在力量上的差距,便決定暫時放她一馬,只伸手將她推開,然后朗聲一笑,道:“假如我告訴你們,韋老弟其實沒死,還好端端地活在綠洲上,你們還會想去看他嗎?”
秦紅衣倏然抬頭,丁綸拍了拍她的肩膀,替她發問:“閣下此言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看去不就知道了嗎?”江晨本是微微笑著,此時笑容倏然一收,冷聲道,“本是打算取你兩人性命,但考慮到你們心愿未了,死也死得不痛快,就放你們一馬。下次再見,別忘了答謝本少俠的饒命之恩!”
丁綸并不懷疑此言的真實性——雖然從這少年身上感受不到多么強大的氣勢,但當他說出這句話后,洞口的黑衣魁梧劍士便挪開了腳步,讓出一條路來。如此可怕的黑劍士對這少年言聽計從,可見他所說要取自己性命的話語,并非一句虛言。
丁綸也是見過風浪的人物,對此并不驚異也不惱怒,恭敬抱拳道:“那就多謝閣下的慈悲了!”
說罷,他深深看了江晨一眼,拉著秦紅衣快步往外走去。
盡管熒惑沒有任何動作,但經過它身邊的時候,丁綸仍從內心深處生出一股戰栗之感。
他甚至不敢多看熒惑的眼睛,低著頭躬著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個陰暗的洞穴。
直到走出兩三里外,他才感覺脫離了那道可怕的視線,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在這空曠荒蕪的山谷中,陰霾夜空下,經受寒風吹拂的感覺,卻比剛才要舒坦一萬倍。至于枯草叢中那幾對綠油油的妖異眼睛,根本不值得他堂堂紅纓三團長多看一眼。
“綸哥,那我們……”秦紅衣瞧著他,欲言又止。
丁綸知道她想說的是什么,在心里暗嘆一口氣,攬過她瘦削的香肩,溫聲道:“等我們把這件事交差,就去沙丘上走一遭,好嗎?”
“嗯……”秦紅衣展露微澀笑容,歡喜中略帶羞怯,一如當年少女時光。
洞穴里,安云袖重新點燃了篝火,又用香料將血腥味驅散,忙活了好一陣,才終于得閑在江晨身邊坐下,將衣襟微敞,口中嘟噥道:“好熱,都要出汗了。”
說著,故意往江晨身上倚來。
江晨目不斜視,道:“這里沒有外人,嫌熱就解了吧。”
“可以嗎?”安云袖轉過頭來,朝他的臉越湊越近,“會不會不太好呀?”
江晨不動聲色地將她伸來的手掌撥開,道:“反正我就要睡覺了,哪怕你一縷不加,也與我無礙。”
“睡這么早嗎?”
“不然呢?你還想做點什么?”
“奴家倒是想啊,可是……”安云袖撩了撩耳際的發絲,道,“時候還這么早,就算不能做點什么,就不能聊聊天,說說話嗎?”
“那么,你想聊什么呢?”
安云袖眨巴著眼睛,問道:“公子擁有這么多紅顏知己,個個都是傾倒眾生的絕色美人,到底最喜歡她們中間哪一個呢?”
“這個……你不妨猜猜?”
“是林家小姐吧?”安云袖不假思索就道,“她是《群芳譜》第一美人,出身尊貴,更難得的是,她能夠在公子面前放下架子,跪著服侍公子入寢……”
江晨聽到這里就趕緊揮斷:“這你是聽誰說的?”
“大家都這么說啊!”安云袖眨了眨眼睛,“林小姐雖然身份尊貴,但對公子卻是百依百順呢,無論公子要她做什么,她都不會拒絕。至于每天跪著侍寢,那也是自然而然——”
“咳咳,別信這個,都是謠傳。”
“那么說,難道林小姐從來都沒有……”
“沒有……我是說,這種有的沒的小道消息,你還是少打聽為妙!”
“是!”安云袖滿口答應,“那么剛才的那位秦姑娘,公子覺得如何?”
江晨不悅道:“在你眼里,我難道就是這種人,看到一個女的就非要把她弄到手?”
安云袖歪著腦袋瞧他:“可公子如果對她沒好感的話,又怎會一見面就把她認出來,而且還記住了她的名字?公子跟她以前,應該是有過一段故事的吧?”
“我跟她第一次見面!不過,以前倒是看到過她的畫像……”江晨伸出兩根手指,不自覺地摸索著下巴,腦中又憶起了在綠洲木屋中的那段時日。
當時侏儒留下來的東西,除了滿墻壁的功法秘籍之外,還有許多幅畫像,畫的都是同一個女子,所以江晨才會對秦紅衣覺得眼熟。
那些畫上還有很多被利刃扎刺過的痕跡,可見韋英童子對于秦紅衣的背叛,確實是耿耿于懷了許多年。可他臨死之時,請求別人替他報仇,卻只說了丁綸的名字,對于秦紅衣只字未提。這是否表示著,他終究還是藏著一份愛意?秦紅衣若能看到那一幕,又會不會為十二年來的冷漠生出些許悔恨呢?
在侏儒與秦紅衣的命運中,江晨只是一個看客,感慨幾聲,很快就會忘了這個故事。可若換成他自己的命運,誰又會是他的看客?倘若他在曲山驛中死于孔雀大明王之手,誰會為他的結局發出一聲嘆息?也許,就只有那么寥寥數人吧……
思及往事故人,竟不覺有幾分惆悵。
在這靜夜深山,除了兩人的呼吸,就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江晨感到一陣疲乏,慢慢地朝后躺下,閉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任由那片茫然逐漸將內心填滿。
太多紛雜的念頭,難以梳理,索性,就讓它們絞成一團亂麻。
“累了么?”安云袖直起身子,往篝火里添了幾根柴,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江晨的額頭,“是不是趕路太辛苦,明天我們多歇息一天吧?”
“不了。”
“可是,公子你……”安云袖在江晨身邊躺下,一只手捧起他臉頰,慢慢將嘴唇湊近。
江晨不躲閃也不回應,只在心里冷笑。
這女人此刻看起來與自己是多么親密,甚至就連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林曦,都沒有像她這么近得自然。可是,誰知道她心里面想的是什么呢?
曲山驛一戰,一方是近乎元真的孔雀佛母,一方是五名仙佛級別的頂尖強者團體,這女人參與進來發揮不了任何作用,所以索性置身事外。她對孔雀佛母的死沒有表現出半點悲傷,就是為了繼續潛伏在自己身邊,尋找自己最為松懈的時機吧!
或許,她已經發現了我身體的一部分秘密,就等著我突破武圣之時,也是最為虛弱的那一個剎那,才會亮出真正的獠牙?
涼涼濕濕的觸感貼在江晨臉上,停留了一陣,又悄悄離開。
江晨睜開眼睛,看見安云袖的眸子映著火光,半是幽暗半是璀璨。
兩人對望了一眼,安云袖避開了視線,氣氛維持著沉默。
洞外風聲越來越凌厲,洞內呼吸聲低不可聞,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江晨看見火焰的影子在安云袖臉上跳躍,那或許就是她此時的內心寫照,凌亂躁動,卻又故作平靜。
這一個晚上,注定是難眠的一夜。
次日,江晨睜眼時,外面天光已經大亮。
他揉揉眼睛,便看見安云袖坐在自己身旁,臉上漾起動人的笑意:“公子昨晚睡得還好吧?”
“好。”江晨含糊地應承一聲,腦勺微微發痛,心想自己的臉色一定不怎么好看。
昨晚篝火熄滅之后,后半夜冷得發抖,只好把安云袖當做暖爐,而安云袖也像只小貓一樣不肯安分,不知折騰了多久才睡著。
他勉強打起精神,吃了點東西,招呼兩人一起上路。
山路蜿蜒,漸有人煙。
在這種荒蕪山崗中坐落著的酒家,卻顯得格外熱鬧。過路行人遠遠望見蔥郁枝葉間招展的那面酒字旗幡,大概都抵抗不了進去喝一碗的念頭。披甲的騎士,歇腳的兵匪,運貨的行商,都擠在并不寬敞的木屋中,各自相安無事地喝酒吃肉。
安云袖走進去時,惹來了眾多關注的目光,角落里還有人吹起了口哨。安云袖對這些目光視若無睹,泰然自若地尋了個偏僻角落,用衣袖為江晨擦了擦座位上的塵土,道:“公子坐。”
江晨坐下,側臉望著窗邊的一個人影,視線久久沒有移開。
這屋子里的大多數人也跟他一樣,或明或暗地關注著那人的身影,這或許也是他們能夠各自相安無事的真正緣由。
那個背對著江晨、目光眺望著窗外、如同雕像一般的孤獨身影,赫然便是現任英杰榜首——「極冰玄雨」,北豐丹!
他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寒意,比起江晨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卻又收斂了許多,可見他的修為愈發精深了,離仙佛之位又近了一步。
桌上擺著的美酒和菜肴,連一根筷子都沒動過。看起來,他似乎是在等人。
附近的眾人早已認出了北豐丹的身份,悄悄將目光瞥過來,與同座竊竊私語,談論著這位極「極冰玄雨」當年以一柄「碎風」寶劍大敗桃花刺客的壯舉。
那些夸張怪誕的說辭傳入江晨耳中,聽得他直皺眉頭,心想云素能一直忍受著這樣的言論而不大開殺戒,也算是好脾氣了。
話說回來,能讓北豐丹在這種地方耐心等候的人,會是誰呢?江晨也忍不住生出幾分好奇之心,暗想他該不會像某些人說的那樣,約桃花刺客來此決一死戰吧?
“公子,我們吃什么?”安云袖問。
“你想吃什么就點什么。”
“公子想吃烤麥雀嗎?”
“隨你。”
“那么……”安云袖剛要伸手招呼小二,忽見一個獨臂女子朝這邊走來,不由詫異地睜大了眼睛,“曲姐姐?”
獨臂女子徑自走到這一桌,在僅剩的空位上坐下,朝遠處的小二一招手,道:“一串烤麥雀,一碗陽春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