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
卓行天一腳踹開大門,龍行虎步,如一頭猛獸闖入廟中。
守在門口的鐵尸守衛感受到他的氣息,如同老鼠見了貓,戰戰兢兢,不敢上前阻攔。
鐵尸們還保留著長生鎮村民的記憶,色厲內荏地大叫:“阿羅!你這個叛徒,還敢來土地廟搗亂!”
里正高太公氣得吹胡子瞪眼:“逆子!孽畜!還不給我跪下!”
其他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也紛紛呵斥,但一種源于天性的恐懼讓他們保持著克制,而且隨著卓行天的腳步后退。
這種本能的反應,讓他們既震驚又惱怒。
“阿羅,你使了什么妖法?”
“逆子!快快給我從實招來!”
卓行天毫不理會,輕車熟路地往右邊的一座偏殿走去。
東方紫衣第一眼望向正殿前的那棵大柳樹,血色的絲絳隨風舞動,看上去神秘又詭異,但比起之前那個巨大的章魚幻像,已經算是相當平和友善了。
江嫣也是第一次見到土地神的本體,好奇地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柳樹妖怪?看起來也不兇嘛。”
走在前方的卓行天放聲大笑:“有老夫在此,它豈敢不老實!”
眼看他馬上就要走進偏殿,村民們焦急地叫道:“阿羅,快停下!”
“那里是土地誕的儀式會場,你不能進去,會冒犯神明的!”
“什么土地誕,那是老夫用五濁穢土煉尸的地方!”卓行天不屑地哼道,“你們這些沒腦子的螻蟻,還以為祭拜的是土地神,哪里知道儀式的真正目的是修補天煞絕陣,聚集陰氣,維持你們這些死尸的行動能力罷了!”
說著,他一步踏入殿內,頓時陰風四起,鬼哭陣陣。
稍晚了一步的江嫣和東方紫衣兩人如同置身午夜荒冢,當即不敢再動彈。
“你兩個站在原地,不要走動。”卓行天的聲音隨著陰風傳來,如同魔音呼嘯,刺人耳膜。
江嫣的臉色被陰風吹得發青,心想這老魔恐怕是有意在自己面前立威。她默默轉動手腕上的佛珠,周身泛起一團柔和的淡金色光暈,將陰風隔絕在外。
過了片刻,只聽一聲巨響,陰風頓止,鬼哭漸歇。
東方紫衣輕呼道:“天煞絕陣怎么毀了?”
卓行天雄渾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這九年間的煞氣已盡歸老夫所有,老夫所在之處,就是絕陣!”
江嫣暗暗心驚,這老魔的氣勢似乎更強悍了幾分,比起全盛時期的枯滅法師和趙滿倉也不遑多讓,倘若有朝一日雙方翻臉,自己將處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卓行天從黑暗中走出,披頭散發,赤著壯碩的上身,膚色古銅猶如鐵鑄,肌膚上多了一道道黑色花紋,似龍非龍,似花非花,深邃玄奧,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恐怖之感。
“恭喜教主神功大成,天下無敵!”東方紫衣驚喜地迎上前去。
卓行天笑呵呵地道:“等老夫拿到九環錫杖,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借著高葉伏羅的旱魃之軀,和天煞絕陣九年來聚攏的陰煞之氣,卓行天的幽冥神功已超越了八十年前的北海魔教祖師蕭寒劍,臻至第九層圓滿,是真正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境界,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然而他猶不滿足,幽冥神功大成,也只是單挑無敵,未必敵得過六大宗師聯手。等拿到九環錫杖,一人掃平六大宗師,然后像百年前的無浮禪師一樣打破虛空,白日飛升,那才是真正的自在逍遙。
卓行天走下臺階,目光如電,掃視江嫣一眼,銳利的眼神仿佛要將她整個人穿透:“小女娃,你身上的五濁穢土呢?”
他此時的境界,猶如高僧開悟,身心內外洞澈,眼力更勝從前,身邊人任何細微的變化都瞞不過他的感知。
江嫣頓時覺得十分不自在,道:“洗澡的時候洗掉了。”
卓行天不滿地瞪眼:“老夫給你的賞賜,你竟敢洗掉?”
他的情緒已經能夠引動天象變化,稍一動怒,周圍的光線就好像暗沉幾分,萬物都仿佛蒙上了一層陰影,風聲也沉寂下來,整座土地廟就如同變成了一片死地。
盡管這怒意不是針對旁人,東方紫衣卻也覺得頭皮發麻,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若換個人站在卓行天面前,被他這么一瞪一喝,早已經癱軟在地,屎尿齊出。但江嫣卻只是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江嫣摸著下巴道,“按理說,你已經是天下第一,但那份武道氣運卻沒有轉移到你身上,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
卓行天皺了皺眉:“你這么一說,確實有點不對勁……”
他一邊沉吟一邊走出偏殿,不遠處的高太公等村民一見到他就開始叫罵。
卓行天隨意地擺擺手,清悅的鈴鐺聲傳蕩開去,那群村民的虛假記憶便被打散,恢復成了行尸走肉的呆滯模樣,一個接一個走到卓行天面前列隊站好。
“九年前老夫神功未成,被枯滅和尚追殺,先是逃到老人洞,利用陰煞之地煉成飛天夜叉和銅尸鐵尸,又借助洞里的瘴氣掩護,才扳回了一局。
“枯滅和尚敗退,老夫追到這土地廟,布下天煞絕陣,把九陰絕脈的阿羅煉制成旱魃不朽軀,率領僵尸軍團,氣勢如虹。枯滅和尚節節敗退,一直退到鎮龍庭,引來神降天火,差點把老夫燒死。
“老夫肉身被燒得灰飛煙滅,魂魄藏在旱魃軀殼內,僥幸逃得一命,從此隱忍了九年。
“這九年來,老夫親眼看著枯滅和尚劃分南北城,修建大劫寺,構造輪回,創立冥府,把一個死鎮廢墟經營得有聲有色。甚至連老夫煉制的那些僵尸,都被他加以利用,成了他佛門的護法,老夫不得不說一聲佩服。
“當年的天下第一,枯滅和尚當之無愧!
“可他如此膽大妄為,將死人與活人混居,欺瞞凡夫俗子,想要逆轉生死,終究是犯了大忌。這座天下本無輪回轉世,人死如燈滅,氣化清風肉化泥,乃是天道法則。老和尚逆天而行,終遭天譴,魂魄分離,險些身死道消。
“如今留在這長生鎮上的,只是一縷殘魂,和香火凝聚的神性,一旦走出大劫寺,就煙消云散。他能躲到哪里去?
“老夫跟他做了幾十年的對頭,卻也是大道之爭,對他并無怨恨,但那根九環錫杖,老夫非要拿到手不可!”
卓行天從僵尸群中走過,望向正殿前那棵血色柳樹,雙目中兇光熾烈:“小柳樹,你如果不想死,就給老夫乖乖讓開!”
卓行天這一席話,說得氣焰囂張,霸道絕倫。
只是……叫一棵柳樹讓路,未免有點強人所難。
那棵血色柳樹,孤零零矗立在屋前,絲絳垂落,靜默無言。
卓行天大步行上前:“九年前你就在裝聾作啞,老夫都沒注意到你的存在。九年之后,你已經藏無可藏,要么歸順老夫,要么就給枯滅和尚陪葬!”
離柳樹還有十步時,驟然刮起了一陣黑風。
如同妖魔降臨,飛沙走石,黑煙滾滾,濁霧滔天。
黑煙濁霧之中,顯出一頭巨大的恐怖怪物的身形輪廓,盤踞在廟宇之上。
因為太過巨大,又有濁霧遮掩,看不到它的全貌,但見一根根觸須在濁霧中盤旋,每一根觸須上都有眼睛和口器,東露一片,西露半邊,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投影。
而那些掩藏在黑煙之后的地獄真相,更令人頭皮發麻。
“就是這個東西!”東方紫衣的嗓音微微變形。
江嫣躲在她身后,嘖嘖感慨:“這玩意兒居然也歸順了浮屠教,厲害厲害。”
卓行天站在黑霧之前,披散的長發獵獵飛揚,渾身黑紋散發出詭異幽暗的色澤,長嘯一聲,震得廟宇磚瓦顫栗:“小東西,在老夫面前玩花樣,找死!”
剎時間,天地朦朧,萬物失色。
光線驟然黯淡,鮮活的色彩被剝離,僅剩下單調的黑白兩色。就連那恐怖的章魚觸須,也由赤紅之色變成了黯淡的黑色。
傳說中,黃泉陰界,只有黑白兩色。此情此景,猶如黃泉降臨人間,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便是幽冥神功的無上奧義,「幽冥人間」。
陽間的怪物,無論多恐怖,一旦被拉入幽冥,就只能任人宰割。
東方紫衣兩眼發直,喃喃地道:“幽冥人間……這是幽冥人間……”
江嫣也露出意外之色:“至少是六階神通。可惜可惜,如果在云夢天下,定然已經跨越生死玄關,突破玄罡!”
卓行天伸出一只手掌,隨意揮舞幾下,廟宇上的黑煙濁霧便一片片消失,連同那些恐怖的觸須、口器、邪眼一起,好似畫布上的水墨畫,一片片被擦除。
轉眼之間,那尊巨大的恐怖怪物,就在卓行天揮手間被抹去了。
猶如大風吹過,玉宇明澈。
只剩下灰色的大柳樹,絲絳被大風吹得左右搖曳,仿佛一頭長發被人強行抓起,簌簌悲鳴。
“既然你鐵了心要給枯滅和尚陪葬,老夫成全你!”卓行天的五指緩緩攥緊。
卻在此時,從大柳樹后面的正殿之中,傳出另一個淡漠的嗓音:“你收回了鐵尸,它已經喪失了所有香火,如果不投靠老和尚,只有死路一條。”
“什么人?”卓行天吃了一驚,厲聲喝問。
方才他并沒有察覺到正殿里面有人,是大柳樹幫忙遮掩了氣機嗎?
下一個剎那,整座廟宇仿佛晃動了一下,一道灰褐色人影從正殿緩緩走出。
卓行天的眼皮跳了跳,只覺得那人雖然走得從容不迫,卻仿佛在視野中越來越高大,甚至高過了屋檐,高過了大柳樹,高出了云霄。
只瞧了幾眼,眼睛就變得十分干澀,似乎整個視野都快要容不下那道身影的高大,眼球就快要被撐破了。
耳邊也響起了飄飄渺渺的幻聽,仿佛聽見山風吹過叢林、草木簌簌、蟲鳴鳥叫的蒼茫之音。
——僅僅是此人本身的存在,就已經讓這一方天地法則都動蕩起來。
卓行天死死盯著那人,從牙縫里迸出一個名字:“趙,滿,倉!”
趙滿倉扛著鋤頭,走下臺階。
一襲灰褐色的粗布短衫,腰系草繩,腳穿草鞋,如同一個樸素的老農,從田間勞作歸來。
但這一身樸素的打扮,盡管顏色樸素,卻又比周圍的黑白兩色鮮活得多,仿佛是水墨畫卷里唯一的彩色人物。
‘冥府已經崩塌,這家伙怎么還沒死?’
江嫣也凝神屏息,緊緊盯住趙滿倉的另一只手。
趙滿倉右手扛著鋤頭,左手則握著一根原本不屬于他的禪杖——九環錫杖!
江嫣恍然大悟:“老和尚把最后的香火都給了你!難怪你小子不但沒死,還活得更滋潤了!”
趙滿倉道:“冥府雖毀,地藏猶在。老和尚的執念,就由我來替他完成。”
他雖然神情淡漠,腳步不急不緩,然而渾身挾裹著毀天滅地的氣息,每一步踏出,身軀都與周圍空氣擦出了細微的火花。每一句話說出,都如火焰般噴出了實質性的紅色光暈。
以至于他的身形輪廓,都有些模糊不定。
江嫣的眼瞳微微一縮:“玄罡!”
眼前的情景,與她當初披戴云修的身軀之時一模一樣——毫無疑問,正是七階「玄罡」體魄!
如果是在云夢天下,這一點也不意外。
趙滿倉本就是六階「搬血」圓滿,由生到死,再由死復生,借著地藏的香火,終于打破了生死屏障,抵達那“一覽眾山小”的玄罡,順理成章。
然而這里是玄黃天下!
這一方天地,六階已是大道法則所能容納的極限,為何能誕生玄罡?大道法則的壓制呢?
難道就因為趙滿倉身懷天下第一的武運,天道法則就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太荒唐了!
卓行天悶哼一聲,鼻孔、嘴角都溢出了鮮血。
他后退一步,空間仿佛震蕩了一下,猶如一團彩色染料暈染開去,萬物又恢復了鮮活的色澤。
「幽冥人間」已破。
僅僅因為趙滿倉的玄罡體魄,不斷與周圍空間摩擦出細小的裂紋,便毀壞了「幽冥人間」存在的根基。
就好比在水墨畫卷中繪出一個彩色人物,隨著墨汁流溢,黑白之色的邊界不斷被浸染,這幅畫被糟蹋也是遲早的事。
趙滿倉從大柳樹下走過,面向卓行天,緩緩道:“你的「幽冥人間」,幾近于道。
“可惜我已是道。
“老和尚的最后心愿,用地藏之力,助我成神。
“十二境「帝皇境」之上,就是傳說中的第十三境,「神佛境」。
“古往今來,只有百年前的無浮禪師在打破虛空之時,達到了這一境界。可他馬上就白日飛升,未曾駐世片刻,因而也無人知曉這一境的奧秘。
“在場的各位,或許是有史以來知曉這個秘密的第一人。”
東方紫衣踉踉蹌蹌地后退,滿臉絕望:“第十三境,戰神之軀……我們,我們死定了……”